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風聲

作者: liwa163

導讀懷念風聲——在記憶中尋找自然的風聲時,我覺得自己快樂而美麗 徐咪!其實我們也不是很熟的啦,她就叫我小資。 我大概算不上小資,因為在吃飽吃好的狀況底下通常不悲月傷秋、迎風流淚。這種勞苦大眾的本色直接地導致我不討厭以聚眾鬧事為第一要義的本國節日。所以當我隨著歡慶九八年“十一”的人潮擁出五顏六色的市政府廣場——那裡飛舞著無數彩旗汽球和聲浪� ...

懷念風聲——在記憶中尋找自然的風聲時,我覺得自己快樂而美麗

徐咪!其實我們也不是很熟的啦,她就叫我小資。

我大概算不上小資,因為在吃飽吃好的狀況底下通常不悲月傷秋、迎風流淚。這種勞苦大眾的本色直接地導致我不討厭以聚眾鬧事為第一要義的本國節日。所以當我隨著歡慶九八年“十一”的人潮擁出五顏六色的市政府廣場——那裡飛舞著無數彩旗汽球和聲浪,擠上一輛公車的時候,仍然為前些天得到的節假日補貼歡欣鼓舞。

但在車上我差點沒被擠斷了脊梁骨。兩腿被迫離地幾分鐘後,手又從拇指開始,逐一決定含淚舍棄努力爭取到的車扶手。苦命掙扎了一番不果後,我被吊在半空中無所依靠了。且說那時我畢竟年輕,在某些有月華或沒月華的晚上,兩天交接的那些含混不清的時光裡,我偶爾也會覺得自己無所依靠,就像當下擠在車上一般。我不喜歡這樣,因為不健康,我會少活好幾年,很虧。

那時我少得可憐的健康生活之一是把自己交給自然。

這就是我出走的誘因。

一天後,我拖著短短的影子走在正午金秀縣城的街上時,竟對那裡的安靜一時不太適應。跨街掛著“歡度十一”的橫幅後面是一個小菜市場,在大日頭底下散發著油膩懶散的陰涼味。一走近,大群綠頭蒼蠅揭竿而起,沒頭沒腦就撲面殺來;賣肉的小販在臉上蓋一張蕉葉,豎著一條腿在打瞌睡;一些准備幫助人們過節的雞百無聊賴,“咕咕”地哼著。市場外面的馬路被日頭曬得發了白。

去聖塘山沒有車——到達的、路過的——什麼都沒有,於是蘇蘇就想在縣城呆著吃喝幾天。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看雞們在眼前踱來踱去。她口角流涎,若有所思地盯著它們:“走地雞!”。我們聽出潛台詞,於是飛起三腳把她踢開。

路邊有幾輛拉客的三輪摩托,我和大貓上去打聽消息。車夫們一聽去聖塘山,都面有難色:

“全是上山路,一路石子,走不了。”

於是又有幾個就建議我們:

“去蓮花山好!那裡好玩,晚上還有民族歌舞的。”

“但是我們要去聖塘山。”我們堅持。

“太遠,走不到的。要不去羅漢山也好。”

“我們要去聖塘山!”我們仍堅持著。

僵持了一陣後,幾輛車慢慢散開了。頭頂的灼熱感正變成汗水順臉流到下巴尖上,臉上吱吱地冒著油。我們充滿挫折感,低著頭往回走。

忽然,一輛車地動山搖地轟鳴著開過來,車上那個黧黑的人伸手出來:“我送你們去!”

於是,一陣鑼鼓嗩吶之後,天神誕生了!

天神姓劉。老劉以前開大車的,後來娶了個當地拖油瓶的瑤族女人做老婆,國慶期間,和他小舅子出來開三輪拉客,掙點外快。他那輛三輪發動機改裝過的,想來走山路應該沒有問題。不過,他的三輪只能載兩人,再叫上他小舅子,要我們多給他們二十塊錢。

老劉那輛坦克發動起來有紅花會四當家使奔雷手的氣勢——五步以內飛砂走石,黑煙迷漫。他載著我和阿杏在前面開,後面他小舅子、大貓和蘇蘇就倒足了一路大霉。不過上帝可以作證,苦孩子還有我們:自從上了那條土石路以後,我就可以斷定自己的尾椎骨遲早是要被顛斷的啦。一路上,我們一手摁住頭上的帽子以免它被風吹掉,一手隨時准備把顛出車外的大背包撈回來,鼻子前還得扎一條大毛巾,眯眼忍受夾雜著老劉唾沫星子的灰塵的襲擊——他正用比發動機高一倍的聲音向我們講述他和他漂亮瑤族老婆的冗長的愛情史。

路過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們下車去補水。我見吼得興高采烈的老劉那被顛得起了沫的茶只剩小半瓶,於是買了盒飲料放到他的車籃裡。老劉湊上來仔細看,然後抬頭看著我們說他那油瓶小孩從來沒喝過這個。

於是那瓶飲料就一直放在那裡了。

雖然顛簸得很厲害,但車外的景色仍那麼美麗:下午四點的陽光穿透了雲層,映得路邊山坡上成片的稻田金光閃爍。稻子已經熟了,在風中交替著紫紅和金黃的顏色。路邊有稻草人零丁地立著,拉著頎長的影子。車輾過它的影子時,就會趕走在它肩上駐足的鳥。在老劉荷馬史詩式的敘述中,他那個漂亮的、會織布的、值得要的瑤族女人在陽光包裹的滿天飛塵裡逐漸清晰起來。

於是我發現我胸口左邊有一小塊地方在溫柔地痛著,這無關風月,與生俱來,我以為在城市的風情和人生的慣性中已經逐漸枯萎的東西。它仍然有力量讓我疼痛或安靜。很早,我就是那樣愛上游走的。

後面那輛車子終於在半山腰上熄火了。司機們下了車,罵罵咧咧地繞車檢查。大貓和蘇蘇從後一輛車上蹣跚著走下來,“咯吱咯吱”地嚼沙子。我們站在路邊,對著下面的小山谷,用力吐著可以做現成水泥的唾沫,捂著嘴“吃吃”地笑,免得對方看見滿口染黃了的牙。

耳邊的轟鳴聲沒有了,山裡特別清靜,一只布谷拖長了聲音啼了一聲,於是滿山回響。下面山溝裡有條小溪穿流而過,在石隙間“嘩嘩”地淌著,到了低窪的地方聚了翠玉般的一汪,深且靜。我暗自劃了十字,如果上天給我們一個熄火的機會,就該是三個字:在這裡;如果再給一個期限,我希望是:超半個鐘點。

我們哆嗦著爬下長滿火炭子的山坡。溝裡溪邊全是淡紫和嫩黃的野菊,還有一些不能叫出名字的粉紅小花;溪邊的鵝卵石不扎腳,溪水也如綢緞般的;溪邊有些被棄的木樁。大貓木履的釘子脫了,她要把它釘回去,於是坐在木樁上開始仔細地工作。我很疑惑,已經給了一下午的時間,怎麼她出來時仍像私奔一樣只帶了一小包裹,跑鞋也不換一雙呢。阿杏天生有親水性,出去旅行時只要一近水,就禁不住要掉下去。這次——我躺在大石頭上繼續疑惑著——有這樣的好水她竟可以穩穩地站在溪邊這麼久?!她在暖紅的逆光中舞著兩條胳膊,扁著嘴操著台灣國語嬌媚地叫:“掉下去!好期待喔!”(注意:“期”字在這裡是要念第二聲的)!

洗干淨之後有人開始采花,有人摘了野果放在嘴裡嚼著,躺在大石上曬著傍晚的陽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兒。

蘇蘇說那個小舅子後悔了一路:在那條路開車太辛苦了,他沒家沒室的,也用不著跟姐夫一樣拼命賺錢養家。他又說雖然他姐很苦,但真真好福氣的。

於是有人輕嘆了一聲……

在老劉告訴我們車修好的時候,我在溪邊用瓶子汲了半瓶水,阿杏說她看見老劉的水老早就沒有了,又不動我們給的飲料,大概要留回去給小孩罷。

山裡光線收得很快——五點多的時候,周圍的森林看去已是一片蒼茫。我的腿腳早已經僵硬了。老劉加了馬力以安撫我們,又指著路盡頭隱隱約約的一排平房說:“我們要到了。”

但還是有一大段上山路……但最終還是到了。阿杏說怕個大頭鬼,總是要到的嘛。

大貓付錢的時候,另又加多了二十塊錢。老劉有點措手不及,但還是紅著臉默默地接了。想了一下後,又問我們回去時是否還要他們接,那樣的話,他不加價了。大貓謝了他。

他們還要連夜趕回縣城去。

那輛烏煙瘴氣的車在暮色漸漸起動的那些記憶我一直留著,還伴有一些關於艱辛、平實、樸素的思考,而生活中的許多片段我已漸漸忘卻了。旅行不是我的生活中一樁嚴肅的事,但一些稱得上莊嚴的情緒,通常在旅行中得到。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在每次出行的列車上,自己是奔向異鄉,還是奔向心靈的故鄉。

那排小平房原是屬於聖塘山林廠的。平房後面是馬江人開的小旅館——老劉說本地人不會想到在這山溝裡開旅館的。其實也就幾間干欄式的木房子,在那些房子間散落著幾格磚砌蓋頂的小間——是廁所。

我們紅著眼衝進主屋,拍桌子叫老板要房要吃的,我們要累死了。還有,我們立刻要洗澡!我們立刻要洗熱水澡!

老板呲著牙笑:洗熱水澡哈!?可以的,自己排隊燒去。一邊用手指著外面:路邊,一個露天大灶上座著一口史前大鐵鍋,有幾個早到的房客蹲在灶邊干著看火的活兒,另外幾個提著桶,正生猛地來回運輸涼水……

當月亮升起在樹梢尖上的時候,自力更生洗得香噴噴的同伴們終於可以靠在主屋走廊的木欄杆邊打飽嗝了。但我吃壞了肚子,又沒有帶藥,非常擔心明天是否能爬山。大貓想叫我去看秋山晚上的涼月,我白著一張臉:“別搞!我要睡了”

但是我很難睡得著:肚子一陣一陣地痛,被子是潮濕的,有股霉味兒,蓋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覺得好像有點發燒,還想吐,忍了一會,披衣跑了出去。

月亮像被含在嘴裡的小冰塊,涼滑而透明;周圍的山林中樹影幢幢,秋蟲響成一片。大貓跟出來幫我拍背,四下裡看著。她說現在讓她想到一年前在峨眉後山靜水那個晚上:月亮也像這般青白透明,身下流水潺潺,我們在說一些少年的悲歡離合與夢想——其實也就是一些瑣碎的人和事。

秋蟲們的響聲忽而停止的瞬間,可以聽見林間小樹枝折斷時輕微的哢嚓聲。我記起靜水那個晚上,貼著背的青石涼浸浸的。一些記憶的片段像開窗第一陣風撲面而來,如此清晰干淨。我在謀生的忙碌中把記憶丟了。

早上起來時,小木樓間掛著的碩大珠網上還鑲滿了露滴,主屋房頂飲煙裊裊。房客們已經吵嚷著准備出發了。我覺得好了點。

我背著包走在前面,聽見後面阿杏在為我好得這麼快感到驚奇。大貓很不屑:“她?隨隨便便給個小山包讓她爬上爬下,那個病你就不用管了。”%#*!$!我TMD還想乘機讓誰幫我背一下包的!

大貓是個很友好的人,她決定幫我背一下相機。一路上景色平平,我們都低頭趕路。忽然,大貓諂媚地笑著向我們低聲相詢:“機子後蓋開了一小下,沒有什麼問題的哈?”她說她走著走著沒事干,擺弄相機把後蓋打開了。—^%#!*?後蓋!!裡面有我們昨天傍晚在溪邊拍的膠卷!“不過,我馬上‘啪’一下關上了!”她語氣堅定、一臉誠懇。

她是我的的好朋友,所以她盡管她打開了相機蓋還問那麼弱智的問題,竟然還“‘啪’地一下”,在遭到群毆前,我們還是決定給她留出一點時間吐露她悔不當初的心聲。

過了一道長滿了一垛垛荒草的古青石牆,我們終於進入一片原始森林。景色開始變了:我的記憶中眼前一片昏暗陰涼,眼前是交錯曲張的古藤與樹木的枝節。偶爾在樹跟上發現有幾朵白得刺眼的小蘑菇,伸手過去,它就跳到我手背上——原來只是枝杈間漏進來的陽光而已。無邊的寂靜,周圍一切像入睡了。腳下的路總是突然隱沒在落葉藤蔓與荒草叢中。

有幾次看見陽光在前面較疏落的枝葉間閃爍,歡天喜地舍了路、扒開枝葉的圍障奔過去,卻不料一頭撞進陽光與烈風裡。我發現自己站在山崖邊上,風幾乎要把我刮倒,林海在腳下翻滾,天藍得純靜,能遠遠地一直看到盡頭,那時眼眶就會漸漸發熱。

我昨天晚上的病逐漸顯出它的後遺症來:虛弱的時候,渾身冒冷汗。同伴們不得不頻頻停下來等我。但我的腳仍然頂不住,很快就抽筋了。同伴們不時回頭施行胡蘿蔔政策:“山頂一定很美很美啊!”……

我們在快到山頂的時候,一直都在高山杜鵑林中穿行。偶爾,能看見遠處古杉木巨大的華蓋。這裡有山風,呼嘯著吹過樹梢。杜鵑鐵線樣的枝椏共鳴一般地顫抖,過人高的蒿草叢起伏不定。路在腳下無盡地延長,聽見遠遠的另一個山林後,有人在拉著悠長的調子……

然後,我們就那樣到了山頂。

我們就那樣到了山頂——仍是一片杜鵑林,和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毫無兩樣。林中一小塊空地上,一棟小白房子,有一些氣像設備在房頂。因為杜鵑林太密,在山頂我們也看不到峰巒連綿的開闊景像,只能聽著:風在巨大的山谷間回旋不已,樹木成片起伏,漸漸聽覺變得異常敏銳,樹杆在又一陣強風來臨時細微的“咯咯”聲,頭頂疾掠而過的拍翼聲,還有,山那頭的調子時隱時現,現時依然滿山回響。

什麼東西潮水般淹沒了我的聽覺!

……

上一天晚上吃飯時,聽馬江人說在山後邊一面坡上還有第四紀冰川遺留下的石河。不過那裡經常塌方,也沒有路。但我們還是想去看看。於是從山頂下來後,就重新穿過密林,順著大體的方向尋找。但尋了許久,還是沒有尋到。林中到處是是藤蔓和腐葉,塌方的地段坦露著一坡面松軟的紅土和巨大的樹根。已經是下午了,林間的光線越來越暗,我們都有點灰心,最後爬過一面陡坡,卻發現石河就靜靜地臥在眼前。

長長的一扇坡面上,堆滿了巨石,一直到深深的谷底。它很多年前就已經不再隨著冰川流動,安靜下來了,所以石隙間長滿了青青的莆公英,開著柔嫩的小黃花。石河四周是陰郁的森林。像暗湧著寒流。我們都很累了,爬到石河中的巨石上躺下來。石面上很溫暖,仿佛在它深處有生命。林間有鳥兒在“啁啾”,我看見太陽又越過一個山頭,把石河和我的伙伴們染上火紅的顏色。我知道這不過是千百年來每天的一個瞬間,但是為什麼它還有那麼巨大的溫暖的力量,讓我在任何無助的時候,都放心地把自己交還給它。

……

一天後我們回家,憑著阿杏的壞脾氣和執扭的精神,我們終於在林廠一個無良工人處弄到一輛拖拉機。正因如此,我們可以一個小時不到就下至聖塘山腳,一邊等車,一邊在溪邊玩水。阿杏終於還是實現她的夢想——整個兒掉到水裡去了。然後,我們在一輛沒有車窗玻璃,擠了至少五十個人的車裡站著顛簸了兩個鐘頭。再然後,賣力和一群背著麻包袋子,扛著小豬的鄉親們合力攻陷另一輛破車——這次終於是有座的——我們在司機加的條凳上又坐了一個鐘頭。下車後一路急行軍,終於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准確無誤地攔截了當天返梧的車。在車上,又是條凳!還好,有坐的就好了,我那叫一個累……

回家後,為了我那壞得一塌糊塗的腸胃前後跑了三家醫院,但是這個可以上吃飛機,下啃輪船並且可以用板凳做甜點的腸胃仍被砌底毀了,直至現在,我還不能吃太刺激的食物。

這就是那次出游給我留下的東西。

但還會有什麼?

暑天,我得在臉上裝模作樣地抹貴得要死的美白霜。其實我並太不在意被陽光曬得渾身像只熟龍蝦一樣,但每個女人都抹,於是我也抹。這樣,當我終於和她們一樣白的時候,暑天就過去了。臉上了無暑天的痕跡。好像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陽光與蔭郁、酷暑與清涼、安靜與激情,愛與哀愁——一樣。我於是高興又悲情,跳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這個裝腔作勢的小人!

但這時候屋裡有猛烈的穿堂風,吹得窗簾“虎虎”作聲。太陽變成紅色,緩緩地從窗台前沉下去,我會覺得自己還躺在石上,有成片的樹林在我周圍起伏,風聲獵獵,而我的脊背總還是暖哄哄的。一瞬之間自然的聲音又淹沒了我。

又一個夏季即將過去了,我仍沒被生活的慣性徹底征服。

有記憶的暑天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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