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州，其實今天不是個好天氣。太晴朗了。不解風情的太陽隨時准備著，驅逐你心中對煙雨江南的每一絲遐想。 出蘇州火車站，買一份地圖，大概掃了一眼，很利落地掏出筆來在上面畫了幾個圈——殘粒園，拙政園，獅子林，半園，又在幾座園子之間畫上一條線——完工，開路。
不錯，我舍棄了大名鼎鼎的寒山寺、虎丘、滄浪亭等等據說不去就等於白到蘇州的園林。第一因為間隔太遠，我不想把時間花在跑路上。第二因為我只有一天時間，而蘇州園林之美絕不是一天可以完全領略的，所以與其走馬觀花，不如有所取舍。
越過香火鼎盛的北寺塔，尋找任何旅行寶典裡都從未提及的殘粒園。第一眼看到它的名字，馬上聯想起諸如“滄海一粟”“浮生若夢”“花自飄零水自流”“零落年深殘此身”之類感慨無限的句子來，倒要看看這位殘粒園主人胸中，芥蒂近如何。
在地圖上標明的位置細細搜尋，竟然毫無蹤跡。向巷子口上修鞋的老人打聽，卻換來當頭一棒。
“沒有了，早就沒有了！”
……
在號稱2002年版的地圖上狠狠的畫了一個叉，繼續向前走。在路邊小店吃了一碗面，價錢是很奇怪的兩塊三，換來一把零鈔，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用得到。北方人跑到南方來吃面，本身就有點古怪了，雖然有點難以下咽，還是安慰自己：兩塊三，你想吃到什麼山珍海味？
拙政園旁邊居然好幾家“分店”，什麼古代拙政園、明代拙政園之類的，如果不是票價太便宜，差一點上當。
在各個旅游論壇裡，拙政園的口碑似乎都不大好，大多評價都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之類的。不過這也正常，私家園林開放成了公園，每日裡人聲喧嘩，叫它還如何守得住清幽雅靜的風致？如果說這話的人本身又是心浮氣燥，就更難於種種細微之處體會它的美麗了。
初進園來，感覺確實不好。凡有面積稍大的草坪，一概以嬌艷的鮮花鋪出各種造型圖案，還在旁邊立起一塊牌子來解釋那造型的意義，什麼“馬踏青雲”之類，惡俗之至，不協調之至。蘇州園林本來講究的是處處皆堪入畫，此時卻是無論怎麼走、怎麼看，那一叢叢的姹紫嫣紅都在你眼前放肆招搖，哪裡還有半點的詩情畫意！
可是向左一轉，穿過一道小門，沒有了繁花似錦，眼前頓時清爽起來。小小的一個跨院，似乎只是兩座院落之間一塊多余的空地，面積還不及一間廳堂大，卻也一樣有小小的一泓清水，錯落的幾塊山石，更妙的是水中十幾條五色斑斕的魚兒，閑閑的，懶懶的，倒有幾分像眼前的我。不由得在水邊坐下傻傻地看，魚兒們在水中，或是像我一樣傻傻地發呆，或是你推我撞地嬉戲，間或有一只翻翻眼睛也看看水面上的我，不屑地吹一個水泡，又去忙著發呆或者游戲了。水邊的人卻忍不住，嘴角微微地彎了起來。因為她想起了那場著名的辯論。我自然知道魚是樂的，瞧她對郁悶不樂的的人多麼不屑一顧！
蘇州園林的美這才開始逐漸地展示出來。果真是步移景換，稍稍轉一個方向，景色必定不同；隨便從哪道門、哪扇窗望出去，必定是一副絕美的圖畫。各處的牌匾題刻，更是畫龍點睛的妙筆，本來不覺得如何，一看匾額，一讀楹聯，頓時恍然發現果然另藏玄機。每一座樓台館榭，每一處游廊花徑，都既是一道風景，又是一處觀景台——這樣說其實還不確切，因為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過去，它們都顯出不同的韻味，那就不能說是“一道”風景了；而每一處觀景台四下看去，又必定全是美景，毫不糟蹋，那又怎麼能叫做“一處”觀景台呢？人在其中，想不眼花繚亂也難。劉姥姥進大觀園，不知道有沒有我這樣痴痴傻傻，一步三嘆。待到參觀了園中那所小小的蘇州園林博物館，又發現仍然是錯過了多少的美景，恨不得回頭再看一遍。
我對古典園林的知識不夠，我的筆力也不夠，不足描繪拙政園之美於萬一；而以我有限的時間和有限的審美眼光，恐怕也不足發現拙政園之美於萬一。只有留待後來諸君慢慢發掘了。
幾乎所有的攻略都說，游拙政園一小時足矣；可是我在裡面整整徘徊了三個小時，還覺得不夠呢。
從拙政園出來向東一拐，鑽進了一條小巷子。地圖標稱這裡是“平江路”，還畫了一條公交線路，可是事實上這巷子窄得對面過來一輛三輪車我都要忙不迭地貼牆躲避。小巷臨水，這一側是低矮髒亂的臨時建築，那一側是蘇州典型的白牆黑瓦。我的目標是半園，所以沒去理會，低頭疾走。
站在半園賓館對面，我發了幾分鐘的呆。地圖上標的半園是一座公園，可不是賓館酒店。左右走走，卻找不到另一個“半園”了。索性溜進去看看，大不了讓人攆出來。
探探頭，園子裡靜悄悄的，沒人管。膽子大了一點，貼著門蹭了進去。這園子和拙政園迥乎不同，門口地方狹窄，才進門，迎面幾杆竹子就擋住去路，逼得你剛進門就得拐個急彎。竹叢後還有一間小小的倒廳，小徑也隨之進一步緊縮成僅可容人的一條走廊。從這樣一條走廊裡穿過，眼前竟也是一池碧水，雖然水面不大，卻也足夠讓人覺得豁然開朗了。半園的特色在於什麼都是一半，環水的游廊也是如此，本來蘇州游廊不少是這樣的一面臨水、一面粉壁，壁上另開花窗借過另一邊的景色。這半廊妙就妙在它原本就是兩家之間的隔牆，借無可借，主人卻偏偏有這樣的巧思，把游廊中段向內收，一來這短短的距離也有了曲折，二來在廊與牆邊形成夾層，一樣的種花載竹，倒像是廊外另有洞天一般。
半園主樓外觀是兩層半，裡面實際是三層，現在開了茶室。一樓大堂兩個老人在聽收音機聊天，三樓雅間兩人在下棋，有一點人聲的園子更顯得清淨。我上上下下地四處亂走，服務員見到也不來理我。
平江路邊，有一條“丁香巷”，不由你不想起那首詩，可惜人聲嘈雜，毫無意境可言。跨過河去，對面的顧家花園，似乎是顧頡剛故居，現在也分成了無數人家院落。偶爾小門開了一條縫，偷偷望進去，雖然和任何大雜院人家一樣四下堆滿了雜物，卻沒有一家不是花木扶疏。轉進一條逼仄幽深的石板巷，雨巷的意味卻輕輕跳了出來。可惜，不但沒有丁香般的女郎，連雨也沒有一滴。
快端午了，路邊一家點心店在賣現煮的粽子，一元一只。清新的香味引得我駐足良久。
河邊見到一位主婦在渾濁的綠色河水裡刷馬桶。突然醒悟，水鄉人家並不是生活在虛幻的美景之中，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也有一樣的生理需要，心理上對美的追求也得是吃飽穿暖之後的事。不管你這樣的外來者喜歡不喜歡看到，這才是水鄉人家的真實生活。
不過，蘇州女孩的皮膚真是好得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