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轉山路

作者: wenwen0938

導讀西藏在我心裡曾經只是一個傳說, 藏人心目中的眾山眾水之源,崗仁波齊,與我更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我曾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有生之年如果可以去傳說中的世界中心看一眼,便死也值了. 那時候我決沒有想到這個願望在我滿30歲這一年可以真的伸手觸摸得到。幾天前那個下午我看鳳凰衛視的極地旅游,跟著日本人關野的足跡.看他在戈壁灘頂著沙塵艱難的跋涉,看淳樸堅強的藏民� ...

西藏在我心裡曾經只是一個傳說, 藏人心目中的眾山眾水之源,崗仁波齊,與我更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我曾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有生之年如果可以去傳說中的世界中心看一眼,便死也值了. 那時候我決沒有想到這個願望在我滿30歲這一年可以真的伸手觸摸得到。幾天前那個下午我看鳳凰衛視的極地旅游,跟著日本人關野的足跡.看他在戈壁灘頂著沙塵艱難的跋涉,看淳樸堅強的藏民趕著犛牛翻越喜馬拉雅山,而後我心裡湧起一道暖流,我看到了數月前我親近過的那些地方!那轉神山的苦行者,那古老的河谷裡巨大的飛揚的五彩經幡,我的眼眶漸漸濕潤.

馬麗華在走過西藏裡敘述寫崗仁波齊的心情時說:記敘過程是容易的,但要進入這一空前的精神之旅,我的筆卻躑躇不前。有這樣一句格言:“凡是不能言說的,對之必須緘默.”欲待將這不可言傳的心事守口如瓶,無奈靈魂難以獨自承受這驚心動魄的感化.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旅者,對宗教並無深厚的研究,即使懷揣著一顆虔誠的心走過了這匍匐著許多人的轉山路,靈魂也無驚心動魄的感化。而在離開的日子,這條路卻漸漸蔓延至心底,常於不經意間,輕輕觸動最易感的那根心弦。

我的旅行日記,它不過是我在獅泉河買的價值一塊錢的小學生作業本. 從進阿裡一直寫到下西寧,每一天的記錄都只有寥寥幾筆。西寧之後我便再沒有打開過它.

關於轉山的那兩天是這樣寫的:

5月4日,午12:30到崗仁波齊,吃飯。2:30出發,河谷入口處重逢古格遇到的海關攝制組,合影。晚10點到達第一個宿營地。人很多,風大,帳篷多洞,很冷。

5月5日,早溶想打道回府,勸,決定一起走。一路上坡,至卓馬拉山頂。下山路很滑,險。很多磕頭朝聖的人,感慨萬千。一路走,腿幾乎拖不動。腰疼。晚9點多到塔欽。

這是些簡單的話,我卻似乎又聽到了宿營地帳篷裡昏暗的燈光下來自玉樹那年輕的母親虛弱的聲音。她和他的兒子已經轉了三圈,她不知道自己還要轉多少圈,她面容憔悴,聲音低微。她那不超過四歲的兒子只顧好奇的對著我笑。我似乎也聞到了給朝聖的藏民免費住宿的帳篷裡繚繞的有些嗆人的灶煙的味道。煙霧後還有個拿著長長的酥油筒一上一下做酥油茶的年輕壯碩的喇嘛。帳篷外呼嘯著大風,那年輕的母親一直用她沙啞的嗓音為我做翻譯。很想伸手抱抱她給她多一點力量,卻不敢。我端著渾濁的水衝泡的方便面坐在他們中間,像坐在兩個世界裡。我只想試著理解那個世界。我知道我走不進。

進入阿裡之後,便一直行走在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兩個古老的山脈之間,追隨了一路的漫天沙塵在我們即將經過神山聖湖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使人不能不覺得這是神的庇佑。風依然呼嘯,雲低低掠過,陽光從雲間瀉下,美侖美幻的金黃色的光影開始在草甸上流轉。我們就在神山的注視下駛過。夕陽的溫暖裡,一群接一群的藏羚羊撞進視線。

披星戴月又繼續走了六天,去獅泉河,去日土,去扎達。六天後,我們回來了。這一次我們站定在這大草甸裡盯著那散發著金屬光澤的黑色山體簇擁的渾圓潔白的雪頂看。這就是佛教,苯教,印度教,耆那教的世界中心,這就是幾千年來數以億計的人們想往的萬神殿,這就是千萬人用身子匍匐著丈量四周以求得洗清罪孽得以成佛的神山。

我終於來了。在釋迦牟尼的本命年馬年,真的走上了這條轉經之路。我踏出第一步的時候合掌默念。我不能肯定佛可以聽到我的心聲。只祈禱這轉山一圈額外增加的12倍功德可以保佑我的父母身體健康。

依著神山走,身側開闊的草壩後是喜馬拉雅山脈連綿蒼渺的雪峰。風很大,刺骨,不時掃起一陣塵土。雇的兩個不太會漢語的藏族向導捂得像蒙面大盜。拉薩出發到現在已整整十天,身體早已適應了高原。然而走上這海拔4500多米高高低低的小路仍然有些氣喘。

古格碰到北京一同出發的朋友,說起他們“生不如死”的經歷唏噓不已。他們轉山的第一天遇上了大風暴,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能見度幾乎為零。深及膝的雪裡艱難挪步,堅持到宿營地鞋裡褲裡全是冰。要命的是其中一位竟然沒有抹防曬霜。他進門的時候我們幾乎不敢相認,本一個白面書生,轉完山已經三天了臉仍是又紅又腫,兩天前耳朵還在流膿。推算下來,他們在風暴裡艱難跋涉的時候我們正駛過神山,沉浸在夢幻般的景致裡。

即使沒有大風暴,也沒有人會認為這是條輕松的路。57公裡的徒步距離,中途還要翻越5630米的卓馬拉山。除了克服高山反應外,還要挑戰自己的體力。聽取了一些建議,我們四個人只帶了兩個水壺。這個要命的舉措在第二天的黃昏險些讓我渴死在路上。虔誠的佛教徒總以能長眠在朝聖路上為榮,我在渴得發昏的時候心裡想的卻是帶著小金佛等我回家的愛人。那只是一條偶然找到的有小金佛的掛飾,我本來打算讓它陪伴我這次西游。可是到了機場才發現脖頸上空空蕩蕩,我囑咐送行的老公回家一定將小金佛掛上,這才揮手有些忐忑地飛往拉薩。

是一個悲觀的人,又總有勇氣走一些路。這讓我每次出發的時候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些悲壯。這一次更在心裡提前擬好了給老公的留言。卻又忍住了始終沒有落筆。是啊,如果人真的遺失在了路上,留下些什麼話又有什麼重要的呢?我倒希望這轉山的路真的是條輪回之路,在我這一世的生命停止之後仍有下一世等著我。

無論出發前是多麼地猶豫和不安,飛機平安落地的那一刻我心裡仍舊充滿了歡娛。靈魂似乎也得到釋放,通身暢快無比。十天後走在這條古老的轉經路上我的信念更是前所未有的篤定:我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困難只要堅持我就一定可以走完。

我們遇上的第一個轉山人是苯教徒,他步履匆匆地從前面山坡上下來,裹的黑紅棉袍在陽光下油得發亮,墨鏡幾乎遮去了整個面龐。我猶疑地喊了一聲“扎西得勒”。他抬起頭,黝黑的臉上露出了牙齒“扎西得勒”。我開心的衝他笑了。

我是真的開心。他是我看到的第一個苯教徒,古代稱做像雄的地方發展起來的藏地原始宗教的信徒。自佛教被引入西藏,苯教的勢力便一日日縮小,因其少而不易見,便額外有了一層神秘感。而我前一日探訪的古格王宮便是像雄王國的後代留下的遺址。烈日烘烤下,曾居住過成千上萬像雄子民的鑿在土林上的洞窟與河谷南面山體上渾黃的王宮默默對視,即使有藍空彎月的映襯,一山的斷壁殘垣,碉堡房屋仍舊顯得悲愴蒼涼。俯身揀起淺埋於黃土中失落於幾百年前戰士身上鎧甲的鏽跡斑斑的金屬片,“歷史的煙靄彌漫於前”。這小小的鎧甲片如今靜靜躺在我的錢包裡,本打算讓它現出幾百年前的光澤來,卻一直不願就此抹去時間的痕跡。

這會兒跟我擦肩而過就是這古老宗教的信徒。當我真的看見他們遠遠的朝我的方向匆匆而來,看見他們與我錯身而過時道一聲“扎西得勒” 後燦爛的笑臉, 我的心早已沒有了探詢神秘的好奇。一種遙遠而熟悉的親切代之而起。

我們爬上山坡,神山第一次顯現於前。 坡頂有巨大的瑪尼堆。風馬旗被風吹得嘩嘩拉拉。兩個向導放下背包,就地伏身磕頭。大家順時針繞瑪尼堆一圈。下了山坡,眼前出現一個寬闊的河谷,目光所及已經可以看見傳說中那個巨大的經幡。有藏人正一步一叩向山裡進發。他們圍著布襟,手上帶著加有木板的特制手套,臉由於塵灰的覆蓋不大能辯清五官。他們站起來的時候合掌向天,口中念念有詞,然後跪下,手前伸,直至全身匍匐在地。起身時手上的木板劃出痕跡,上前至印跡處,又合掌,又跪,又匍匐,如此重復又重復。自始至終,灰蒙蒙的眼睛只盯著地面。此後一路遇見很多這樣的朝聖者,有孩童,有年輕的男人女人,有老者。他們匍匐在雪裡水裡泥裡,不知道磕了多久,也不知還要磕多久。生命的全部意義似只在於朝聖,念著六字真言“唵 嗎 呢 唄 咪 吽”等待另一個輪回來到。

就接近了這巨大的經幡,它高高的經杆仰視著神山,以經杆為中心拉出的風馬旗組成一個巨大的圓。跟著向導順時針的轉。他念著藏語的經文,邊走邊向空中拋撒五彩的經書紙片,那聲音自他肺腑中穿出,在我們的腦際轟鳴,心魄似乎被震懾,在他身後飄落的紙片裡走,我的臉漸漸變了顏色。直至轉出這具有魔力的圈子,才敢停住嘴不再念六字真言。

也許是枯水期,沿著河谷亂石堆砌的坡岸上上下下,眼睛也四處張望,並沒有看見前人所說的飛瀑。我們可能是這天最晚出發的轉山人,沿途除了磕頭朝聖的,就只是從遠處逶迤而來的苯教徒。走得倉促,身上並未帶任何資料。此時距離22公裡處的第一個宿營地到底還有多遠,還要走多長時間,沒有人知道。問藏族向導,回答永遠都是:一會兒就到。已經是晚上九點,路盡頭雪山上的紅開始一點點暗淡。隊友溶因為高原反應,步履遲緩。俊和一個向導在後面照顧她。既擔心天色又擔心找不到床位。我一時心急起來。天一點一點由灰轉黑,又變得更黑,溫度驟降,狂風漸起。向導比比劃劃,我點點頭,和林一起追趕著他的步伐朝宿營地的方向奔去,打算安排好住處,再回頭接他們。十點多,終於看見星點的亮光。

林打著手電站在不遠處的黑暗裡朝著來時的方向晃。我跟著向導走進煙霧繚繞的帳篷。昏暗的亮裡正有個喇嘛一上一下地做酥油茶。土灶上燒著水,蒸汽從壺口沽沽冒出。圍繞著灶台坐了一圈朝聖的藏人,他們或老或幼,大多神情疲憊。幾乎都是一天轉不下來的體弱者。向導和那喇嘛交談片刻,告訴我對面的帳篷可以住。我走進去看,那帳篷破舊不堪,地上搭有十公分高的木板,已經睡了兩個人,頭裹著嚴嚴實實。喇嘛拿來一個髒乎乎的墊子和一床油乎乎的被子,雖然沒有取暖的火塘,也仍有風從破洞吹入,好歹這夜是有地方睡了。

溶終於到了,喘著氣進帳篷坐下,臉色蠟黃。俊說,她已經決定了明天一早返回,他和一個向導陪她回去。林也臉色泛灰,說胃裡不舒服,想吐。我帶溶和俊坐進喇嘛的帳篷,滿屋子的煙嗆得人眼裡滿是淚。借了藏人的碗,要了方便面,胡亂吃了晚飯。

夜裡不知幾點才迷迷糊糊睡去,腿腳始終冰冷。而林和俊身子挨著帳篷的破洞,更幾乎被凍僵。晨,天還黑著,外面已經嘈雜起來。住宿的旅者正准備出發,從塔欽凌晨出發准備一天轉完的藏民也剛好這個時間趕到。雖一直閉眼在睡袋裡蜷縮著,卻仍感覺到了帳篷外越來越亮的天。撩開睡袋帽茫然片刻,終於鼓足勇氣鑽出了用身體溫暖了一夜的窩。探出帳篷,我不自禁的“呀”了一聲,岡仁波齊的北壁赫然就在我眼前!一夜凌亂,竟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此刻,陽光映著覆蓋有積雪的崢嶸挺拔的黑色石壁,風雖依然刺骨,屹立在眼前的這大片橘紅還是讓人心裡一熱。

休息了一夜,大家精神似都好了些。林不再胃痛。俊考慮良久決定繼續走下去。溶雖在整理回返的背包,態度也不像昨天那樣堅決。我跟她出了帳篷。眼前崗仁波齊北壁上的橘紅正漸漸變淡。從北壁向東,海拔上升七百多米就是全程的最高點卓馬拉的峰頂,山路已經完全被積雪覆蓋。我站在溶的背後,如果現在回去,你真的會後悔的。她猶疑,轉身對著我,我們走吧。

四人再次上路,向導握著溶的手一路支撐她上坡,我走在前面,林壓後不時鼓勵兩句。雖是在五千多米的高度爬升,並不覺得特別累。相反,被雪山包圍著,在一片素白的世界裡攀登,大口吸取清冽純淨的空氣,倒是身心暢快,了無雜念。林和俊甚至有精力不時跑到雪地裡打個滾。吸取朋友被曬傷的教訓,我們差不多隔兩個小時就重新抹一次防曬霜,林和俊抹得一臉白乎乎,像極了僵屍。

登上第一個陡坡,海拔已經升高至5300米。看到左邊的雪坡上零零落落地散著一些衣服,帽子。知道我們終於來到了死亡之地。這就是死亡之地。在這裡留下自己的衣物,頭發,鮮血可以像征自己死亡一次。也許真的隨著肉體,凡心的死去,人將感受到明光,顯露出最初的本性,“它就像純淨無雲的天空”。蓮花生大師說“一切眾生已經生,死和再生無數次,他們一再地感受到那個不可言說的明光,卻由於無明的遮蔽,他們就無止盡地在無限的輪回中流浪。” 我也准備了衣物,卻出發前送了牧民。我只是坐在這散著衣物的雪坡下望著神山,佛知道我。

去日土的路上,我們在峽谷裡穿行,黃昏已至,一切都有些隱約。我被山崖之上的一塊巨石吸引,他像是一個修行人,拄杖,披發,面容溫和慈祥。我愣愣地看著他,那笑容就突然間活了,他衝我微微點頭,指著我們前進的方向,他的長袍寬袖在風中飄動。我揉揉眼,期待這一切只是幻影,然而他分明還站定在山崖上對著我笑,嘴一張一合,我卻聽不到他的話。看著他慢慢隱入雲中,恐懼抓緊了我的心。回程時小心地用眼巡視,卻連那塊巨石都找不到。我不知道那是幻像或者其他,我坐在這裡面對神山,佛一定知道。

離開死亡坡,繼續在雪地裡走。迎面一隊苯教徒走下來,最前面是一個老婆婆,我道一聲“扎西得勒”,對著她和她身後的人笑。她卻伸手拉住我,用藏語嘰裡咕嚕地說一些話,看我疑惑的神情,她又指自己的嘴,她的唇上滿是干皮,裂著一道一道的口子。我心裡一酸,忙掏出潤唇膏,托起她干癟的下巴,細細地幫她塗抹。她滿意地抿了抿,渾濁的眼睛眯起來,臉上綻開孩子般的笑容。輕輕抱抱她,我站在那裡看她們這一隊人遠去。

海拔再次上升約100米,我們站在至卓馬拉山頂的最後一道雪坡前。這是最長最陡的一道,抬頭看,那雪坡似乎直通天際,坡上的人也好像正往撒滿陽光的晴空裡攀爬。我們站在坡下休息,調整呼吸,准備迎接最後的考驗。

我邁出步子,上了這陡坡。只幾步便頓住,心髒狂跳,似乎要從胸腔裡蹦出來,只好張大了嘴不停地喘。抬頭望望,同伴們也正大口吐氣。休息了一陣,心跳平穩了些,我咬咬牙,再度抬起了腿。如此走走喘喘,人漸漸有些機械,腿腳也像灌了鉛。步子只能一點一點往上挪,而越往上,雪踩得越實,路也越滑。弓著腰手腳並用悶頭爬,眼睛早已不會東張西望,只顧盯著腳底下。直至陡坡中間的一塊大石頭處,才可以坐下來回望來時的路。

這條來時的路現在看來卻是那麼遙遠和陌生。它從我們眼前向山下一直延伸,蜿蜒消失於遠處無盡的白色裡。而朝著我們的方向行進的朝聖的人看起來只不過是雪地上蠕動的小黑點。坐在石頭上,沐浴於陽光下,雖身在一片冰涼的世界,身體卻被曬得暖暖的。只是神山已看不見,心也漸有些陰涼起來。雪地散發出耀眼的光,刺得人只敢將雙眼躲在黑色的鏡片後面。有一瞬間悲哀就這麼從心底湧起,竟有些不可遏止。

為來生祈禱的接近天的征程裡,這跋涉著的孤獨的人。。。如此渺小。。。

真的有來生嗎?

佛真的在看嗎?

那一天,我們在夕陽的光裡經過神山。那是西藏特有的夕陽,自西方天際射出萬丈金光,染紅了整個巴噶草原。後來去扎達的路上,我們在剛底斯山脈的另一個大草原上行進,一樣是夕陽時分,除了遠處喜馬拉雅山脈的雪峰依然聖潔,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籠罩於西天灑下的金光裡,連草原上的車轍也隱藏於光暈不見。我們在這一片無邊的紅色裡馳騁,驚奇,驚嘆,直至絢爛隱退,天際最後一抹詭異的藍消失,夜色合,風四起,寒意來襲,才突然感到人的渺小,孤獨和蒼白無力。

我們在黃昏的巴噶草原的光裡朝著西方行駛,夕陽下散落著四五群藏羚羊。它果真就是青藏高原的精靈,長長的羚角,健美的體態,輕盈的步伐,令人心馳神往。這是一個奇妙的黃昏,我們從聖湖到神山,又有高原的精靈相伴,一時感動得有些承受不住。而後當晚霞的最後一抹紅還留在遙遠的山顛,車在草原上爆了胎,困於兩條古老的山脈之間時,大家竟也平靜地接受了。四周漸漸暗下來,星光閃爍的天幕包合了整個大地。曠野裡一片寂靜,連風也無聲。黑暗中似乎可以聞得到古老的氣息。

三個小時後我們繼續上路,車窗外星光無限,朗月高照。可最終我們還是迷失了。荒野裡努力尋找著車轍辨別方向,無奈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引導,我們的車繞來繞去都只是在原點打轉。大家終於放棄了抗爭,縮著身子坐在車裡靜待天明。司機疲憊地趴在方向盤上,我失神地盯著遠處青灰的天空。終於看見微亮的車燈在遠方閃爍,我推醒司機,自己早已滿臉是淚。夜裡摸索了幾個小時,其實那條去獅泉河的路,就在我們身側不遠。

此刻我仍舊吃力地在雪坡上攀爬,抬頭看,山頂已經在望,神山也在我身側不遠,只是暫時不得見。我似乎總喘不過氣來,歇歇走走,腳也沉重得難以挪動。向導伸手托住我,背後也有藏民在推,我回頭勉強笑著道謝,意識卻漸有些模糊,腦袋裡也一片混沌,隱約聽得山頂有風怒吼。

我幾乎是被拽著上了山頂,整個人疲憊不堪。風從天那邊呼嘯而來,吹得眼前巨大的經幡上的風馬旗啪啪作響。我機械地拖著步子跟著藏民順時針地轉,聽他們一邊大聲念經一邊用力向空中拋灑經書的五彩紙片。又一次行走在飛舞的寫滿經文的紙片裡,心裡仍舊默念六字真言,思想卻是一片空白。和同伴坐在風中,看經幡旁飄動的轉經人的寬大藏袍,看眼前晃動的神情嚴肅的這些臉,滄桑的,年輕的,稚氣的。生命多像是旋轉的陀螺呵!不同的只是,在這裡,揮杆的是佛,而終其一生旋轉的凡人個個都心甘情願。

站在了和神山最接近的地方,以為靈魂終於可以和佛面對,跟著緩緩的人流地下了山,才驚覺,山頂那一刻,手足無措的自己竟沒有朝神山的方向看一眼。

下山的路最初的一段融雪化冰,極陡險。我有些猶豫,向導抓住我的手,示意我跟他下。只是幾步,卻已足夠我膽寒。向導是土生土長的藏民,雖然對道路極熟,卻也不免要滑幾下。我不敢想像如果我真的失腳跌下深谷,他又如何能抓得住。。。於是堅決要自己走。一路屏著氣小心翼翼地尋找可以支撐腳的地方,一步一趨,竟也平安下來了。

海拔逐步下降,體力也恢復了許多。只是四個人兩個水壺的弊端已經顯現:我們早已沒水並且口渴難耐了。林和俊走進沒有人踏過的雪地,捧起一把放在嘴邊嘗,連連點頭,又招呼我和溶進去。口渴讓我們管不了太多,抓起雪便往嘴裡送。冰冰涼涼的果真像是甘露,不禁又多吃了幾口。旁邊駐足的藏民和向導連連阻止,說吃多了肚子會痛。我們這才不舍的站起身走出來。

想想最艱苦的旅程已在身後,又有了雪的滋潤,我一下子精神備增,竟一路歡呼著衝下緩坡,完全不在乎海拔5000多米的高度。回望同伴,林邁著長腿已經下來,俊夾著拐杖一步一顛,只有溶還老老實實一步一步走。

下了陡峭的亂石堆,告別卓馬拉山,進入崗仁波齊東面的河谷。河水自雪山深處流出,在河床上形成幾條寬窄不一的小河,河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轉山的人就只好踩著冰在河谷裡穿行。踩的人多了,冰也變得水塌塌的,每每至前,聽著下面潺潺而過的流水聲,總要猶豫一會,才提心吊膽地邁出腳。

卻看轉山的藏民,無論男女老幼,一個個健步如飛。提一口氣,決定跟身旁的藏族少女比比腳力,起初還可並行,幾分鐘後,就只有看著她的背影喘氣的份了。不一會兒,林也邁著長腿超過我,身影漸漸消失在山那邊。而後直到口渴,視野內只有自己一人時,我才意識到他帶走了水壺,而我面前還有近20公裡的轉山路!

回望來路,不知溶和俊什麼時候才能趕到,看看身前,是一道一道沒有盡頭的山彎。只好心存了一絲僥幸,希望山谷裡能有人家出現。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趕,口卻越來越干,嗓子也一陣一陣的冒火。正是五一節,想像家裡的老公正倚著沙發啜著飲料看電視,飲料或許還是冰鎮的。而我卻在千裡之外的雪域高原蹣跚,24小時只吃一代方便面不說,現在連喝口水也成了奢侈的願望。虔誠的佛教徒總以能長眠於轉經路上為榮,我在渴得發昏的時候只想我北京的家,以及家裡帶著小金佛等我的愛人。

瞅見兩個向導的那一刻,簡直像看到了救星, 我心裡存滿了對老天的感激.比劃了半天,他們終於明白我是要找水.認真的對我說,馬上就有水,並且手指著前方,就在那裡。我掂起腳伸長脖子看,雖然什麼也沒看到,心裡還是充滿希望,加快腳步跟上他們。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晃晃悠悠停住腳。問,到底在哪?他們仍然指著前方,就在那裡。

我望著前面看不見盡頭的山彎真是欲哭無淚。

繼續走,拖著腿,耷拉了腦袋,由於脫水,嘴裡感覺粘乎乎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人也有氣無力。向導陪在身邊,一會拉著我到一個瑪尼堆,指著地上的腳印說,是佛的,一會又拉我到另一個瑪尼堆,指著地上印跡說,是佛的。我只是無精打采地應。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卻又不會說漢語。另一個向導突然手捂著鼻子將頭轉過去,很快,血從手指縫流出,滴落在地上。我一下子慌了神,忙拿出衛生紙給他堵上鼻孔。可仍是流個不停。他示意我們先走,這怎麼好?我們兩個站著不動。好一會兒,似乎不流血了。三個人繼續上路。卻不料沒幾分鐘,他的鼻血又開始順著下巴滴落下來,我著急,卻也只能站在旁邊給他遞紙。如此三番,遠遠的,另一個指著一排平房對著我說水的時候,我已經高興不起來了。

向導替我討了水。端起熱乎乎的茶杯,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了。常言道,生命之水,生命之水,我現在更體會到個中深意。喝了水,情緒也平復了不少。向導的鼻子還沒好,只是流血的頻率沒有那麼頻繁了。屋子裡會一些漢話的藏民說,這裡離塔欽還有九公裡。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就算爬也得爬回去呀。出了屋子,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土台上,等落在後面的溶和俊。

遠遠的,看見他們轉過了山彎,俊在前面拉著拐杖,溶在後面拽著。從早上出發到現在,差不多已經走了九個小時,體力最弱的溶,想來她已經累得極點,其實我也隱隱覺得腰開始疼起來。

腰果然疼起來了,又酸又痛,走虎跳峽的最後一天也不過只是腳疼,可現在我簡直有些直不起腰。生平第一次,走路走到腰疼。溶拖著步子說,你瞧,有車轍了,李師傅怎麼還不來接我們啊?我也沮喪,早已經看見河谷外的巴噶草原了,可是怎麼總也走不到啊?俊又不時騙我們說,快了,快了,再爬一個山坡就出去了。

快了,終於快了,一行人跌跌撞撞總算走出了河谷。溫暖而熱烈的光撲面而來,又是夕陽!巴噶草原被映得一片昏黃,納木那尼峰仍舊靜靜矗立在遠方。我們在光裡朝著塔欽走。有牧人趕著羊群走在前面,光影裡看他揮動鞭子,羊群咩咩的叫聲此起彼伏。搭著手朝著塔欽的方向看,隱隱約約的,帳篷飄出的炊煙正裊裊飄向天空。


精選遊記: 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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