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鳳凰

作者: 丫頭凡子

導讀夜裡,我總夢到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在渡船的碼頭遙遙相望。還聽到一種歌聲,一個老人的嗓門。他站在船頭,聲音在水面上蕩漾。那不是詭異的幻想,確是一個真實的夢。 夢裡,我在水裡,不停地游,因為我看到了翠翠和爺爺。他們在碧溪(山且)的渡口放聲歌唱。我想要抓住他們的船。他們卻看不見我,我是孤獨的。一個人背著包從城市到鳳凰。只是想來看看他們生活� ...

夜裡,我總夢到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在渡船的碼頭遙遙相望。還聽到一種歌聲,一個老人的嗓門。他站在船頭,聲音在水面上蕩漾。那不是詭異的幻想,確是一個真實的夢。 夢裡,我在水裡,不停地游,因為我看到了翠翠和爺爺。他們在碧溪(山且)的渡口放聲歌唱。我想要抓住他們的船。他們卻看不見我,我是孤獨的。一個人背著包從城市到鳳凰。只是想來看看他們生活的地方,看看二佬為翠翠夜半生歌的渡口,看一看白塔和他們爺孫倆。

——路邊札記

8月27日晚上,長沙到吉首的火車真是不寂寞。對面坐著一個阿姨,她一會兒東張西望,一會兒眉飛色舞,談什麼?談“法輪功”。旁邊一位大伯也跟著唾沫橫飛,盡是以前哲學老師講的唯心、唯物主義。他們生長在同一面“旗幟”下。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要多。於是,我就乖乖地聽著。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他們倆倒是越說越來勁兒。除了說自己的家庭、工作、孩子之外,還討論如今的年輕人有著怎樣的人生觀、愛情觀和責任感。他們忽然發現我是一個人上路的,多了層憂心,免不了“抓住機遇,深化改革”。與其說他們在討論,不如說在表達自己。所以,累了我就睡著了。

到站的時候,天邊好像飛來了一只“鳳凰”,火紅火紅的。漂亮得……我心裡頭直激動。怕是那“鳳凰”是專程來接我的吧。看來,這裡我是來對了。

出站後,探望了一位朋友,看她小日子過得挺甜蜜。想想有個家也不至於那麼糟糕,也許這背後還真有些小事活折騰人吧!

午後,一個人攔車到祁涼洞。出洞口的時候太陽剛好也到了腦門前。它要下班了,我也該前往真正的鳳凰了。同游祁涼洞的一家子(來自湘西麻陽)看我“孤苦伶仃”,就邀請我搭他們的順風車。在車上提到溫飽問題時又邀我共進晚餐。我沒有理由拒絕。我確是這樣想的。湘西人真是熱情又善良。謝別那幸福的一家人,我又回歸到孤身一人。

古城已沐黃昏,我轉悠在一條不知名的街上。轉到車站附近,因為我需要一張地圖。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買好地圖的時候我碰到了我的“房東”,在她沒成為“房東”之前,我對她到車站拉客的行為抱有極大的疑問。她告訴我她是下崗工人,她兒女都在外地,家裡房子大,空著也是空著,就拿來作家庭公寓。她讓我先去看看,不滿意可以不住。好吧。那就去看看吧。雖然我想到了種種可能出現的狀況,可是誰叫天已黑黑,我也正在尋找容身之所呢!被打劫是一種情況,可是我身上現有的錢也不多了。其次是劫色,應該不會,這阿姨慈眉善目的,她不怕被我騙反倒騙我應該不可能。或是要脅我去做苦力替她賺錢,也不像!先去看看吧。大不了撤!可是……如果真是像家一樣的公寓,那就真是太好了!反正聽她說在古城的中心位置,方便在城內游玩。一邊走一邊想,穿過很多房子,我努力地記下每一條路的標志,方便出城或是“逃脫”。警惕的心直到進了“家庭公寓”才放平。原來阿姨講的都是真的。於是,我決定花50元在這個有電視、空調、獨立浴室的房裡住三天兩晚。想想挺劃算的。在長沙才住不到這樣的房子呢!王阿姨就這樣成了我的房東,她拍拍胸脯告訴我“放心住下吧”。

放下東西,我就急著往沱江邊看看。地圖還沒翻熟,王阿姨說她送我去。到了路口,她指指前面的路說:“順著走,到了橋頭就是虹橋和沱江,這條街是小吃燒烤,橋這頭往左就是回家的石板街,專賣手工藝品。街頭就到家了。”王阿姨比劃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好一個窩心的“家”。我不斷點頭,最後她說“不論遇上什麼事,打我的電話,阿姨我馬上就到你身旁。”看她一臉“你玩吧,凡事有我”的得意神情,真是讓我感動得……卻也沒少幽默呵!

——淚濕沱江

暮色中的沱江已經看不清顏色,吊腳樓和虹橋上掛的燈籠裡都亮著現代化的電燈。走過虹橋,心裡有些失落。所謂的虹橋比起城市裡任何一座廣場橋都顯得商業化,都是些賣紀念品的門面。我想如果能改成茶樓或是書社,應該會顯得親切很多吧。可是我是誰呢?我是一個游客,這些門面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有“我們”存在。

寂寞有時像首詩,誰的?我不知道。走下虹橋,一小段石板巷子。都是客棧,靠沱江邊。風吹著,涼快得很。大多來這裡的游客都是城裡讀了些書的又有些想法的人。就像沈老說的“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雜亂,耳朵眼睛接觸聲音光色過分疲勞,加之多睡眠不足,營養不足,雖儼然事事神經異常尖銳敏感,其實除了色欲意識和個人得失以外,別的感官都有些麻木不仁了。”事實如此,世世如此。只可是沈老如今不在這橋邊,要不然我要告訴他老人家來這裡的是城裡人,可因他而來這裡的人心還靈活著。既然來了,就一並過過小橋流水人家的生活吧。於是,這客棧怕是住滿了。

《似水年華》裡的“英”住進烏鎮,她一到黃昏就關起窗戶。因為蒼白的暮色讓她感覺好像什麼都抓不住,一切都無法挽留。那種無奈讓人揪心。可我卻喜歡這沱江的夜色。忘卻虹橋上的商品,姑且當它只是單純的一座橋。橋頭、岸邊掛著燈籠,客棧裡住著各地的陌生人。安安靜靜的。水裡的蟲,樹上的蟲,草堆裡的蟲到處叫著,聲音比起城市裡的“車水馬龍”要“生氣”得多。這種安靜讓我想起了翠翠和爺爺在渡船上唱歌的情景。翠翠吹著豎笛,爺爺調著嗓子,“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我原以為這虹橋是沒有的,兩頭原是翠翠和爺爺的渡口,沱江就是那碧溪(山且),江邊的萬民塔便是那白塔。所以一逢適合的人,我就問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那樣?是不是真有翠翠和爺爺的故事?有人告訴我“有”,有人告訴我“沒有”,說“有”的人多是長者。“翠翠?有!早就死了。葬哪?不知道!”這是位渡船的老人告訴我的。這橋是有了,這頭、那頭過往的人用不著船,沱江裡現有的船都用不上交通水運,而是專供人游玩罷了。突兀地看沱江拐角處的萬民塔,真像我夢中的白塔。晚上只能看清它的輪廓:高大、嚴肅、孤獨、蒼老。像爺爺——那個聰明的、風趣的、厚道的、堅強的爺爺。一輩子守在這老船渡口,養大了女兒,再代女兒養大了翠翠。來的路上就一直想著要找找爺爺的墓地,想在他墳頭拜上三拜。心裡頭總覺得爸爸老了就跟爺爺一樣。想著爺爺的苦啊,樂啊,疼翠翠那顆心啊,我就想哭。電影裡《邊城》的爺爺被軟化了。爺爺其實是最堅強的。雖然順順和二佬因為大佬的死而不想談及翠翠的婚事,爺爺心裡頭是難受的,可並不因此而變得那般衰弱的模樣。他之所以沉默,是因為他知道老天這樣安排翠翠自有它的道理,就像翠翠的出生和他的大去之期已不遠。他不停地編著草鞋,不停地望向渡口和白塔,不停地告訴翠翠“不要害怕”。沈老選擇在那樣的風雨之夜送走爺爺,我哭得跟翠翠一樣傷心。船被衝走了,渡口被淹了,白塔坍塌了。翠翠喊著爺爺,爺爺也永遠地走了。那刻的絕望,我的眼淚比翠翠更純粹。

也許有人不知道《邊城》,也許各人看了卻感情不一。現代版的邊城故事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大佬喜歡翠翠,翠翠卻鐘情於他的弟弟二佬。大佬因為愛情無望,下桃源意外身亡。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事跟翠翠、爺爺有直接的關系。於是,便有了黃磊的《等等等等》,一唱就沒有盡頭。歌裡唱的和沈老書裡的情節雖有不同,結局卻是一樣。翠翠獨個兒守著那老船渡口,終日替人擺渡。等過一秋又一秋,等到黃葉落了,雁兒過了,她等著二佬回來,等著成為他的新娘。可等到如今,等到最後,也許正像沈老最後的獨白:“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即便是等,翠翠依然美麗。爺爺走了,明天、後天、永遠也回不來了。可如今她等的二佬明天可能會回來。於是,我知道我夢裡的女人遙遙相望的不單是一個人,還有她的一個夢。她在夢裡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了。一直在等,雖然這一等不知多少年,卻是等著希望的。所以,我哭了。哭過了也願意跟翠翠一起等。也許有一天二佬真的回來了。我要讓翠翠穿上最美麗的嫁衣,戴上最漂亮的頭飾,為她擺渡過門。那一天,翠翠將成為這茶峒最幸福的新娘。這是爺爺的心願。我想也是沈老的心願吧!

一路走來,眼睛裡似乎盛滿了沱江的水,濕濕的。靠近萬民塔的時候,我才肯定,這果然不是白塔。這沱江自然不是碧溪(山且),這虹橋也確實存在著,並不是什麼渡口。於是,心又好像回到了人間。翠翠和爺爺好像真的從來沒有來過。或許在那奪翠樓裡早就關門安寢了。

這巷子裡,走的人少,有人家在搓麻將,有人家在“朝拜”電視。江邊的石凳上有人談情說笑,江中的船上游人觀燈,時而傳來一陣歡呼。一聽就知道是城裡來的學生。這果然不是我夢中的渡口。

於是,我匆忙回“家”。准備下一站的行程。

——移情古寨

下到南長城腳下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上午11點鐘的位置。

本想早起到沱江邊走走,看看初秋的早晨在這吊腳樓邊是什麼樣子。只可惜持久的興奮和沿途的疲勞讓我無法撐開眼皮。出門的時候,太陽已毫不客氣地曬進了我的“閨房”。

去南長城的路上,我看到路邊有很多石壁,上面刷著“預防非典”字樣的標語。開車的師傅說別看這古城老是老了,在“非典”期間,上到政府,下到村民,就連山裡的寨子,沒有一個不重視的。看來這短期的“非典”工作比長期的計劃生育要做得普及。

越往城外,路上的行人就越多。大多是背著背簍的婦人,背簍裡放著孩子或是玉米、紅薯一類的。師傅告訴我她們大都是苗族或土家族的兒女。正逢趕場,她們徒步從山裡走出來。有些給家裡添點家什,有些則是把自家的東西拿來置換、買賣。

路兩旁是農田。稻田裡黃綠不接,怕是谷子要早熟了。玉米排成排立在田野裡,頓有玉樹臨風、沙場點兵的味道。再遠一點便是山,連綿起伏。不像德夯的山突兀、挺拔,卻顯得格外沉著、穩重。過一片林地,遠遠地看見一塊石碑,上面鮮紅的寫著“某某部隊退耕還林基地”。想當年這裡曾經是戰場,戰士們在這裡倒下。和平年代的他們放下了刀槍,在這裡把汗水揮灑。不由得我對這山、這樹增添了一份深深的敬意。

車有些晃,好像在山上顛簸。山上的樹綠成一片,最突出的便是那蜿蜒的小路,看不到源頭,也望不到盡頭。小時候就寫過一篇文章《山的那一邊》,想像中山的那一邊會不會有人家?或者還是山?或者是河流?或者已經到了天邊?那會兒想家的時候,我就想山的那邊應該就是我的家。

這不是江南,自然會少些小橋、流水,山路盤旋延伸到林中,眼睛是看不見了,卻可以想像出這樣一幅畫:西風不吹,瘦馬不肥,古道依舊在林中。山柳不是,野花不香,源頭必定有人家。這比起“古道西風瘦馬”固然要貧乏,卻實實在在是我想要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足矣!

到黃絲橋古城的時候,已近正午時分。坐在小三輪上,女司機告訴我“其實來鳳凰不用買通票,這長城、黃絲橋沒啥好看的,走走就幾十分鐘,下面走走旁邊看看也就差不多了。”我笑笑“第一次來,不清楚狀況,就往人多的地方去。”

其實這大姐說的也在理。回頭望長城,長城已不在腳下,一個人衝著那最高處使了勁兒爬。太久沒運動了,意志再堅強,也只能走走停停。城牆的前一段是原來修的,越到後面就越“新鮮”。站在峰火台上,頭頂著烈日,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面對的是城外——一片苗人的田園。當時苗漢的民族矛盾讓這城裡城外一片混亂,兩種信念支撐著兩個不同的世界。鬥爭過去了,苗漢一家親。這城牆的炮眼、槍眼也成了我們探望城外的窗口。其實我更願意站得高高的,放眼望去,把裡裡外外風情萬種的山寨盡收眼底。南方的長城是漢人為抵御苗人進攻而築起來的,北方的長城則是為抵抗周邊臨國的侵略而修建的。如今這一南一北,遙遙相望。既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也不顯得有往日的威嚴。倒成了一處游人征服的風景。可一旦考究它們的歷史,就必定與國家的災難、民族的傷痛、人民的血淚緊緊相連。幸好這一切都已成為歷史。不該忘卻的就常常緬懷,該反思的就常常警惕。聽著城下敲敲打打的聲音,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這城不長就不叫長城”。景區的工作人員略顯驕傲地告訴我。為了讓南長城更具“魅力”,他們唯有讓勞工不斷地把石頭敲碎,一塊塊背上山來堆砌新的城牆,以延續這“迷人”的風光。我知道社會主義的勞動是等價的。可是意義何在呢?只怕那時候已不再是兵臨城下,而是滿地的易拉罐吧。我不知道秦國人是怎樣修長城的,也不知道埃及人是怎樣造金字塔的,它們至今仍是一個迷,是人類創造的一個奇跡。這南長城是怎麼修的,我倒是看得很清楚了。

黃絲橋古城得名於城外一座橋。古城進出有條河,老人、小孩不方便出入。城內有一黃姓老人用自己畢生紡紗織布的錢修建了這座橋。城裡城外的人就叫它“黃絲橋”,以示感激和懷念。這城便因橋而聞名開來。跟我解說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還沒開學,就上城游玩。找我作解說練習的對像。她的解說詞跟景區導游說的是一模一樣。這城內的人都准備遷出來,據說是為了將古城復原——乾隆年間的練兵場。如今已物是人非,又何苦勞師動眾呢?出城時,給小女孩拍了張照,我心想:50年後她會是什麼樣子呢?

送我進城的女司機還在等著,不等她招手,我便坐進車裡。她之前說過這附近有個苗寨很值得一去。眼看到午飯時間了,去苗寨吃個飯也不錯。真沒想到這頓飯吃了我兩個小時。

到寨子的時候,他們給了我一張黑白印刷的門票。一個小伙子接待了我,不好意思地笑著“留個紀念吧,現在村裡正計劃著做好看一點的門票。”他是這個寨子的第一個大學生,而且是吉首大學今年的新生。他姓龍,我叫他“龍導”。一路上他告訴我很多關於這寨子的故事。像他們這樣的山寨很多,但是真正由村裡人自發組織搞旅游的就只有他們。看他年紀小我一節,卻比我能干好多。寨子裡的導游多半都是他培養出來的。半年前,這個寨子才開始設旅游點,宣傳主要靠山下的“車夫”——小三輪司機,他們送游客到黃絲橋,就會在車上跟大家介紹這山上的寨子。到了年終,所有的利潤再平均分配。一村人齊心協力,熱情也越來越高。於是,知道這寨子的、來這寨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寨裡的人個個能歌善舞,大山給了他們無窮的智慧和靈性。這是我可望而不及的。寨子裡很多年輕人都進城打工,賺了錢又回到這裡建設自己的家園。我問“龍導”讀什麼專業?他告訴我他主修中醫,另外再自學旅游管理。我笑著猜測他,是不是准備畢業後在這裡一邊辦醫院一邊搞旅游開發。他笑著直點頭。進了寨子,才知道什麼是輾坊。《邊城》裡媒人替總鏢局長的女兒向二佬說親的時候,問及二佬是要這陪嫁的輾坊還是要翠翠那渡船?二佬心裡一直就沒希罕過這輾坊,因為他是喜歡翠翠的。“龍導”告訴我輾坊是用來磨米的,現在寨子裡有了打米機,留下的輾坊也不作用了。寨裡最大的工程就是“情人橋”。上下兩層。以前叫“雙橋”,用來灌溉。寨子裡男男女女進出城的時候在橋上遇到了,或是晚上歇涼的時候碰到了,就對對山歌,對上就成了。後來連這橋名都改了。聽他說到這,我就樂了。真是夠浪漫。於是,我非得讓他帶我到橋上走走。記得大佬托人給爺爺提翠翠的事兒,爺爺說看大佬是要走車路還是要走馬路。車路就讓順順派人來提親,馬路就是自己到渡口為翠翠唱三年六十天的歌。大佬嗓子不好聽,只好走車路。二佬卻是只“竹雀”,唱一個晚上,就把翠翠的魂從夢裡托起。他們的這種浪漫,是城裡的燭光晚餐、舞會派對沒法比的。我想如果以後有人跟我父母提這事兒,我准得讓這人走馬路。一邊走一邊聊,在幾個地方他還幫我拍了些照片。他說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對著這山、這樹瞎比畫。

快到他們“總部”的時候,他撿了個熟透的核桃給我。那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團團坐著一些老人、小孩,還有寨子裡的“文藝骨干”。窗戶上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辣椒和玉米。進門的時候,苗家女就端來了自釀的的燒酒——迎賓酒。因為怕醉,我只輕輕地嘬了一小口。真甜!這個時候游人不多了,加上我只有四個。“龍導”說哪怕只有你一個客人,我們也要為您表演。其實有他們這份心意我已經很感動了。

午飯是在一個普通苗家吃的,飯菜做得極平常。女主人一個勁地說不知道我吃不吃得慣。我看她的宅子還不小,就猜她們家是不是這寨子裡條件最好的。一說到這,她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她被族人許嫁到這裡的時候,家無居室,一無所有。憑她一雙手磨豆腐才有了今天這個“家”。她一聲一個“大妹妹”,說到兒女互相接濟上學、輟學的事就潸然淚下。這寨子裡有多少這樣的女人,她們這一輩子比起男人更辛苦。走的時候,我說“這以後的生活會越過越好。兒子長大了又孝順。這是您最大的福氣。下次來一定再來你們家。到那時你兒子就給你蓋新房子了。”她笑著連聲說好。我一直都不知道要如何稱呼她,因為她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快六十歲了。她許小兒子送我下山。到山口的時候,小伙子祝願我下次再來的時候能帶個男朋友。我應聲就樂了好久。

下到山腳,轉車回“家”。路上我拿出那張黑白門票,上面模糊的印著幾個字——“石砬苗寨紀念”。回頭望寨子,寨子已隱入山中。下次再來的時候,不知道這裡會變成什麼樣子。唯有祝願,祝願這山裡的苗族同胞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告別虹橋

回“家”已近下午五點,休息了再出門已是黃昏。

踏上石板街,誰也沒有忙忙碌碌,整個兒怡然自得。這裡上下班也不用著“趕”車,誰也不急著“趕”誰。因為家就在這石板街或是更深的古巷裡。“夕陽無限好,只是盡黃昏”。城市裡的這個時候,即便是再寬的路,也會堵得水泄不通。車聲、人聲,抱怨聲一片接著一片。等到可以坐下的時候,夕陽也已過黃昏。這石板街卻是另外一番模樣。夕陽下這街頭巷尾也熱鬧,卻不嘈雜。同一個夕陽照就了兩種黃昏。就像兩個不同身份的人,城市像個胡鬧的小孩,莫名其妙地跟自己發脾氣。而眼前這石板街就像個爺爺悠閑地喝著茶下著像棋。我走在這石板上,白天翻山越城的疲勞頓時就退卻了。石板街住的人家是真正的“門當戶對”。一般為兩層建築,一棟緊挨著一棟,一排望去就好像是一大戶人家。鳳凰開發旅游以後,這第一層樓基本上都作門面使用。本土產銀,又產蠟染、扎染手工藝布品。於是,這一、二、三地數過去,都是賣銀飾品和手工藝品的店鋪。聽說還有從福建、廣州來這裡當老板的。看來,這裡還是生財之地啊。

無獨有偶,這麼多家店,我偏偏進了這“東正街”8號。裡面不賣別的,就只有蠟染的畫和衣服。有的懸在天花板上,有的貼著牆壁。有畫老人像的,有畫荷花的,還有畫馬的,生物中面面俱到,最多的還是虹橋、沱江和吊腳樓。我從小就沒多少書畫細胞,起先只是好奇,可看到後面,聽老板說著,便入了迷。熊承早:自幼學習繪畫,多年來從事蠟染繪畫藝術研究。1999年入編《世界藝術家名錄》。第三屆“世界華人藝術大會”香港大型藝術展獲特別金獎。《沈從文先生筆下的碼頭》、《古城吊腳樓》、《虹橋》、等多幅作品被日本、香港、比利時、英國、意大利、馬來西亞等海內外人士收藏。熊承早先生便是這店裡的老板。客人不多,他邀我坐一坐。把自己的創作用蠟染的方式表現出來,他研究這種方法花了的近三十年的時間。不說他是蠟染繪畫的始祖,至少到目前也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作品。他說他常常在夢裡會突然有畫的靈感,他可以把這種感覺緊緊抓住,再把夢境移入畫中。誰說藝術家都是瘋子。熊老師謝絕了很多商務合作的邀請,有些還是國外的商業名流。他說“我願意呆在這裡,這宅子就是我的家。我有一個女兒和一對雙胞胎的兒子,他們正在讀書。我要照顧他們。這是我的生活。住在這石板街,常常可以到沱江邊走走。生活和這裡常常會給我很多創意。在這裡我也可以快樂地工作。活到快六十歲了,我最大的幸福就是一直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熊老師的夫人一直坐在一旁看電視。聽我們說話,她並沒有回過頭,也沒有插上一句話。這性情的生活讓我不由得感嘆或許只有這古城、這石板街才會讓人有一顆永恆的平常心,才會有永遠的寧靜而致遠吧。

我一直相信,如果我到了一個地方,一定是因為我要與那裡的某些人或一個人相遇,而“他”會讓我得到一些東西。這便是我生命中的“機緣”。就像遇到熊老師,他創作的方式,他思考的方式,他生活的方式把他整個為人處世的態度表現得十分清楚而且深刻。這讓我在夜深的時候久久不能入睡。

二十九日。清晨。王阿姨推薦我上南華山走走。早上八點前不用門票。到山腳下的時候,我發現它跟長沙的岳麓山差不多高。於是,我便看輕了它。下山的人比上山的人多。因為我來得太晚。他們大多已經鍛煉完了。跟我一樣慢悠悠的還有一些老人,他們邊聽廣播邊邁步子。到“一停亭”的時候,我已經決定不再爬了。才半山腰,我已經累得不行。想必是昨天累傷了腳。找個理由告訴自己,剩下那一半留著下一次再爬。於是,我趕忙下山。

早飯後,沿沱江順流而下,經虹橋到從文墓地。我坐在船上,船蕩在江中。岸邊的吊腳樓看得格外清楚。游船的距離不遠,虹橋、奪翠樓、萬民塔盡在其中。我以為我是船上看風景的人,卻不知岸上看風景的人正在看我。沱江這一水繞城本來就是天作之筆畫中有畫。

到沈老墓地的時候,我沒有獻花。我似乎什麼也沒有帶。只是跟他輕輕地對話。

沈老說:“凡事從理解和愛出發,生命才會慢慢的日益豐富起來。”

他平靜地對我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後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原因簡單,你們是城市中人。”

我告訴沈老,你的那些“照例”我都懂了,原因簡單,我不是城市中人。

沈老就問我從哪裡來。

我告訴他:“說鄉下人我毫不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

沈老笑了,我默默地給他鞠了三躬。

一路回來,我去了沈老的故居。出門的時候,只聽得沈老精神地說“‘世人多附和而少真知’,做你自己堅持的,誰站起來,你就告訴他們,‘我存心放棄你們,我的作品沒有這樣也沒有那樣。你們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義’。”

謝謝沈老的鼓勵和一路的陪伴。短短的幾句對話已經讓我認清了即將要走的路。我向沈老致意我確定要去的那個方向,他微笑著,點頭。慢慢遠去。

不要以為我游離在空氣裡,我的神志十分清醒。參觀了熊希齡先生的故居,也細看了楊家祠堂。告別沱江的時候,烈日當空。石板街也睡眼惺松,一副疲勞過度的樣子。如此一來,心裡就生了一絲遺憾。如果下雨該多好。可凡事又不可十全十美。於是,我決定雨季再來。

再見了,石板街。我回頭凝望他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這個時候的石板街像個孩子,睡在“媽媽”的身邊,輕輕地呼吸。於是,我不忍再喚醒他。便決定也不再去虹橋告別了。

我會再來的……

再見了。虹橋。

——後續:

回長沙數日了。工作依舊緊張有序。生活和學習卻精神了很多。我想這便是到鳳凰的收獲吧。

定稿的時候,剛過中秋。忽然想起熊希齡先生的一封家書,其中有一句這樣的話——有情眷屬皆圓滿並祝妻良母又賢。就以此良言祝福這一路的有緣人。也祝福所有與我共勉的人們。


精選遊記: 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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