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煙水

作者: 梅葉青青

導讀秦淮煙水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提到秦淮河,就必然想到杜牧這首廣為流傳的《泊秦淮》。第一次吟詠這首詩,是二十多年前。覺得,正是有了這些不知亡國恨的風塵歌女,才使得六朝金紛的十裡秦淮,墮落為醉生夢死的溫柔鄉。卻沒有想,那些秦淮歌妓的《玉樹後庭花》是唱給誰聽的呢。 二十年後的一個秋夜,我來到秦� ...

秦淮煙水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提到秦淮河,就必然想到杜牧這首廣為流傳的《泊秦淮》。第一次吟詠這首詩,是二十多年前。覺得,正是有了這些不知亡國恨的風塵歌女,才使得六朝金紛的十裡秦淮,墮落為醉生夢死的溫柔鄉。卻沒有想,那些秦淮歌妓的《玉樹後庭花》是唱給誰聽的呢。

二十年後的一個秋夜,我來到秦淮河。游船載著我從河面上緩緩而過。沿岸酒家林立,大都是仿古的明清建築。雕欄玉砌,亭台樓閣,競顯奢華氣派。燈紅酒綠,絲竹管弦,一派歌舞升平。

望著波光瀲灩金碧輝煌的倒影,呼吸著河面氤氳濕潤的空氣,暗自忖問,這就是文人墨客筆下所謂“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嗎,這就是曾經在煙水中蕩漾著靡靡亡國之音的秦淮河嗎。歲月川流,不舍晝夜。流逝的秦淮河,會

把什麼留給後人去憑吊。

游船穿過浮光耀金的繁華河面,穿過北地胭脂,南朝金粉。前面,艷紅的燈籠在河畔高高挑起,媚香樓,三個大字尤為醒目。紅色的燈籠艷如桃花,倒映在水面,紅洇洇的漫延開來,讓人想起那一團團迸濺在桃花扇上的殷紅鮮血。

遙遙望去,媚香樓上燈光灼灼,倚窗而立的李香君含情脈脈,她在守望著誰呢,是那個風流倜儻的晚明才子侯朝宗嗎。

李香君為了他,不惜“扇血點染桃花”。可是他卻經不住誘惑,最終降順清廷,變節投靠,辜負了李香君的碧血丹心。

面對侯朝宗的叛變,李香君悲憤失望之余,毅然割斷了情絲,遁入空門。

李香君,一青樓女子,尚能在民族存亡之際,保持浩然正氣的精神操守,而堂堂一代名士學子,卻如此精神萎瑣,人格墮落。無怪後人詩曰:

千古勾欄僅見之,樓頭慷慨卻妝時。

中原萬裡無生氣,俠骨剛腸剩女兒。

游船駛過媚香樓,把一河殷紅的桃花留在了歷史長河的岸邊。

後悔沒有走進那座掛著大紅燈籠的媚香樓,只是在游船上遠遠地眺望神游。

又一想,所有那些修葺一新的故居,進去以後沒有不失望的。除了那個名份,還有什麼不是贗品。既然我們不能把歲月做得天衣無縫,還不如給遙想留出一份空間。省得讓一些不倫不類敗壞了我們的感覺。

迎面不斷有畫船彩舫穿行而過,劃開的水花,發出一陣陣低沉柔曼的波聲。我打量著身邊來來往往的船只,不知道哪一個為柳如是所乘的一葉扁舟。

記得她第一次去造訪東林領袖大學者錢謙益時,就是駕一葉扁舟。

柳如是亦屬秦淮八艷之姣姣者。柳如是一名取之辛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柳的灑脫不羈之個性由是可見一斑。

柳如是仰慕錢謙益的學識,曾對人說,“天下唯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

柳去見錢謙益時,女扮男裝,一身士子打扮,神情灑落,有林下風。

錢深為柳如是的驚艷與才情所傾倒,為她建造了華麗的絳雲樓。才子佳人終日在其中飲酒作詩、讀書下棋,真乃快活的神仙日子。

如果生活的小舟永遠這樣風平浪靜地駛下去,歷史或許會留下一段名流學士與紅粉知己的愛情佳話。可惜的是,現實的驚濤駭浪打翻了這葉精致唯美的扁舟,落入水中的人物,已被濁流污染得面目全非。

清兵南下,金陵淪陷。柳如是不願苟且偷生,勸錢一起跳水殉國。錢謙益怯懦地說,水太冷了。柳如是“奮身欲沉水中,持之,不得入。”錢謙益終於舍義取生,變節投降,做了清朝的禮部侍郎兼翰林大學士。

一邊是剛正血性,一邊是奴顏婢骨。

一代名儒的靈魂,竟不如風塵中的女子純潔高貴,讓人在可悲可嘆之余不禁發問,文人書生的骨頭,是用什麼打造的,為什麼竟然扛不起一個大寫的人字!

讀書做學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難道不是讀書人的終極目標。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難道不是文人入世的行為准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難道不是士子所追求的精神操守。怎麼一到大是大非的生死關頭,飽讀史書,滿腹經綸的文人學士就做不出一篇稍微像樣的道德文章呢。

苟全性命,屈節動搖,敗筆的污點,永遠留在了史冊。在李香君,柳如是的嚴正剛烈面前,侯公子,錢學士的人格墮落,讓天下的學子汗顏。

文人的風骨,是久談不衰的話題,歷朝歷代的士子,都留給後人太多的感慨。

一位當代著名學者曾說,在文人中他最敬佩的人有兩個,他們是馬寅初、陳寅恪。因為他們無論面對怎樣的壓力,都不放棄對真理的追求。勇敢地堅持自由之意志、獨立之精神,自始至終保持了文人士子的人格尊嚴。

陳寅恪晚年用了八十多萬字著述《柳如是別傳》,一位治學嚴謹的歷史學家,用如此大的篇幅為一青樓女子作傳,可謂曠古未有。他在給老友吳宓的詩中曾自嘲:著書唯剩頌紅妝。

對他深有了解的吳宓,在日記中寫道:“寅恪之研究‘紅妝’之身世與著作,蓋藉此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實情況,蓋有深素存焉,絕非清閑、風流之行事……。”

可以說,陳寅恪激賞柳如是的,不僅僅是柳的卓然文采,雖然柳如是才華蓋世,思維敏捷,是歷史上少有的才女,但是最為陳寅恪看重的卻是柳的風骨氣節。在陳寅恪看來,柳如是一紅塵女子,其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卻遠非一般須眉濁物可比。

論起錢謙益的學問,幾乎是無可厚非,可惜他大節不保,人品壞了文品,就連清朝的皇帝乾隆在修明史時,亦將其打入另冊。不知怎麼的,一說起錢謙益,我的腦海裡總是不由自主地浮出另一個在學問上堪稱大家的著名學者。

前不久偶爾看到傅抱石的一幅屈子河畔行吟圖,上有郭沫若的題詩,開頭一句“屈子是吾師”,那字寫得漂亮瀟灑,想起董橋說的,郭沫若的字是宮廷長廊上南書房行走的得意步伐。可惜這種得意經不起歷史的抖擻,最後落下來的斑斑污點,讓人為之扼腕嘆惜。真不能想像,當初那個要把日來吞了,要把月來吞了,要把一切的一來吞了的自由狂放,灑脫不羈的天狗,竟然媚顏馴良得沒有一絲傲骨。

談到秦淮八艷李香君、柳如是,就不能不提到與之齊名的董小宛。清人余淡心在《板橋雜記》中曰:“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蓮。天姿巧慧,容貌娟妍。”董小宛的才藝品學,詩書琴畫多為後人所稱道。據說她的一幅《彩蝶圖》至今還收藏在無錫市博物館內。

董小宛與江南才子冒襄的愛情故事,在《影梅庵憶語》中有淋漓盡致的描述。以前讀《影梅庵憶語》,總覺得董小宛跟了冒襄以後,太安於平淡,豈不知正是由於董小宛甘於恬淡的無為思想,庇護了冒襄的一世清明,使得他遠離統治當局,潔身自好。

冒襄與侯朝宗同為“明季四公子”,當初,冒襄應試金陵,從侯朝宗等好友中得知董小宛,遂產生仰慕之情。後由錢謙益出資三千贖出董氏,兩人終成花好月圓。

冒襄與董小宛婚後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在清兵的追擊中,冒襄重病在身,九死一生,若不是董小宛精心侍候,恐怕早已命赴黃泉了。後來董小宛忠言相告:“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

正是由於有了董小宛的這番語重心長,才使得冒襄牢牢地把持住自己,在文人學子降番如林的情景中,他不入試、不應召、不做官,拋卻仕途經濟,隱居山林,甘過清貧寂寞生活。保持了文人士子的人格獨立與精神自由,使他在青史上,有別於他的那些曾過往甚密的文友如錢謙益侯朝宗之流。也免除了被萬人所唾罵,被歷史所詬病的可恥下場。

董小宛以女人溫柔的手臂,挽住了一顆沉重的靈魂,使之免於墜落萬丈深淵。

女人呵,難道你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頭發長見識短嗎。

煙籠寒水月籠沙的秦淮河,在紛紛擾擾的喧囂聲中靜靜流淌,幾百年過去了,它依然沿著時間,向我們滾滾湧動。古往今來,煙水彌漫的河面上,我們看過太多似曾相識的缺乏錚錚風骨,缺乏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的學者文人,而那些水做的女人,讓天下的士子,看到了秦淮悲風中傲立的鐵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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