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看一看——甘肅青海行跡

作者: 子不語怪力亂神

導讀為了給世博會預留優秀空氣指數和道路環境,很多工程暫時下馬,我忽然有了大把時間,天天盯著看網上的火車票信息。本來想7月份跑一段絲綢之路,結果跟蹤了一個月,半張票也沒有,全到世博會去了,只能眼巴巴等到9月份。全價的飛機票倒是有,一來我有大把時間沒有大把的銀子,往蘭州的機票錢是火車票的三倍;二來實在探索頻道看多了,因起飛時的小鳥、機場跑道上 ...

為了給世博會預留優秀空氣指數和道路環境,很多工程暫時下馬,我忽然有了大把時間,天天盯著看網上的火車票信息。本來想7月份跑一段絲綢之路,結果跟蹤了一個月,半張票也沒有,全到世博會去了,只能眼巴巴等到9月份。全價的飛機票倒是有,一來我有大把時間沒有大把的銀子,往蘭州的機票錢是火車票的三倍;二來實在探索頻道看多了,因起飛時的小鳥、機場跑道上的鐵皮、不規範的鉚釘這些雞毛蒜皮而起的慘烈空難如身臨其境般。等最終追蹤到車票的芳跡時,已經9月,立即下單購買。

9/11,適宜出行的日子,傾盆大雨為我壯行。下午15:59的T116,9/12下午5點到蘭州,晚點兩小時半,因為要給“G”和“D”字頭的讓道。房間裡另外三人全是甘肅本地人,一個是皋蘭,另兩個蘭州人,母女。西北人大約都熱情,開始我以為那三人是一起的,再聽,滿不是那回事。

為減輕負擔,明知在火車上要熬23個小時,還是除了水之外什麼都不帶。帶水也是因為有極慘痛的教訓,有次到不再供應免費茶水的鹿港小鎮吃飯,點了貴到13塊一瓶的屈臣氏飲用水,被掌櫃的痛斥為敗家子,很久抬不起頭來。

想到餐車上開開眼界。電影裡的餐車都窗明幾淨,寬敞亮堂,蕾絲桌布,瓶裡插花,常有特工裝作邂逅交換情報,當然更不用說《東方快車謀殺案》裡巴黎—伊斯坦布爾車廂的餐車了。細節都不差,感覺完全不對。蕾絲桌布大約辛亥革命以來就不曾換過,玻璃台面像範進挨了胡屠戶一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油來,紫色提花紗窗簾,紫色絹花配寶藍色玻璃瓶,淺藍色椅面,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的手筆。兩頓正餐,晚餐是蔥爆牛肉,肉煮熟切片下鍋爆炒,味道一般,好在也沒有五、六片,給洋蔥辣椒點綴些色彩。第二天午餐點的酸菜魚,大廚說是扁魚,端上來一大海碗——成套餐具中最大的湯碗,魚嫩而腥,可能沒出上海就死了,酸菜是酸圓白菜。李國香似的女服務員,大約是見我氣色難看,安慰我說:“火車上的東西麼。”對啊,我應該明理才是。

9/12五點到蘭州,出站,赫然見到進站長龍,很多人還戴白帽、披頭巾,隊伍前有人舉著車廂號碼的牌子,還有“新疆”字樣,難不成是傳說中的進疆采棉花大軍?生活的困苦全部寫在臉上,表情卻是麻木的,不少人帶了板凳。這些簡陋板凳讓我想起世博會裡喜氣洋洋花紅柳綠的板凳和等候人群。活生生的兩個世界,那些熱騰騰的光鮮和眼前的采棉大軍絲毫無關。

我住在如家快捷永昌路店,標准間189/晚,步行十分鐘即到黃河邊,游人如織,感覺不是黃河,倒像是黃浦江。

9/13早7:30,T9205出發去張掖,硬席¥76塊。原先應該是滬寧、滬杭之間的雙層旅游列車,現在升級換代成動車和高鐵之後,被替換到西部發揮余熱。

對面一位20多歲小男生,芋艿頭,電影演員喜歡的黑框扁眼鏡,手持兩年前的NOKIA,掛個匹諾曹的手機鏈。車一動他便打電話,嘟嘟囔囔聽不清,忽然朗聲一句震驚四座:“我靠!COME ON!”真是中西合璧。

車過烏梢嶺走的隧道,烏漆麻黑10分鐘後出來了,想看一眼金庸筆下著名景點,它竟然是黃的,很不體面的一些小雜草,怎麼也掩蓋不住荒禿,山被開得坑窪一片,像老鼠啃過的隔夜饅頭。那些地理雜志上的俊美照片是恐龍時代拍的還是PS過的?

出火車站,就有一個司機上來搭訕。恰好我來的路上讀過一篇當下最紅女作家六六的采訪記,她說她的新作《心術》想闡述一個觀點:必須要信任別人,才能博得別人的信任。在她這話的感召下,我願意信任這位長得酷似王寶強的司機。結果正如六六一樣,這位劉凱師傅確實值得信任。原打算草根到底,搭長途車去馬蹄寺的,變成包小劉師傅的車去,他要價160塊,比我網上看到的略貴了一、二十塊,不過也不太離譜。

這位38軍的退伍工兵談鋒甚健,一路講了不少典故,馬蹄河水如何枯竭、馬驢騾子的區別、小時候不乖,大人嚇唬說馬步芳來了等等,敘事風格一如二十年前的雜志《山海經》。

從天水開始,我的耳膜便飽受折磨,經過數不清的隧道,我發覺自己像隔著棉花胎跟人說話,比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的演講還要遙遠。從張掖到馬蹄寺的六十多公裡,按小劉師傅的說法海拔上升了1000米,一路爬坡,感覺到耳膜忽張忽馳,只怕它終於不勝其煩,從耳朵眼裡脫穎而出。

對馬蹄寺本身我興趣不大,所以花35塊大洋買了景區門票,途中遙遙看了一眼千佛洞。小劉師傅把我載到停車場,任我放羊,他自己放下椅背休息准備打持久戰。然而我比較不爭氣,看看山坡還平緩,完全忘了海拔,以平日一貫的充軍速度向祁連山深處行進,不到2公裡即敗下陣來,心頭如大角鹿亂撞,兩太陽的血管幾乎爆掉。我家妹妹是理智型,每次都是理論加實例——同事的朋友、朋友的二姨之類,由於微不足道的原因客死他鄉的恐怖故事——狂潑冷水。雖然我嘴上不便認輸,心裡早已打鼓,一碰到身體略有風吹草動的反應,立刻偃旗息鼓。內心掙扎許久,終於放棄祁連山的牧草和雪頂,還有行將枯萎的馬蓮草,狗戀家似的三步一回頭。小劉師傅見我頹然歸來,幾乎是憤慨地說:“這就算看完了?!”他還硬要我去瞻仰三十三天,我鄭重地將後事托付於他,好笑地看著他張了兩下嘴,到嘴邊的現成話終於敵不過良心,沒有說出口,有趣。

回到張掖市區不過五點半,天黑還要兩個多小時。小劉師傅開車兜了一圈指點我市裡最好的牛肉面館、烤肉店和美食街,並約好第二天去山丹的時間。

我在青年路美食街解決了晚飯,吃了一碗爆炒搓魚面和酸辣白菜。搓魚面形如褪了兩次皮的蠶寶寶,混了大量各色蔬菜,味道差強人意。隔壁攤的杏皮水超級美味,攤主謙遜地自稱杏皮水,可桶底沉著大量杏肉,湯水也是厚重的杏黃色,相比之下,鼓樓四周的杏皮水全都徒有虛名。

傍晚時候的鼓樓不像白天那樣乏味,也不再像八達嶺似的嶄新刺眼。以前看電影《牧馬人》,許靈均離開縣城坐長途車,出發去看父親,那個背景就是鼓樓,原來空曠質樸的環境早被氣派的高樓填滿了,變成毫無特色的摩登城市,人們管這叫現代化,我看還是破四舊——純屬文革余孽。我不相信現代化和歷史積澱是死對頭。

金都賓館就在鼓樓邊,不值得推薦。掛牌三星,大堂挺括,房間設施連沒星的都不及,推拉窗沒搭扣,插座不送電,廁所地漏的蓋板不翼而飛,巨大的菊花狀花灑噴出的水氣若游絲,水溫死樣怪氣半天不熱,金屬龍頭鏽得像商代青銅器,馬桶原本是白色,現在局部黃花梨色。原來價錢是標間120塊,已經漲到158塊。

9/14早八點,劉凱師傅把我托付給他朋友——另一位出租車司機,眉眼像老演員王潤身演的關敬陶,讓他帶我去山丹。小劉師傅自己,因為別人開他的車半夜兜生意,出了車禍,車子要動手術。臨走他交待我放心,這位王東師傅是他好朋友,並留下撲朔迷離的一句話:“車錢你看著給吧。”

我決定再信任小劉師傅一次。王東師傅開始有點靦腆,後來大約覺得我並不難纏便放松下來,在空無一車的312國道上以百公裡時速飛馳,路兩側是高牆似的速生楊,樹干青白色,樹冠像立著的竹掃帚。開出張掖30公裡樣子,路邊開始陸續出現長城的遺骸,越往山丹越整齊,隔幾段還有敵樓和烽火台。長城全是泥牆,高約3-4米,上窄下寬,不過現在,因為風蝕的關系,離地1米處變得最窄。長城夾在312國道和蘭新線之間,村民為了行走方便,隨意扒出缺口,玉米也種到牆邊不足半米的地方,很多已經坍塌得無影無蹤。長城外側有幾個烽火台(還是瞭望台?),形狀像西夏王陵,2個出口建在背面和東側地下,靠頂部1/3地方有3個小小的瞭望口,周圍一馬平川。見到萬乘匈奴鐵騎呼嘯而來,守城的小兵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我靠在牆邊努力體會當年小兵們的絕望心情,天高地闊,目力所及只我一個人,活生生地歷史在我背脊上慢慢傳遞著涼意,心情頗激動。

張掖不是富地方,當地政府無力保護這些長城,任憑它自生自滅。前不久有報道說,因為財力支絀,張掖放棄了丹霞地貌的申遺工作,但沒有放松相應的管理保護,負責而明理的做法。鬧得沸沸揚揚的曹操墓事件,地方政府急功近利,扮演的角色十分可笑。

王東師傅不厭其煩帶我看了一段又一段長城,直到接近山丹縣城。返回途中,我請他暫時下崗,讓我過一下天地一沙鷗的癮,他連一句會不會開車都沒問,干脆地讓了賢。小羚羊的駕駛感覺不太好,輕飄飄,視線又低,沒有曠野馳騁的快感。我眾多不切實際的夢想之一就是駕駛蘭德羅孚行走在祁連山中,路邊是行雲流水般的駿馬——倘是汗血寶馬就再理想不過了。走了沒幾公裡就厭倦了,方向盤交還給王東,他在邊上緊張僵持好一會兒了,如釋重負的樣子都沒有費心掩飾。真是的,誰讓他沒好意思問出來我是否有駕駛執照,自己白白緊張不安。

早幾年從網上下載了一堆祁連山的照片,又實在喜歡《牧馬人》和《敕勒歌》的意境,所以這次執意要走一趟祁連山。王東師傅帶我到汽車西站買到西寧的票,六十塊半,費時6個鐘頭。王東最後只收我100塊車資,我硬塞了150塊給他,還有一罐85度C的楓糖餅干給他六歲的兒子。不是我硬充大方,只是覺得他的服務物超所值,借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聊表謝意。

網上一直有人在表揚幾個當地的包車司機,我不太願意找他們,一來,名聲在外,生意興隆,不免因此翹尾巴,挑挑揀揀,價格也水漲船高;二來,性質上,他們是黑車司機。比較而言,出租車司機雖然有良莠(哪兒沒有呢?),畢竟更規範些。我自己在張掖,碰到的司機百分之百都是好人。王東師傅,在我們回張掖途中,遇有人揚招,我讓他停他也沒同意,老實地說拉了我就不能再拉別人了。近來的一些游記裡,幾個赫赫有名的包車司機,未經乘客同意,隨便增加人數,人的欲望,總也不易滿足,也許他們先前的好名聲,只不過是促銷手段。

十一點出發的往西寧的車,理論上6小時到,然而這個理論值如同汽車百公裡耗油的理論值般不著邊際。司機先是逢站必停,等到了民樂,他更不拿一車乘客當外人,車站裡等了十來分鐘無人上車,悻悻開走,走出有5公裡,電話來了,大約是姍姍來遲的客人終於大駕光臨,汽車居然掉頭重新開回民樂,接了七、八個打手模樣的人,司機又下車跟賣大蒜的小販剪不斷理還亂,大蒜拿起放下數次,買賣終究沒成。該車還沿途接受揚招,車速如扭捏不肯上轎的新娘子。

汽車排除萬難幾經波折終於抵達扁都口,開始進入祁連山腹地。這個時候,萬惡的司機把車開得飛快,在我的照相機快門按下的幾分之一秒內,要拍的東西已經無影無蹤。俄博驚鴻一瞥出現在我眼前(其實主要靠的是視覺暫留),主街沿著山坡陡然而下,房子高不過兩層,白色居多,兩個穿黑袍的藏民背向我們走在街邊,天高雲淡,遠處是綿綿的祁連山峰。

過俄博之後,山路漸上變成天路,我的頭開始痛,借用我家妹妹的語錄:腦漿像要開鍋似的。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猛按快門,還要避開走位飄忽的太陽,一氣拍了一百多張。超乎我想像的是,祁連山一棵樹也沒有,山腳下遍生牧草,越往上草越矮,最高處是幾乎貼地長的苔草。

車在門源又停了20多分鐘,大家紛紛去釋放農家肥。2個披黑頭巾的回族婦女上了車,不知為何又被轟下來,我聽不懂說的什麼,不便妄加猜測。

門源的油菜早已娶妻生子,現在子孫滿堂,正靜待善後,看起來青黃不接。遠處的山腰,放眼皆是柔和的綠色。美中不足是到處插著“大美青海”的醜陋牌子。後來看地圖才發覺,我們是擦著山丹馬場的邊走過,怪不得這段山不那麼凶險。我沒有邂逅馬群,倒是見識了木訥的犛牛和滑稽的綿羊,這些羊成幾路縱隊上山覓食,邊走邊吃,還有本領走得絲毫不亂。

很少的小村子和院落點綴在祁連山腹地,靜得像柯羅的風景畫,是靈魂放逐的好地方。大約有半個鐘頭光景,手機沒信號。中國移動照顧不到的地方,一定是最後的淨土了。剛出民樂的一處,有個移動信號的發射塔立在一戶人家屋頂上,屋主人當然不會知道,從此以後他家孩子患腫瘤的幾率會高出別人很多。我相信巧舌如簧的經辦人一定極盡所能將絢麗無比的海市蜃樓展現在老實的主人眼前,全不管緊貼著房子邊就是山坡。

我靈魂深處的祁連山,前景實在堪憂,為了建通途,海拔4000米的地方被挖得亂七八糟,蔥綠的山被橫切得支離破碎,像上吊未遂,脖子上留下經久不退的血痕。如果要以這種代價來親近祁連山的話,我寧願在驢車上搖晃兩天,也不要一覺醒來,驚覺已無處安置我的靈魂。

汽車走過大阪隧道,就告別了祁連山進到大阪山。下到黑泉水庫以後,路邊出現一股涓涓細流,越往大通水勢越大,終於在寧大高速西側,彙成了頗具規模的大通河,跟我一樣奔赴西寧。

歷經七個半小時,司機把我們扔在西寧火車站就顧自揚長而去,留下我們自尋生路。由於是晚高峰,路也不遠,照例被拒載。打電話給酒店,讓我到火車站邊上乘1路公交,幾站就到門口。同我初到蘭州的境遇一樣,也蒙酒店指點迷津,火車站邊乘1路直達。挑酒店的本領堪稱一絕,我不想佩服自己都不行。

西寧總而言之是個大小適中的怡人城市,大到具備省城的一切便利,小到站在市中心大十字,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想去的地方不出20分鐘都能到。路邊綠樹如蔭,人行道有的比車道更寬,適宜漫步——不過要把大十字除外,那裡就像淮海路,寸綠沒有,連過街人流都被塞到地下。

掌櫃的不同意我一個人去塔爾寺,正好我也不是太想去,大家一團高興,也免得上演偵察與反偵察。於是在西寧就有一天半的勾留,打算窩在城裡體驗一下“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傳說。先是朝拜了青海省博物館,氣派很大的建築前是一片更宏大的草坪,藏品之少根本對不起房子。一個展示青海由舊石器時代起直至清代的發掘物的小廳,不過半小時就結束,期間為了浪費時間,還舉著地圖對照吐谷渾王國的疆界,為這些來時風卷殘雲、去如彗星迅急的游牧部落嘆息。另外,就只有一個藏式地毯的展廳、一個唐卡的展廳,怎麼看都像植入式廣告。賣紀念品的店多到有4個。

我滿懷悲憤,做了件有悖原則的事:去旁邊的KFC喝了一杯咖啡。幾千裡迢迢趕到西寧照顧KFC已經犯傻了,還喝咖啡,咖啡於我如同興奮劑,不過我實在是要提振一下興致。半小時後,沿著涼爽的人行道,我慢慢踱到西關大街的南涼虎台遺址。南涼是魏晉時候如走馬燈般令人眼花繚亂的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之一,鮮卑族,建國只18年,凡三帝,其中一位建了這個點將台,底邊長百米左右,高近20米,削了頂的金字塔形狀。介紹說樊梨花也上去點過將,很離譜,這位只是傳說人物,反唐的薛剛的老娘。點將台的坡度有幾乎40度,漫說是樊大將軍,任哪位將軍騎馬是絕上不了點將台的。

西寧交通便捷,所有的公交車均價1塊,沒有10分鐘,我從城西又回到城東。我住的漢庭快捷酒店大十字店地理位置優越,水井巷和莫家街就在左右兩側五分鐘腳程內。水井巷現在游客比居民多,刀快是理所應當的,賣藏飾、水果、土產和牛羊肉。當地特產(野蘑菇、草藥、核桃之類)比超市和挑擔都賣得貴,真假難辨;藏飾不知道,我渾身沒有一絲一毫粗獷豪邁的特質,不能戴這種風格飾物。有個水果攤子賣像李子但兩頭尖的東西,問圓腦袋攤主,答曰是紅梅,且盛大推薦,我要他挑7-8個,因為貴到25塊一斤,他自說自話揀了十七、八個,並不理會我有氣無力的抗議,反復表明很美味我絕不會後悔之類,我只好掏了40塊。隔壁攤上有一種而圓腦袋攤上沒有的玫瑰紅色的蘋果,問圓腦袋是啥,他並不正面回答,只說那不好吃,我又追問一句,他用帶了三分做作的受傷的語氣強調:“我說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你要相信我,不然你就去上當。”我只能表示相信並立即走人。再說一句,那確實是李子,只不過兩頭尖,而且兩塊多一粒,味道蠻甜。

正是鮮核桃上市時。我從沒見過包裹著綠色果肉的核桃,也沒嘗過含水分的新鮮果仁。在南大街的營房巷,有幾個賣核桃的挑擔,我剛一表現出興趣,一位中年男子就已經剝了核桃殷勤地塞到我手裡,果仁雪白似蓮子,柔嫩無渣,齒頰留香。我問價,答曰18塊一斤,想還他到15塊,聽說我要買20斤,中年男自動降價到13塊,滿載而歸,用特快專遞送回上海,郵費比東西還貴。鮮核桃博得滿堂彩,此後話。

接近黃昏,我去東關膜拜著名的東關清真大寺。除禮拜時間外,可以購票參觀。以前在鄭州,看見過清真寺背後有專門的清真女寺,男女分開禮拜。不能確定作為卑微的第二性的女人,我會不會被擋在外面,索性不去討沒趣了。西寧回民非常之多,而且我覺得有一多半在清真大寺附近出沒。男人戴小白帽子,有些人衣服不免襤褸,帽子卻雪白挺括。也見過兩個戴小黑帽的,一個七八歲男孩白帽上繡藍色的圖案,不知有什麼講究。女人披頭巾,年長的黑頭巾,年輕的,紗巾顏色很絢麗。

9/16早,我要去北山土樓觀。因為沒有直達公交,第一次喊了出租車,6塊起步費就到了。國內景點,很少有不修繕得五色斑斕的,假得可笑。土樓觀除王母殿用黃琉璃瓦覆蓋,成功地使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外,其余地方算得上破敗,灰撲撲,幾乎沒什麼游客,也不收門票,不過我很喜歡。上土樓觀要爬200級陡而破的台階,三不五時的,還有很體貼的“注意落石,請勿逗留”的告示牌增強效果,有點小刺激。回頭,西寧城區就在腳下。我的雙腿很配合地與身心一起顫抖。下去是不是得要四肢並用倒著爬下去?那樣很不體面呢。

不知道我們老祖宗為什麼那麼喜歡懸空寺風格的建築,土樓觀也是其中之一,山如同千層餅,層層堆起,寺廟像是鑲嵌的蕾絲邊。修行的僧人因為近不得女色吃不了肉,所以要造景觀房來轉移注意力嗎?

萬幸下山不用走回頭路,旁邊有山間小道,濃蔭覆蓋。細看,是滿山的紫丁香。有的地方毫無征兆的,一拐彎又是貼著崖壁的窄小棧道,把我的心一下揪到嗓子眼,要知道,我可是個走徐家彙天橋腿都要發軟的無用之輩。上土樓觀,確實有些孟浪,也有一點好,讓我有點人前顯擺的小本錢。

我又只花了7塊錢打車到城南的青唐城遺址。青唐城是吐蕃人建的以藏民為主的城市,現在只殘存有一段300米左右的土城牆,高約8-9米,荒草覆蓋。牆邊立了幾塊裝飾性的禁止攀爬的牌子,配合著十數條人們前赴後繼踐踏出來的羊腸道,更像是譏諷。和祁連山裡膏藥般的“大美青海”告示牌一樣,提醒我們這些人間仙境管理者的不靠譜。

西寧附近著名景點青海湖、塔爾寺一個沒去,西寧城倒是幾乎走遍。而她,確實是個浪費時間的好去處:回族女孩的紗頭巾漂亮,戴白帽留白胡子的老人神情安詳,無論男女睫毛都濃黑而長,讓我痛不欲生。無論問路還是購物,人們都很親切。看看上海吧,大家橫眉立目的,壓力把人的戾氣激發得淋漓盡致。水井巷鬥智鬥勇,莫家街香氣四溢,還有滿城的紫丁香,上海金貴嬌嫩的大波斯菊、紫菀、金葉蕕漫不經心地盛開在西寧的石縫裡,路邊上,莫不是無微不至的熨貼。

下午乘T210雙層列車到蘭州,15:08—17:23,¥50塊。我重新回到如家永昌路店,上次接待我的先生遠遠地打招呼:“回來啦!”這一刻,確確實實有歸家的感覺。恕我又拿京滬來做比較,大城市的酒店服務員不可謂不彬彬有禮,但那是公事公辦、疏遠的客氣。而我們平日不太放在心上的蘭州西寧,卻有一種沒有距離的親切。

蘭州比起西寧熱鬧得太多。由於歷來是西北重鎮,繁華程度不比上海差多少,因此感覺上比西寧略遜。我的酒店坐落在永昌路慶陽路口,白天沒有什麼異常,晚上卻是恐怖的熱鬧,是個夜市。唯一的好處是幫我解決簡單的晚餐——煎餅、煮玉米、切塊的哈密瓜,瓜很甜。我在上海,時常花巨資買到味淡如冬瓜的哈密瓜,我分別品嘗過了蘭州的白蘭瓜、蘋果、酥梨和葡萄,口感足以擊敗上海所有的同類產品。

我是9/17晚的車票回上海,白天沒有特別的安排。早上打車去了甘肅省博物館,看了甘肅考古發掘展廳和絲綢之路展廳,花掉4個小時。繞是如此,還是覺得掛一漏萬。本來對自己的文博知識有點小得意,而甘博,對參觀者的素質也有信心,文字介紹十分簡單,讓我的自信不堪一擊,經常看得一頭霧水。考古發掘廳一位中年管理員,見我折返跑搞得很辛苦,主動上來介紹,生動翔實,旁征博引,穿越古今,告訴我很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故典,我真是三生有幸遇見這位高人。這位先生對組織小學生參觀博物館頗有微詞,認為小孩根本不能領會,而一些帶隊老師的講解,令人啼笑皆非,純屬誤人子弟,我相信他的話。他還略批評了一下郭沫若的草率,隨隨便便把銅奔馬叫成馬踏飛燕,大家只好將錯就錯至今。老實說,我不太同意這點,專家應該有堅持正確觀點的操守,畏懼權貴不是權貴的錯。當然了,文霸兼政治牆頭草的郭沫若在文博界風評一向很差,常識性錯誤和考古失誤,他老人家個人貢獻良多。我跟這位先生還談到曹操墓,他冷峻地說:“我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恕我不知他名姓,光線昏暗,又不便湊到他胸前看名牌。而我,每次駕駛員體檢,總被醫生囑咐盡早加深眼鏡度數,以免害人害己。

告別這位一日師,上去看絲綢之路展廳,正好有個志願者在給參觀者講解,聽了一耳朵。志願者和我常見的專業講解員風格完全不同,有條理,親切而家常,絕不抑揚頓挫,滿口程式化的陳詞濫調。有個東漢時候的陶罐,上面的圖案是蠶寶寶,經常幾年不下雨的民勤地區,考古發掘出漢代磚畫上還有鹿的身影。想到出天水後,大多數山都是焦黃一片,綠色只是意思意思的點綴,驚覺偉大領袖“人定勝天”的樂觀主義早已既成事實。我們都任性地活在當下,借用著名昏君的話: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在甘博磨蹭到一點多,出來乘1路公交回到酒店附近。路上經過小西湖,不知這名稱是純粹寫實(城西的小小湖面)還是寫意(有杭州西湖的意韻),公交車上匆匆一瞥,大約只是寫實,湖邊游廊完全是頤和園長廊的翻版,掛著大串紅燈籠。張藝謀的審美觀簡直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荼毒。

永昌路白銀路口有個農貿市場,當地人叫它作“肉菜場”,長長一溜,先是水果米糧,中間魚肉,最後是各色蔬菜。因愛慕蘭州水果的甘美,我分別買了30多個花牛蘋果,10多個石榴桃梨,雖然水果攤老板娘躥掇我買幾只白蘭瓜,幸而沒買。興致勃勃進到郵局,竟被告知生鮮瓜果一概不給郵寄,而我孤陋寡聞至此,也沒有調研在先,完全自作自受,只好買個郵政紙箱,打包封箱,化身支前模範,把這勞什子扛回上海,少不得還要被家裡不勞而獲的批評家挖苦一番。

為了怕下班高峰打不到車又擠不上公交,就先把大行李寄存到火車站,再坐1路車回到張掖路步行街上的城隍廟。不知何故,本地人簡單稱之為隍廟。門外路邊有個小門臉的黃記玉米汁店,店主是個漂亮甜蜜的女孩,她家的玉米汁醇厚無渣,香氣四溢,大杯6塊,小杯5塊,食者絡繹不絕。

逛了一圈疑似古董攤,和方浜路古董攤一樣,假古董畫蛇添足的細節都差不多,雖隔著千山萬水,想來這些物件的供應商都是一家。

為了消磨最後2小時,我在上島咖啡裡喝檸檬汁,隔了大玻璃看慶陽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我一個要好的女友,大陸去台第二代,大學畢業在慕尼黑留學工作十年,後回到父母之邦的上海。她約我見面總是在咖啡館,盛裝坐在不是露天座就是窗邊,並且幾次說我像見不得光的老鼠,喜歡躲在角落。她的警句是:上咖啡館就是要漂漂亮亮地看人和被人看。此刻我安全地躲在茶色玻璃後看人,蘭州馬路寬而人行道窄,路邊全是店面,回族人少,偶爾看見一個兩個,也像一陣風刮過很快消失,眾人的五官也同中原人無異。

上世紀六十年代,東京大學一個學生寫了本書叫《什麼都看一看》,寫他用一年時間游歷歐美和中東,規定自己每天只用一美元。因為是窮游,他盡量乘公交或步行,在路邊小店喝便宜的咖啡,和當地人攀談,聽青年男女談戀愛,滋味無窮。據說這本書深刻影響了兩代人,我贊同他的態度。旅行是放松自己,不是疲於奔命,也不是在日程表上打勾,回家後只能憑照片喚起一些模糊的回憶。

因為看人發呆,我居然錯過了時間,等我充分領教蘭州周五晚高峰的蝸牛速度,取出行李連滾帶爬踏上蘭州至北京的T76,距開車只剩五、六分鐘。

定好去蘭州的票後就一直發愁買不到回上海的票,凡西北五省往上海的票一概沒有,連到杭州的也沒有,上鐵路客戶服務中心網站調研了幾天,終於定下了曲線救國的路線,買到北京方向的車票鄭州下,換動車回上海。

盤點了一下此番行程,著名的丹霞地貌、青海湖、塔爾寺、軍馬場都沒有拜訪,省下的時間全都浪費在張掖、西寧、蘭州的大街小巷,用杏皮水、鮮核桃、德祿酸奶、烤肉、烤土豆、李廣杏、雞心棗、玉米汁來獎勵浪費,還帶回兩大箱土產美食持續犒賞。當然,還要留下一些美食來行賄別人,當問我為什麼不去青海湖、不去丹霞時,好占住他們的嘴。


精選遊記: 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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