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瑣憶下——外婆家門前的池塘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外婆家門前的池塘沒名字,鄉裡皆習慣稱之為“河”。此“河”東西走向,彎彎如新月模樣。外婆家在其西頭,故而這一片叫做“西河浜”,反之東面的人家則稱為“東河頭”,都是傍水而居生出來的地名。我家離外婆那亦不遠,3、5分鐘路,其實20年前,皆為同一個蔬菜生產隊的地界兒。正因為這樣,溜個彎兒到外婆家,對於我實在是太容易養成的習慣,於是乎這池塘,用個� ...

外婆家門前的池塘沒名字,鄉裡皆習慣稱之為“河”。此“河”東西走向,彎彎如新月模樣。外婆家在其西頭,故而這一片叫做“西河浜”,反之東面的人家則稱為“東河頭”,都是傍水而居生出來的地名。我家離外婆那亦不遠,3、5分鐘路,其實20年前,皆為同一個蔬菜生產隊的地界兒。正因為這樣,溜個彎兒到外婆家,對於我實在是太容易養成的習慣,於是乎這池塘,用個不落伍的說法——便成了我頭十幾年的旅程裡一個“標志性的”景觀。一

在80年代中以前,這條“河”對這裡的莊戶人家意味著什麼,大概婦人們最有感觸了。那時水還干淨,每家每戶挑水、淘米、洗碗、洗衣服等,幾乎都是到“河”邊來。在靠岸的水裡,有好幾處下了樁,一塊長木板,一頭挑在水上,釘在樁上,一頭固定在岸邊,這叫“跳碼兒”,專供洗浣之用的。外婆門前便有這麼一個。幼時老愛跟了母親去,沒什麼太多印像了,記住的就是因為我小,外婆只准我在高處站著;還有就是三五個婦人蹲在跳碼兒上,一邊手上忙著,一邊談家常,有說有笑的,很熱鬧的場面。

上學以後,開始會做點家務,其中淘米洗碗是我的經常性科目。我自己也樂得去,為什麼呢?一是借此自己可以在水邊耍子,折個紙船逮只螞蟻放上去漂到水裡之類的;二來可以順便到外婆那兒,和小舅、小姨瘋一會兒,掃蕩一下外婆給我翻出來的好吃的玩藝兒。說來我並不勤快,但由於上述這些快樂的召喚,我倒是很甘於做那馬戲團的狗熊,每次干活都保持了很高的積極性。

當然我的勞動生涯並未局限於此,而且很快就再上新高。這倒應歸功於改革開放,隊裡劃自留地,母親也分得一塊,在東河頭,池塘北面。地不大,一畝三分都不到,堪堪一分田吧。

地的耕整是外公幫著做的,通常是傍晚時分,他在另一處收了工,再到這塊加會兒班。有時他挑著擔來,這時我會叫上表弟,一起纏著外公把我們挑回去:我倆各坐進一個簸箕,外公一頭一個,用扁擔挑起來,隨著他的步伐,眼前的池塘變得晃晃悠悠的,很愜意,兩個樂不可支的小子搖頭晃腦,念叨著“今天早上八點鐘,我在八字橋上碰到了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公公……”。

自留地裡一開始種的毛豆。這勾起了我作為勞動人民的兒子最樸素的感情,於是主動向母親請戰,跟在後面澆水、施肥、除草,然後等著豆莢一點點飽滿起來。毛豆差不多落市的時候,母親和我到田裡把毛豆杆兒全拔出來,扎好回家當柴火。天還很熱,躬著腰忙了一下午,手上、臉上沾了不少細細的毛,很癢,跑到池塘邊去洗,蹲下時才發覺,原來竟如此得累。做過這麼一回農人,暗地裡是頗得意的,設想若干年後,對著不事稼穡的後生小輩喝一聲“想當年老子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情形,該有趣得緊。



回想起來,諸如幫家裡做事這類“光輝業績”也就這麼一丁點兒,我在“河”邊的其余時間,歸結起來就一個字:玩。家鄉有句說法,叫“七歲八歲狗都嫌”,專指小男伢兒的調皮。我當時恰恰屬於適齡兒童,有了池塘這樣的洞天福地,簡直幸福得跟西紅柿一樣。

記得池塘南岸長了不少蘆葦,那會兒特愛拉上一撥同學來這裡“探險”、捉迷藏,結束了再結伙到北邊的地裡偷吃西紅柿,隊裡的人發現了追過來,便呼啦一聲聞風而逃,玩得那個心跳啊,到現在都感覺如同一部驚險大片。

西河浜幾戶人家還有夯土的草棚,泥牆上不少眼兒,春天的時候,裡面會住著蜜蜂。一般到了下午,我會備好空藥瓶、空火柴盒,掏蜜蜂去;逮到大的,眼明手快地把它屁股上的刺拔了,狠嘬一口,甜甜的。草棚的主人看到掏牆總是要呵斥的,不過我也總是不長記性,過幾天照樣偷偷再去。

以上還只是小插曲,值得大書特書的是換“鑿糖”。鑿糖即麥芽糖,因為換糖人是用鑿子把麥芽糖一塊一塊敲下來的,故有此名。換糖人許久才來一次,每次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一回自己實在沒攢下什麼破銅爛鐵,於是央告換糖的等著,然後旋風般掃蕩了環“河”人家。其時正是大白天,外公外婆、左鄰右舍都在地裡忙著,加之鄉間的廚房、柴房,多是不上鎖的,我適得其便,把那些快用完的牙膏全擠了,把零碎的鐵絲鐵片、塑料薄膜等全搜刮了出來,拿去換了兩塊鑿糖。很慶幸,對於我這般“狗都嫌”的行徑,鄰裡們是寬容的,沒人找過來抱怨或是告狀,換在凡事須有個計較的城裡,恐怕早被扣上品行不端的帽子,難逃父母親一頓家法伺候了。

然而我終究還是沒躲過家裡的一頓揍,且慢慢表來。平常不聽話的時候,每看到他們有出手的動機,我就一溜煙到外婆那兒“避難”,有外婆罩著,這板子決計是挨不著的。但那次例外。好像是個休息天,我又溜出去跟人“探險”。天氣很好,大家發現,池塘裡漚著的一段樹上趴著一只烏龜。可能是想表現自己的勇敢,我從岸邊上了這段樹干,衝烏龜走了沒幾步,腳下一滑,演砸了——人掉到水裡。可憐我這旱鴨子,一通撲騰,好在很快來了鄰家小伙,把我撈了上來。盡管回到家我主動跪了搓板,但是母親盛怒之下還是動手了;自己呢也不如現在皮糙肉厚,打完之後,據現場目擊者稱,我的屁股腫得跟肉案上的肚肺一樣,若干天只能趴著睡覺。父親板著臉扔下一句話,如今都記得,他說:“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



落水事件之後,我踏實了許多。除了怕屁股疼之外,另就是我的興趣,漸漸被轉移到另一個方面——捕魚。

關於這池塘裡的魚,最初的印像是某個冬天,池塘結了冰,表舅在冰上鑿開一路口子,魚兒們紛紛趕來透氣,一撈一個准。這件事情令我日後對二十四孝裡的“臥冰求鯉”產生了技術上的質疑:這個叫王祥的,難道就不知道在冰上鑿一鑿?難怪後媽不喜歡,敢情是人太傻。

我自己用兩種方式捕魚。先說第一種。有條小河注入池塘西頭,我們一幫小伢兒常在河面較窄的地方,用泥巴、瓦片、石塊攔腰築一道小壩,中間留個口子,口子的下水處安一個竹簍。傍晚時分把簍子收上來,裡面多半是有魚的。是為請君入婁。

還有就是釣魚了。這是小舅教的,開始先帶我在地裡挖小紅蚯蚓,然後告訴我怎麼下杆,怎麼看浮子。後來這幾乎成了我暑期的一大愛好,往往是吃過中飯,便提個桶,戴頂涼帽,到河邊的榆樹下釣一下午。間或午飯吃了葷菜,便可把肉末湯汁倒在水裡,這樣能釣著烏魚。當你忘了時間,完全沉浸於一根竹竿和一個釣鉤,人忽地就明白“一俯一仰一場笑,一江明月一江秋”的意趣了。至於收獲麼,有多有少,空手倒不太會,所以這魚湯真沒少喝;可惜智商沒什麼大長進,只知亦步亦趨趕到這城市裡,起早貪黑干些不知所以的碌碌營生。

池塘的存在狀態並非是一成不變的。彷佛是一夜醒來,大家就得到了池塘要被承包的消息,不過在此之前,隊裡決定先做一件事,清池塘的淤泥,我們稱之為“挑河”。兩台抽水泵不停地轉了好幾天,池塘終於一點一點淺了,露出它的水下世界。外婆嚇唬我的水鬼沒看到,倒是大人們拖了一天的網,拉走了一拖拉機一拖拉機的魚。隨後清淤工作開始。而我,等了若干天,顧不得淤泥臭臭的味道,一頭撲向那些水窪、水塘,大撈漏網之魚!那個開心,遠甚於過年。而且漏網的確是不少,我跟熊瞎子掰玉米一般,抓抓揀揀,不到父母親來“河”邊吼一聲是不上來的;好幾次套鞋陷在泥裡拔不出來,只能赤腳上岸,一手提鞋,一手拎著水桶,身上彌漫著中古沉船的味道,進得外婆家門,一干人等紛紛掩鼻,直催我換衣服。我抓到的魚多數小得不能吃,不過我還是“征用”了兩個腌鹹菜的頭盆,把它們養著,每日喂食。可惜它們不是金魚,野性難馴,故陸續死去,我所參與的“挑河”盛典,最後不免添了悲情的一筆。



從池塘東、西兩邊往南,約半裡路,便是鎮上的石板街。區區這半裡,卻是城鄉有別。石板街上的雜貨店裡,有一角錢一瓶的桔子水,偶爾小舅小姨興之所至,會給我買一瓶,因其不常享用,被我視為甘露一般。

不過這池塘周遭樹木蔥郁,儼然一個花果山,好吃如我者自然不會放過其中的天然食品。外婆門前有老杏樹一棵,春天杏花滿枝,美艷不可方物。而這時我和表弟、表妹就開始翹首以盼,吃杏兒。快端午了,杏兒都已長成,不過還有不少是青的,我們這些小的早等不及,纏住外公幫我們打下來。於是外公長竿在手,我們各就各位守在樹底下,杏子落下來,一通猛搶,然後不外乎是分贓不勻,需外公出面調解一番。其實真熟透的杏兒沒幾個,都尚要焐些日子。但我們可不管,一口咬在嘴裡酸酸的,心裡卻美滋滋。

沿“河”桑樹也多,外婆門前亦有。我們那裡稱桑葚為“桑樹果”,入夏時節,樹上一簇簇的,極其誘人的紫色。母親似乎是不贊成我摘桑樹果吃的,說蛇晚上也會上樹吃這東西。然而我卻不以為然,何況小舅小姨也很樂於拉著我一起吃——有我在,外婆不會說他們,有他們在,母親不會說我。後來小學讀到高年級,上樹爬牆於我已經是小菜一碟,我曾進行了不少次單獨行動:放學早的話,在池塘邊找棵離家遠點的桑樹,上去,摘滿滿一帆布書包,然後就近上個房頂,躺在那兒,在和煦的陽光下慢慢受用。當然,如果發現吃得嘴唇發烏,還得到池塘邊好好洗洗,以逃過母親的法眼。

為了更多的口福,咱也沒光吃不練。某日吃枇杷,想起大人說果核不進嘴就能入土生根,便摳出幾粒扔在自家院裡。等我快忘了這茬兒,兩棵枇杷苗卻破土而出了,驚喜之余,一直好生伺弄著。後來家裡建房,把兩棵樹移到了外婆那兒的池塘邊,長得枝繁葉茂,好不神氣。可令我著急的是,幾年了它們卻始終不結果。家裡人說可能這兩棵是公的,聽罷,很有心去鑽研一番,不料開了個頭,當即被父母親趕回“惟有讀書高”的康莊大道上去了,只得就此作罷。



家鄉向無山水名勝,不過自有風雅之士不甘平淡,為這個小城梳理出“三塘十景”,供歷代題詠。三塘即三個池塘,至我輩已鮮有人知其所在。對此我卻沒太多遺憾,因為外婆門前的這一個,我就覺得飽含三塘之風韻。中學那陣兒痴迷詩詞,曾依樣畫葫蘆為它題過幾首,現已不可尋,不過其四時景致至今歷歷在目,特別是夏、冬兩季。

夏日的午後,烈日下的池塘似乎跟人一樣,也沉沉睡去。不過坐在樹蔭下釣魚的我,卻感受到這安靜下面,依然是活潑的空氣:水蜘蛛在水面上奮力地劃水,帶起一絲細微的波紋,如鏡面上的一道水痕;烏龜從水裡探出腦袋,慵懶地爬到漚在水中蔭涼處的木頭上,深呼吸;冷不丁會有魚躍出水面,擺個空中姿態,入水,那“噗”的一聲顯得極響,或許驚醒了幾只小蟲的夢;岸邊崔巍的綠蔭裡有鳥在叫,但卻不見蹤影;還有樹上的知了們,個個在不知疲倦地唱著……這一派勃勃生氣,可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即使後來跑了外面很多地方,也無從得見。

冬天的池塘以清晨最美。風雖不及北方的那般凜冽,卻也是清冷的,當吹過池塘,有那麼片刻一切都像是凝固的。水邊的榆樹、櫟樹、泡桐等,落光了葉子,只剩枝枝椏椏縱情伸展著,沉默得很有力量。時間緩緩流過,水面上漸漸籠起一層薄霧,亦真亦幻地飄著,於是一切又顯得生動起來。這時天空開始放亮,杲杲寒日生於東,從樹干爬到樹梢,紅彤彤的,有一瞬停在那兒,好像在吐納運氣;而西邊的天空,尚存一抹殘月的淡影,晨風吹來才漸次散去。

小時畫畫很差,家裡把我送到美術興趣班,希望能有些長進。學了一個假期,當時想,哪天我要把這個池塘的風景畫下來。然而懶人許的願心,總是一拖再拖,一面自己寬慰自己說,這是學藝不精,不便動筆。等到了外面上學,有個大半年沒回去,外婆家的房子以及這池塘,竟已不復存在——按照城鎮的改造規劃,池塘被填了,從上面取直造了一條馬路,兩邊豎起了火柴盒式的商品房。

我的池塘,我那觸手可及的野趣,還有我生命中那些水光瀲灩的歲月,就這樣統統埋在了堅硬的柏油馬路下面。我不是神筆馬良,頭一次站在這新馬路邊,四顧茫然,忽覺有些難過,為那些似水流年,為那幅從未下筆的風景畫……

今天,就權以這篇文字,做些微不足道的補償吧。

2004年元月5日上海


精選遊記: 南通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