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木寺·天葬,兩個世界

作者: wenwen0938

導讀我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寫這篇文章。卻還是抬筆了。 我們從天葬台往更高的山上走的時候,Sam說,你膽子真大。 Sam的意思是說,他還在山坡下拍照的時候,我竟然敢一個人在天葬台那些斧頭,菜刀,匕首以及那些逝去靈魂的遺骨和衣物中穿行。 我其實膽子不大,我在夜裡給這文章開了頭,等到早晨才接著寫下去。 我站在天葬台上的時候決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夜,突然有些害 ...

我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寫這篇文章。卻還是抬筆了。

我們從天葬台往更高的山上走的時候,Sam說,你膽子真大。

Sam的意思是說,他還在山坡下拍照的時候,我竟然敢一個人在天葬台那些斧頭,菜刀,匕首以及那些逝去靈魂的遺骨和衣物中穿行。

我其實膽子不大,我在夜裡給這文章開了頭,等到早晨才接著寫下去。

我站在天葬台上的時候決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夜,突然有些害怕看自己拍下的那些照片。

這讓我有點想哭。

那個早晨有些清冽,陽光卻很溫暖。光的潤澤中,對面山坡上的森林有些朦朧。黑色的帳篷和紅頂的房屋錯落在綠色山凹裡,偶有幾縷炊煙飄出,悠悠地停留在郎木寺的半空。有拄杖的駝背老人急匆匆向山坡上趕,也另有一些老人手裡搖著經輪已經在圍著佛塔轉。

除了鳥叫,一切都靜謐祥和。

Sam拿著相機不停地瞄,我就一個人慢慢接近山坡盡頭的那一大片經幡。

我並不知道那就是天葬台。

直到地上躺著的兩只慘白的手突然跳入我的眼簾。

一秒鐘後我才反應過來,那是一雙白色的塑膠手套。

我吸了一口氣,繼續往裡走。

衣服,帶血的匕首,斧頭,菜刀,頭骨,巨大的鷹的羽毛,咂碎骨頭拌糌粑的石臼。

我走在其中的時候並不害怕。或者說,我已經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但並不恐懼。

還在旅途中,和老公通電話的時候他說,你怎麼會不害怕?怎麼可能不害怕?

我突然理解了他的疑惑。原來文字的描述並不會百分百的忠實。

是一些字眼讓人害怕,並不是我在天葬台看到的現實。

那個晚上我對自己說,沒關系,這只是一個葬禮,和我們的葬禮一樣,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接下來我就考慮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又要說,其實我的膽子不大。多年前,我曾經被射雕裡梅朝風的樣子嚇得蜷縮在母親身邊徹夜不眠,即使是現在我也只敢在白天看恐怖片。

可我決定去參加第二天早上的葬禮。

我差點就用了“看”這個字眼。一直以為自己是很尊重藏民和藏民族習俗的。可是那天晚上我說了很多遍:我明天早上要去“看”天葬。意識到“看”本身就帶有獵奇的色彩,讓我有些難受。

夏河的一個下午,我在MSN上和朋友們聊天,有一個說,天葬那麼神聖,你們去看是不是褻瀆了葬禮?我爭辯,那只是一個形式不同的葬禮,我不是帶著獵奇的心理去的,又何來褻瀆之說?更何況在場的喇嘛和參加葬禮的人對我很友好。

其實朋友並沒有說錯。

我也許沒有褻瀆葬禮,可起碼不夠尊重死者。天葬的目的是讓肉體徹底地消失於這個世界,從而靈魂可以干干淨淨地走。可是我卻將逝者的影像留在了我的相機裡,並且還昭示給了朋友,甚至一度還曾想發在網上。

我本意是寫一篇關於天葬的游記,我很驚訝寫著寫著卻變成了檢討自己的檄文。

唯一令我心裡好過一點的是,兩次站在天葬台上,我的腦海裡都有一樣的念頭:

某一天,如果我的靈魂可以隨著雄鷹翱翔於天空,也挺好。

甚至我站在那兩個石臼之間的時候,還想著把自己長長的影子拖在上面,拍張照片,來個像征性的天葬。我很快就打消了那念頭,因為我馬上意識到我不屬於這個世界。

第二天早晨,空氣一樣清冽,陽光似乎更好。沒有行人。我和Sam朝天葬台趕。路過郎木寺,匆匆掃了一眼。寺院前面停著一輛拖拉機。聽說我們上山沒多久,寺院裡就湧出很多喇嘛做法事。那拖拉機裡拉的正是這天要舉行葬禮的84歲老人。

寫到這裡,我觸摸鍵盤的手指開始小心翼翼,我很怕驚動那些已經升天的靈魂。

我和Sam快到天葬台的時候,拖拉機突突地從山坡下開上來。我們住了腳,回頭望。拖拉機的後鬥裡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就開始仰天長嘯,他有節奏地一聲一聲地嘯,那聲音長久地回蕩在天空裡,氣氛神秘起來。

鷹,張著巨大翅膀的鷹,從山谷裡,從山顛上,從天邊,從各個方向,一只一只,從我們頭頂的晴空裡掠過,降落在經幡旁的山坡上。

有人開始煨桑,桑煙裊裊地飄繞在空氣裡,兩個喇嘛坐下為死者念經祈禱。

老人被抬了出來,褪下遮體的衣服,縛著手腳,似嬰兒在母體裡的姿勢。

天葬師解開繩索,刀開始在肌膚上游刃。

大鳥扇著翅膀忽忽拉拉地飛過來。

人幾分鐘間就不見了。只留一小塊燒過的頭蓋骨交給喇嘛在寺廟裡念經祈禱。果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看著脖子上滴血的鷹一時有些發愣。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參加太奶奶的葬禮,我一向不喜歡她老是拿著拐杖打人。可那天的太奶奶只是靜靜地躺在屋子中央的棺材裡,有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以後太奶奶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再拿著拐杖打人了,我就傷心地大哭起來。

可是這個葬禮上沒有眼淚。天葬師開始洗手,甚至還惡作劇地問我們喝不喝白酒,那酒是他們用來洗手消毒的。洗過手的天葬師拿出煙袋,在地上磕了一下,放上煙絲,點上火,狠抽了一口。不遠處,經幡仍在微風裡飄蕩,天空也還是湛藍如洗,山峰,森林,草地都依然如故。

生命來了又去了,一點痕跡都不留。

離開夏河之前的那個傍晚,一起喝苦茶的年輕喇嘛說,天葬不僅是要讓靈魂升天,同時也是死者將自己的軀體施舍給其他眾生,最後一次做善事的時刻。

所以應該是莊重而美好的時刻。

那天下午,我和Sam坐在格爾底寺大殿外的台階上。空地上喇嘛正圍坐成一圈吟唱經文,高音低音融合得天衣無縫,讓人疑似天籟。風吹過, 經書紙片飛舞在陽光裡,閃閃發亮。我們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向對面山坡上那片森林走去,森林上空正有幾只鷹悠然地盤旋。

注:有人說,寫字是要過腦子的。寫這篇文章的過程,讓我意識到了很多自己忽略的東西。

遂決定從此塵封天葬過程的照片,不再示人,包括自己。


精選遊記: 甘南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