家譜(下)

作者: pious

導讀9號那天我們住在井坪,家裡大大小小來了二十幾號人,宴鬧到深夜。10號早上,海青姐的兒子開車來要接我們去她家,我說你們先去,我們去一下陶蔔窪,下午過去和你們會合。玉同說陪我去,他說陶蔔窪他還認識幾個人。 我們先到了白堂子,進村之前先祭拜了下祖墳地。我們家族是有祖墳地的,是在一個坡坡上,朝南,對面便是連綿的溝溝峁峁,遠些便是黑駝山。這天晴空 ...

9號那天我們住在井坪,家裡大大小小來了二十幾號人,宴鬧到深夜。10號早上,海青姐的兒子開車來要接我們去她家,我說你們先去,我們去一下陶蔔窪,下午過去和你們會合。玉同說陪我去,他說陶蔔窪他還認識幾個人。

我們先到了白堂子,進村之前先祭拜了下祖墳地。我們家族是有祖墳地的,是在一個坡坡上,朝南,對面便是連綿的溝溝峁峁,遠些便是黑駝山。這天晴空碧洗,白雲悠悠,空氣極新鮮。

祖墳很簡略,就是一些土丘,也沒有墓碑。祖墳是按長晚排序,徐信曾老爺爺在最上面,往下依次是他的兒子、孫子、曾孫子……成“眾”字排列,家族的故人差不多都在這裡了。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的三大爺。

三大爺歷史上曾當過偽軍,後來跑了回來。山西土改時他已是縣政府的文書,山西土改初時很左,劉少奇1947年時曾批評“山東、晉察冀、晉綏都不徹底,尚須激烈鬥爭,才能解決題………”於是搞了個“搬石頭”運動,運動搞搞就搞過火了,一些村民把三大爺從縣裡揪回來,竟然用亂石給砸死了!領頭的人是村裡的一個二流子,也是他的“干爹”。臨死時他說:“干爹,你砸死我就砸死我了,那咋還扒我衣服哩?”“干爹”說:“誰是你干爹哩!你穿著八路的衣服,自然是要扒下來的!”這是玉同告訴我的。

所以三大爺是屈死的,屈死的人是不能進祖墳的,所以三大爺至今還在一片崖下的荒土裡埋著,只擺放了幾塊石頭,做個記號。我的堂兄玉宏問我:“你能不能想點辦法,給我叔娶個‘鬼妻’,辦個儀式,給歸到祖墳裡來?”娶鬼妻就是找個剛死的女子,辦個冥婚。娶了鬼妻就可以進祖墳了。

我去問父親,父親擺擺手說:“這個你不懂,老祖宗沿襲下來的規矩,即使我們同意,別門的親戚也不會同意的。”

祖墳裡有我的爺爺、奶奶,這是逝者中我最親近的親人了,解放後他們在我家住了幾年,一直照料我們。爺爺徐耀文是個很威嚴的人,下面的子孫對他都很敬畏。奶奶常氏則很慈祥。爺爺染了重病,自覺不行了,就要回老家,結果死在距家僅有一步之遙的朔縣火車站上。奶奶照拂著一大家子,93歲高齡了才撒手西歸。

祖墳本來是不允許女眷進入的,遠遠地看一眼也不行。但玉同說,我們悄悄的,誰也不知道,所以我的兩個妹妹就進去了。我最小的妹妹從小就在老家長大,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對奶奶感情極深。到了祖墳,她一頭扎在奶奶的墳前,便號啕大哭起來。玉同說,給奶點支煙吧,奶生前吸煙。我點起一支煙,插在奶奶的墳前,然後默默地站立了很久。

這就是我們徐家的歸梓之地,如果我願意,我將來死掉也可以在這裡安葬,與徐家的上祖高宗們一起看著眼前這廣闊的溝溝峁峁,大片的莊稼,聞著清新的空氣。

進到陶蔔窪我很新奇,這就是我曽老爺爺居住和遷走的地方,這裡留下了徐家的一支,這一支繁衍的徐姓在陶蔔窪占到差不多四分之一,有近二百號人。

快進村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趕騾車的人,玉同便跳下車和他打招呼,原來他們認識,據說是大修水利的時候在一起干活。那人是徐家人,和我們同輩,禿頂、牙齒都快掉光了。玉同介紹說:“這是我東北的四叔的幾個孩子,他們要續家譜哩,到處找裔事簿,你家裡有吧?”

趕騾車的堂兄立即很熱情地回說:“有哩!在我大哥家,我引你們去找!”

他把車交給別人,上了我們的車,領著我們到了崗上。他大哥不在家,大嫂出來,說:“快上家歇歇兒,你大哥一刻兒就回來!”

我們說不了,我們在周圍轉轉。這時,便有很多徐家的人圍攏了過來,聊起了徐家的往事。我說,我的曾老爺爺徐信當年就在這裡住?他們說,是哩!他們弟兄三個在一起住。我說我聽說是弟兄兩個。他們說,誰說哩?是三個!來,我引你們去三弟兄的老窯看看!

我大感意外!我隨他們下到坡下,一看,真的,一排三個院落,每個院落裡有三孔老窯,陶蔔窪徐姓人說這就是當年三兄弟的住宅。我問哪個是徐信的窯?他們指著中間的院落,說,這就是。

我進到小小的院子裡,端詳著、撫摸著,心裡百感交集。

我問,這窯有多久了?他們說,哎呀,怕有二百年了!

二百年了?真是滄桑啊。

我問,三兄弟為什麼後來分了手?陶蔔窪的徐姓人都說,那誰知道哩,都是老輩兒的事,老輩兒也不往下說。

我問,留在陶蔔窪的是徐功還是徐有?徐有,我們都是徐有的後人。

徐有留在了陶蔔窪,徐功遷去了朔縣附近的下窯村,我曾老爺爺徐信則從這小院中搬出,遷到了8公裡外的白堂子村。

陶蔔窪距白堂子僅僅8公裡。而從此兄弟,以及他們的後輩,幾十年、上百年裡就斷了來往,這裡有多大的怨恨和隔閡?

這也是一種滄桑。

大哥還是沒有回來,我們決定不等了。有人告訴我,村邊上有個徐姓人家裡有“雲”,你們可以去看看。“雲”是類似家譜的東西,上面畫著一些圖案,有許多的人名,是按輩分排列的。

那人沒在家,他的鄰居卻迎了出來,讓我們到他家坐著等。玉同認識他,說他是學校的老師,我們應該叫他二爺,但其實比我還小三歲,穿了一身的西服。

等待期間,二爺找出了幾幅老照片,拿給我們看。其中一幅是他爺爺奶奶的。二爺大我兩輩,他的爺爺奶奶就相當於我的曾老爺爺、曾老奶奶。兩位老人,男的著馬褂、瓜皮帽,威嚴、飄逸,女的端莊、淑麗,真個恍如隔世!還有一幅是抗戰初期平魯縣成立民軍的紀念照,一座大城門樓子前,站了許多的士紳、軍官和士兵。

下午,我們終於見到了那幅“雲”, 但可惜,由於年代久遠,大多數的圖案和人名都已模糊不清了。我拍了照片便出來,趕騾人正在門口等候,他把我拉到一邊邊兒,悄聲跟我說,雖然二爺和“雲”的主人都姓徐,但和我們不是一個家族的。“我們才是親戚,他們不是!”他強調說。

他還說,要帶我們去祖墳看看。我們就出了村,穿過綠油油的一大片蕎麥地,又翻了個溝筒子,就來到一片荒地上。那裡有幾座低矮的墳包,墳包間還散落著幾塊斷碑。

我問,這是祖墳?他說是。

這是徐有伯曾老爺爺的祖墳?他說,比徐有還早。

我驚訝極了!我看了看幾塊斷碑,那是破裂的、不全的,有碑座,也有碑頭,都七零八落著。趕騾人說,被人盜走了許多,十幾年前這裡還有不少立著的石碑呢。

有一塊碑面上有字,我趴在地上,仔細辨認,上書:先考*(這個字我不認識,是一個廣字旁,下面類似個羊字)生、顯妣孺人 徐公……再下碑面便斷掉了。另一塊可以對起的碑上刻著:孝常高氏 墓誌。*生不詳,但“孺人“大有說法,古時稱大夫妻子為孺人,明用以封贈七品、清用以封贈九至七品官之妻。

令我驚訝的是一塊碑頭,上面雕著一條盤龍,和兩個字:皇清。皇清二字亦有說法,只是解釋頗多。

我覺得這很不平凡。我父親曾說過,徐家老輩裡是有功名的。玉同家還藏有一塊清時府賜的匾,上面寫著:書香流傳。

在這一塊老墓地上徜徉,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徐姓在中國是個大姓,但在雁北這個地方不多。春秋時徐國滅國後,徐姓很多就遷到了山西和山東。明朝時大遷徙,山西洪洞的大槐樹下集合和分遷了大量的人口,徐姓也遷到了全國各地,甚至遠及朝鮮、台灣、越南。

留在山西的徐姓為什麼留在了山西?他們是怎樣度過了這上千年、幾百年?

下午,我們到了海青姐家,海青姐十分驚喜。海青姐50年代找到我父親,父親給她安排了一份工作。困難時期大精簡,她又回到家鄉務農。如今她已是個老婦人了,兒女都很孝順,她和姐夫住著一個大套院。

我向父親彙報了陶蔔窪的所見所聞,父親呆了半晌,才說:唔。父親對家鄉及家族的事了解不多也難怪,他15歲就離開家,當了八路。那時八路抓兵抓了我二大爺,父親就找到部隊上,說我替他吧,他有家有口。這次我父親回老家,也是想跟大姑、三姑再聚聚,怕以後沒機會了。徐耀文有七個兒女,如今只剩了這三位。

晚上又是胡吃海喝。姐夫紀海寬很斯文,借著酒興大講笑以傷心之類的養生之道。夜裡就睡在姐夫家,熱炕,舒服得很。

第二天一早趕到朔州,和徐總聊了會兒天,父親就坐徐總派的車去太原上飛機,我則坐了妹夫的車去到大同,在那裡上了回家的火車。一路上十幾個小時,除了吃、睡,便是沉思冥想。山西是個人文文化久遠的地方,姓氏源流、家族分化及宗法是極其復雜的。徐信三兄弟為什麼分家及分離?徐信的上幾輩都是誰?他們從哪裡來?這都是些迷。我想探究他們,但我知道很難,近一百多年來,中國的歷史變遷太劇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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