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寂靜——雙驢八日西行記(中)

作者: 夏日的珊瑚

導讀……D3,翻越祁連山脈,大木佛和多余的時間這一天是趕路。第一版本計劃是昨天從西寧到蘭州再到敦煌,驢子乙卻從茫茫信息中挖出這樣一條從青海西寧到甘肅張掖的長途汽車路,既可以不必辛苦趕夜車,不必走回頭路,還能順便翻越祁連山。在30號那天就托楊師傅愛人買了汽車票,所以一切都是計劃中。只是這輛神奇的汽車在出了西寧市收費檢查口後,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上� ...

……D3,翻越祁連山脈,大木佛和多余的時間這一天是趕路。第一版本計劃是昨天從西寧到蘭州再到敦煌,驢子乙卻從茫茫信息中挖出這樣一條從青海西寧到甘肅張掖的長途汽車路,既可以不必辛苦趕夜車,不必走回頭路,還能順便翻越祁連山。在30號那天就托楊師傅愛人買了汽車票,所以一切都是計劃中。只是這輛神奇的汽車在出了西寧市收費檢查口後,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上客,六塊鐵皮包裹的空間裡滿滿都是人和行李,顯出西北人和西北汽車的極其好客。基本都是當地人,除了二驢和二驢左邊一對六十歲的法國夫妻,車到中途那男人也和會和其它男人一起下車,站在路邊唱山歌,呵呵。

寶表一路報告:2000米。2500米。2900米。

柏油路就不知不覺變成土路,筆直的白樺樹叢也由林而木,逐漸遠去。車子開始爬高,從幾千英尺高處看,會看到一粒蟻螻艱難蠕動著翻越祁連山脈。高處土地瘠薄,幾乎寸草不生,但雪山就在幾米外,霧氣稀薄。要說金銀灘的豐美如風華正茂的二八少女,青海湖的沉默如八十歲堪破紅塵的老嫗,此地的祁連雪山就像迎面走來的浪子——條條風塵都刻在臉上,線條冷峻,等你以為這是全部了,他再轉身,他的背影,你才知道還有很多、還有更多的景色,也許反而更美,是你沒能看到的,讓你回頭。

因為祁連山不是啟程、不是目標,而純粹是一次優美的邂逅,是甲地到乙地的一個必經,而且這意外的景色會連綿不斷,而且知道這車子不會為景而停,所以讓驢子很難放棄貪婪跟隨的目光。哢嚓哢嚓。所以說驢子們都是“好色”的。

3800米處,雪山燦爛。本次行程最高點。不知道山上的雪有多少年了?陳年老雪是否和陳年老酒一樣,香氣撲鼻?傳說中的雪蓮花在哪裡?

翻過祁連山脈,也就是一轉彎的樣子,景色突然開始溫順,也出現了農居,竟然有梯田,看得出山腳的土地肥美,黑油油的,種啥長啥。到了打尖的時候,車子停在一個不知名的縣城,仍在青海境內,下去吃清真牛肉面。繼續走,驢子甲又頻頻犯困,只能借乙的‘香肩’昏睡不已,幸虧乙的衝鋒衣是防雨水估計也能防口水的,甲偷偷的想:真好,下次也買一件。這不算高原反應,出發前甲的睡眠平均為6小時/天,老天平等。但是一路美景不容錯過,每逢好景色乙會拍醒甲,喝口水清醒下然後看景。

要說如果不介意長達九個小時車程的話,這條路確實值得一走。就算為了連綿不已的祁連山脈,就算什麼都沒有,九個小時與自我的獨自相對——何況驢子甲驚訝於多年假驢生涯中未曾見過的神奇景色——

祁連山南北走向,群峰基本登高,三四層掩映,眾多正弦曲線一樣在平坦的大地上奔跑。谷頂是雪,谷底還是雪。下午兩點多,天空萬裡晴朗,唯有一條雲脈哈達一樣搭上山脈,奇妙的是這雲脈很長,視線能及處,和山脈一樣悠長,卻不是連續的,而是釀成一朵一朵,每個山峰上跟了一朵,下一個山峰又跟了一朵。像在山脈上戴了一根珍珠項鏈,又如同一根橫笛吹出了朵朵美妙的音符。

四下裡一片寂靜,滿車的旅人處於昏睡時分,驢子們在聽樸樹,這夢中都無法到達的美景就此延續半個多小時。都是學理工科的,搞不懂這種自然現像的成因,但是甲猜測那大概仍跟雪山有關——五千多米的山頂,在晴好日色下,雪氣的蒸騰會形成雲,所以才有個個山頂朵朵雲,因了這祁連山脈的悠長,才有這雲脈的延續。

這是天成。

天成未必天賜。機緣、機心缺一不可。旅游中永遠有意外,給現實生活中無法探險的探險家們挖到寶的快樂。

下午四點多車至張掖。張掖位於河西走廊中部,有“塞上江南”美譽。匆匆忙忙拖了大包去大佛寺,還好,他們七點關門。這是這次旅游中最不從容的一個景點,因急著要趕晚上六點半的臥鋪汽車去敦煌,進門時連導游都沒請就衝進去了。還好,半路跟上幾個官員的導游,他們,我們,就成為大佛寺不多的游人,與幻想中黃金周應有的擁擠非常不稱。

驢子乙是每到一處就必學知識的那種,漫不經心跟著導游東走西走,其實所有的介紹都聽進去了,而且還能記住。驢子甲則無心聽說,靜心看佛。

這是國內最大的室內木胎泥佛,是一個釋迦牟尼涅磐像:一手枕腮,另一手側置於膝,面含微笑,似要張口言說卻又欲言又至。眾弟子立於旁,德行淺的悲痛欲絕,德行深的喜形於色,更有一遲到的俗家弟子因修行在外,只趕的及臨時抱著佛腳痛哭。佛是右躺的,似乎所有的涅磐佛都是右躺姿勢,奇妙的是這尊佛的表情——站在右邊,從下而上看佛是悲的,眼睛似乎是微微睜著的,也許因為佛需關注腳下苦難眾生,難掩悲苦之色;站在左邊,由上而下看佛又是微笑含喜的,眼睛也閡著,也許因佛上有青天,問心無愧,大歡喜在上。但人無論怎樣移動,那黑黑的一對兒曈子就是這樣跟著你轉,走哪到哪,所以不必頭頂三尺,處處亦有神明。

此佛泥金脫落,卻沒有刻意重繪,保持了斑駁粗礫的本質美。真實。似乎泥渣還可能在夜間簌簌地往下掉,佛身就這樣在緩慢地變化、直至消失。因為多個皇帝曾避難於此,殿內破例在四角繪龍,四大天王手底的降服物也相應改動。看得出權力的存在。

官員們由導游安排著,特別去看側殿中不向普通游客開放的書法珍藏去了。二驢站在土塔前聽了會兒銅鈴叮當聲,遂快速洗了把臉,趕向汽車站。其實大佛寺是西北名寺,十六世紀時能容納幾千人同時朝拜,寺內建築對稱大度空氣幽深,關於藏經閣和那個守經書的老尼還有一段美麗傳說。只可惜屬過路景點,來不及細細停留玩味,得去趕六點半的汽車到敦煌。

萬沒想到因為人少,張掖汽車南站去敦煌的汽車已經停開,又只能驢不停蹄衝到火車站,幸運的是居然買到晚上11點半去敦煌的臥鋪票,這可是黃金周啊,這下松了一口氣,敦煌人不會多。把大包托運,轉身回市內。

這下方有心思細細感受張掖。雖沒有看到江南蜿蜒的河流,可是城市仍然算是繁華,市景精謐,讓人錯覺似乎有很多人從遠方趕過來,然後停下來不走了,或像馬可波羅那樣在這裡羈留一年之久。這裡不僅是歷史名城,還曾經是絲綢之路上的一顆明珠,古稱甘州,與又稱肅州的酒泉合成甘肅。去小吃街的路上,二驢坐在街畔被民女擦鞋,耳後是店裡一波一波的流行歌曲,恍如在浙江的某個小城,而不是西北、大西北啊!

前幾天觀景,沒來的及細想,其實西北的時間是個奇妙之物。經度的差異使這裡日落八時,然而日出與沿海地區近似,五點多天就亮透了。那些習慣了六點下班後竄出大樓鑽進暮色的驢子們,往往會站在晚上七點多鐘的大太陽下,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時間這會就有點偷了兩小時的意思了,天光畢竟是個行動指針,看看西邊的夕陽東邊的影子,即使背後時間還在慢慢走著也不慌張,畢竟悠長呢。

驢子甲喜歡西北的時間,驢子甲是個每天忙碌不休的勤快驢,有多兩個小時的天色可以利用,心裡不曉得多麼歡喜。可惜,這個黃昏這個傍晚是行程中唯一一天呆在城市中心的,其余的不是在路上,就是沉在景點裡了。然而城市景致,卻是更值得一看的:因為那裡面有人,而,people make things happen。

不緊不慢在小吃街上吃過了小吃,那些西北的糟釀、釀皮、燕皮餛飩、黑米粥其實處處都有相似的,真要說想好好吃,得去西安住個五天七天,狂草一番。在這,不過是淺嘗輒止。

時間還有大把,坐了摩托去唯一的甘泉公園消磨時間。公園普通,就坐在小湖邊的竹編躺椅上,喝茶喝酸奶吃瓜子。驢子乙20G的iriver除了外形如美國家電般古樸的不足外,具有可以兼做數碼相機存貯中樞的強大功能,還大方提供兩個耳機插口,能同時滿足四只驢耳朵。於此相比,驢子甲精美果綠的ipod因只能用電腦充電,在長途旅行中就有點黔驢計窮的意思。天色漸黑卻不見透,茶水是添了一鋪一鋪,晶亮的星子從深邃的天裡單純美好地笑,難得有緊張旅途中品茶的小幸福啊,小幸福是最讓人在心裡偷偷對自己微笑的原因。小湖對面的青蛙聲聲叫著,夏天即使尚未來臨也不會很遠,而天空很大,還有什麼值得念念不忘的?即使茶是兩塊一杯的碎茶末子,即使歌曲是王菲,已經聽了一百遍。

時間還有大把,人家公園打烊了,正好去洗浴中心把一路的黃塵洗掉。維多利亞洗浴中心,多麼美的名字,裡面的浴衣可真舒服,可惜洗腳的妹子反復推薦各種項目,令人壞了興致。驢子乙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被先斬後奏了蘆薈浴、蛇油浴等等多種花樣,出來後被甲嘲笑一番,還好,價格還算公道。

時間還有大把,於是在鼓樓下又喝了酸奶。方趕到張掖火車站,在昏昏的站台上等車,眼皮忽然變成了嘴唇,只想合上。下一站:敦煌/柳園。

……D4 ,莫高窟深陷,百年孤獨安數千佛一面萬年沙

一夜安睡,雖只有六個鐘。醒來已是窗外赤裸猙獰的戈壁大地,幾乎寸草不生,只有一種看起來已幾近荒蕪的植物對抗般地一蓬蓬生長著,朝陽還在地下,天光卻已經將戈壁抹的半明半暗。火車還在狂奔中,一路穿山過洞,毫不理會外面的景致是美是醜。火車就是時間的形像代言人,假定它無窮長,你可以用火車的速度向車尾反方向奔跑,這樣你能和某一刻你喜歡的景色能保持靜止,可是你永遠不能既在車上又在景中,而且你又失去無數前方好景色。所以戀舊適可而止吧,往前趕,喜歡哪兒就順手拍照,車到站才是你的,等你老了,停下那地兒的一切就都全是你的,不再有時間跟你搶了。

柳園站到敦煌市內還有一個小時車程,跟別人合坐出租二驢只需50元。路上仍是延續的戈壁灘,什麼是戈壁呢?戈壁就是一種大岩石,因了地殼的形成,曲線一如山勢般柔美,只是無土,表面有一層細小的石子。那唯一的植物就是駱駝刺,駱駝的唯一食物,粗看是半荒的,其實卻蘊含大量水分,而且絕對堅硬,像駱駝的性子,看似溫柔,實則堅強無比,在帝國時代游戲裡是很難對付的兵種。說起帝國,這戈壁的景致倒好像是從帝國裡走出來的,令人看了油然而生眷戀,想拿槍拿刀走進帝國裡去。

戈壁風響,地曠,驢子甲深信不疑這曾是古戰場,依稀可辨金戈鐵馬之聲。想想那些毫無顧忌噴灑的熱血,丟棄的戰盔和累累白骨,腔子裡甲的血都要熱了。乙卻對此不以為然:戰場?這裡連村莊都沒有,怎麼打仗?

他們只為了爭奪兵權或者土地嘛。甲還不甘心。

這裡?到處方圓幾千裡都是一樣的戈壁,為什麼要爭?乙沒有一點點文人的幻想或不冷靜。

甲對乙的知識面和判斷力不敢輕視,但這不妨礙她在心裡仍把這裡幻想為古戰場,也許更早,早過千年。一路從張掖走來,看那千年前的繁華古都在今天的包納和平靜,今日反而倒是輪到幾百年的上海,鬧也鬧了,繁華得甚至令人偶爾生厭。那麼上海千年後是什麼樣子的?會不會也只是這樣的空地?被一只自然的手收去了它的所有。驢子甲這會兒又想去樓蘭看看了,其實新疆離這裡更近。下次吧,時間還有。

上午在太陽能酒店補睡三個小時,然後洗漱出門找食。驢子甲眼尖,看見市場的一個招牌:達記驢肉黃面。驢子乙大喜,說地上驢肉最好吃,也不怕犯了自己的忌,嘁。裡面人巨多,原來這是敦煌名小吃,中央電視台專門報過的。店裡的服務員卻不因此著名或人多就有所不同,而是依舊慢慢騰騰的點菜、上面。對面的一對本地夫妻是每周必來的,據說今天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吃到面。在他們熱心的指點下,二驢運氣不錯,很快吃上了一糖伴番茄一大葉香菜涼菜,還一大盤驢肉。沾料半酸半辣很好吃,連打定主意從不吃驢肉的甲也不得不嚼了幾塊以示平易近人,也就那麼回事,哼。黃面倒不錯,有點像意大利肉醬面,呼嚕呼嚕吞下去,是這兩天最香的一頓吃食。

敦煌市內也很安靜,樹蔭正從翠綠轉為輕蔥,驢子甲本來頗為不耐的刀郎,在西北的街道上卻聲聲入扣,蕩氣回腸。想來原來是因為甲沒去過西北,因為甲的狹隘。飯後在街上消食散步二十分鐘,其間加食冰淇淋一個,礦泉水半瓶。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打車去莫高窟,也不貴,單程30塊。

說來莫高窟才是這次旅行的終極,特為還買了兩本書,只是之前忙得沒時間看,驢子乙還借口說更感興趣實物。來之前對這個神秘的壁畫群落曾有過不充分不正確的想像,其實莫高窟是在一座幾十米高的山體上鑿出的五排洞窟群,各洞進深高低不等,總長達1600米,現存492個洞,壁畫四萬多平米。始建於前秦元年,之後歷經五代、唐、隋、元、宋、明清的多次修復和添建,在近百年的戰亂中又多次遭遇人為和自然的劫,所以當看到院中陳寅恪的題書“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時,頓感沉重。尤其是王道士的保護性損壞,一是以物易金造成文物的大量流失,再是清朝那些粗糙笨拙的添補和重繪,像亮燦燦的金牙般破壞了壁畫的優美。可是,一千年後,在斯時空前繁華和先進的社會體系中,清朝和唐朝的差別是多大?又有多少人能夠分辨?一千年後,風化的壁畫將在陽光下平白消失,那些連續的線條和顏色將像黃河般斷流——如此殘忍地,我們將與中國最美的唐朝失去聯系,如勞燕分飛,唐朝原地不動,而我們越走越遠。

與黃山三大峰的輪轉開放保護資源不同,莫高窟平日對游人只開放固定的十個窟,在節日多開五個,但這天游人竟然極少,與想像中摩肩接踵的場面相去甚遠,在很多窟還一再出現因人少導游不得不等五分鐘再開講的局面,所以真的就像撿到寶貝一樣高興。可是,面對莫高窟,驢子甲平生第一次遭遇詞窮的苦楚,因為它不只是壁畫,它是豐富的學問和文化,它是屹立不倒的時間,用驢子乙引用某高人精彩的形容——

來莫高窟,不是為看死過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什麼樣的詞語能夠完美描繪生命?

只有生命本身才能。只是,生命描繪的生命,注定有一個將成為背景。一千年前的古人精心設好局,他們要站在這裡看一千年後的我、幾千年之後的你用驚訝的眼神與他們在壁畫前相遇。畫中的人,他們眼珠都不用轉一下,就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畫面,來來去去,像風吹進麥田,一根草的悄無聲息的方向帶動無數根草的搖曳。

有關莫高窟的書和知識實在太多了,赫赫大名的敦煌藝術研究所養息了那麼多被敦煌的美深深迷戀,繼而在這一停就是幾十年的高人。而且要命的是,似乎被挖掘和研究出來的還只是一點點,幾乎所有內容之間都有映照和呼應,牽一發而制全身。驢子甲在整個參觀中除了提一些很可笑的問題,幾乎一言不發,在這種時刻,從一個窯洞到下一個,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感受和記憶,完全來不及評論。也沒有資格評論。

考慮到光線和氧氣對壁畫的破壞和氧化,盡最大可能保護這筆璀璨的遺產,向游客開放的洞窟都是精心選擇的,各有特色:有三層樓高的大佛(96號洞窟),外壁即是莫高窟九層牌樓,腹底曾因大水而遭損壞,現今卻是修葺後的金光燦燦;也有精美的257號洞窟,九色鹿在牆上的連環畫中展蹄欲飛,善惡分明;有因豐藏“敦煌遺稿”而引來眾多侵略者的藏經洞,令人哭笑不已的王道士在此被頻頻提及;也有與真人等高的供養人壁畫洞窟,節度使曹家男人攜帶眾多女眷,與佛身共居一室,只是站立侍奉,想必已然升天;有保存完好、極為經典的“飛天”頂畫,香音神的裙裾仿似經風,又仿似深藏天頂、從未惹塵——細心的話,站在此洞中依稀能辨得花香;也有不惜筆墨,極盡能事描繪西方和東方極樂世界的經變洞窟,動而不亂、滿而有序,萬物莫不如此。十五個,真的很難一一詳細做筆記,但莫高窟是因建築、壁畫和雕塑合而聞名的文化,有時候你站在一塊西夏的地磚上面;另一些時候,你對著一個盛唐的美人兒呆呆的望,按年紀她早該是老妖精了,可那美和那唇齒間栩栩的生氣,讓驢子甲想偷偷伸過一只手,摸摸她捻成蘭花指頭的手勢,問她用的是誰家的夾竹桃?

記不得是幾號洞窟了(驢子甲記性實在是壞),裡面其實是極為簡單的三生佛身像:過去、現在、未來。隨處可見的三種時間狀態,載以佛身,讓驢子甲在瞬間釋然——活在當下、活在現在,以現在做舟,將無憂無慮渡往美好未來——在“未來”極樂世界,人的壽命是八百萬又多少多少年,女子五百歲才出嫁(驢子乙亂彈說:由“才”可見,出嫁對姑娘是多少痛苦的事情)。我佛有眼,該看到一地無形的木頭碎片和鐵鏈,那可是驢子甲千裡之外背過來的桎梏啊。 從此,驢子甲將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洞中意外收獲,心花怒放,開到荼糜。

莫高窟又名千佛洞,因此在大小洞窟中隨時可見滿牆巴掌見方的佛像:有的是一式一樣的單色佛像,格子般站成一排排、然後一列列,像經文般重復,因用的顏料經時間而變色,故呈現肉色或黑色面孔不等;有的是用三種顏色變化著間隔的幾種佛像,橫看成行斜數仍是列,金色、綠色和黑色的,工藝美術般的幾方連續圖案。在驢子甲看來:後者不過千佛一面,前者才是一佛千面,各有悟處。所謂“千佛洞”,果然自有妙處。

所有的小佛面容簡單:兩橫一豎就是一個,然後兩橫一豎就是下一個。但,即使與人的眉眼相似,在很多人心中,佛就是佛,佛才是佛。只有心中有佛的人,才會看得見。

下午四點多的樣子,陽光在背後的山上慢慢走著,風吹著春色中的白楊樹葉有點響。在最後一個洞窟,人很少、人非常少、沒人,在黑黑的洞裡二驢坐在不知哪年朝代的地磚上等待導游進來講解。約摸五分鐘,時光賜下五分鐘的空白、五分鐘的恍惚、五分鐘的無所事事、五分鐘對於將逝現時的留戀、五分鐘的五分鐘,我佛在對岸微笑觀望,和他們之間,中間只隔了一個屋子那麼遠的黑暗。噙一口香茶,然後有一朵蓮花開,據說,要進入極樂世界需要從一朵蓮花中生化。二驢還在此等候,那麼此時蓮心中生化的該是人間哪一顆高貴的靈魂?

需要勇敢承認,有那麼一瞬,只有那麼一瞬,驢子甲不想走了,她想放棄所有的羈留和眷戀,就畫一朵蓮花在牆上,一小朵單瓣的,然後站進去,就這麼簡單——可是她辦不到,世間的苦楚還有太多,通向美好終極的路上是一叢一叢的艱險,另有一簇一簇的快樂,她必得嘗盡所有歷經荊棘,最後一朵,才是她的。

就五分鐘。

離開莫高窟的時候,忽然起了沙塵暴,兩邊的店鋪紛紛關門,人們在風中發足奔跑。想必背後的洞窟也都全部關閉了,時間仿佛拿捏得正好,一分都不多、另一分也不少。坐在小巴上往城裡回,像風中要被吹滅的一只蠟燭,這個時候很擔心小車被風吹翻了。二驢都是第一次見識風塵暴,看天地間一瞬變色,當地人卻是不慌不忙——售票員居然把票價因此提了一塊變成四元,乘客居然因此覺得不滿而寧可在沙塵暴中等待下一輛!看來沙塵暴在此地就如同江南的雨般來去隨意。風沙太大,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只有拿一塊濕紙巾掩住口鼻,這才勉強能呼吸。

只是二驢原定的鳴沙山黃昏不得不放棄,想到山上狂吹的風沙和驢子乙的專業Pro1相機,還是留給明天後天吧。只用一心等待夕陽,如果第二天還是沙塵暴,就在敦煌多留一天——放棄榆林窟。驢子乙獨立做的這個決定讓甲偷偷地感動,大漠、日落,那可是她這次旅行送給自己的一個禮物。

在敦煌的特色小吃——開口餃子館吃晚飯。牆上有關開口餃子和西施的故事讓二驢心生疑或,不知吳越的美女如何卻跑到這西北避難。但是火鍋中的餃子非常好吃,尤其是在一場窗外的沙塵大暴中。不就夠了。

沙塵暴似乎停了,但城市仍是混濁一片。早早睡了,九點多,此時上海的夜宴剛剛飲著那第一杯,還沒有一盞燈火是滅的。

……D5,雅丹魔鬼城、漢長城、河倉古城、玉門關,鳴沙山上的不系之舟

早上起來,擠在滿滿一屋子日本人之中吃過了酒店的早飯。因這日路長,所以拼命塞下了主食蔬菜水果等,外加一個香噴噴的單面荷包蛋。前一晚聯系好的馬師傅已經把車停在酒店門口了,買足今日供給,桑塔納就發足奔往離敦煌一百多公裡的雅丹魔鬼城。

路上有雨點意外降臨,馬師傅說這是今春的第一場雨,在西北,水仍是天物般的珍貴。據說雨後的戈壁灘上會有海市蜃樓,可惜在這次堪稱完美的旅程中,它卻一再懸念,遲遲沒有出現。不過,驢子甲是那種看見海市蜃樓會一直狂追的執著家伙,所以不見也罷,留待回味。在沒有陽光的荒野上趕路,只有前後兩個方向,完全不必擔心迷失。天這時是藍藍的淡灰,戈壁在不知不覺中顏色轉濃,如酒醉過的藍莓果。小小的碎石頭也跟著變了色,乍一看是大片陰郁的藍,細看每一顆卻已是純粹的灰,這藍藍灰灰間就是一幅遼闊的寫意,當中的駱駝刺自是必不可少的。下車來吹風,風把驢子甲的卷發吹的像一蓬駱駝刺,褐黃地橫展著,有趣得很。

一直向右轉,再向右轉,似乎永遠不向左,就這麼開闊著用一條長長的路把二驢引入雅丹國家地質公園。所謂雅丹,其實是一種地質地貌,湖泊干涸後,湖底的岩石因了當年的潮水走勢,呈現出各異的姿態。又因浸在湖水中多年,然後裸露在灼熱的日光下,岩石極易被風化,所以雅丹地貌也是大自然的雕塑,卻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消失。這處雅丹因地處戈壁,所以在黃雅丹上又額外加了青戈壁的碎石,加之當年被用作《英雄》一片的外景場地(依稀記得是章子怡跟隨梁朝偉蹲在雅丹大石上等張曼玉那段),格外出名。而魔鬼城的名聲,是因為在大風天這裡會有嗚嗚的風聲在岩石間回響,似鬼哭狼嚎,不過是噱頭罷了。

買了票進入公園景區,換乘電瓶車深入腹地。雅丹分南北兩區,目前開放的不過是北區的五個景點,南區的大片面積和景區只有租用吉普車方可進入。而天下多數石頭的景點,都是三分像、七分講,所以看了這五個叫做金獅迎賓、獅面人身、孔雀開屏、艦隊出海、雙塔的石景,也足夠坐井觀天、管蠡窺豹了。規模最大的是艦隊出海,大概當年這裡是風向的發標地,潮水格外洶湧的緣故,所以空地被衝刷成整齊的街區,岩石像是兩邊的建築物,似乎一抬頭,還能看見陽台上誰家的花盆。導游稱呼這裡為“小上海”,一笑。

電瓶車每每停下,就衝進雅丹灘裡狂拍。有時走進深處,有時爬上一兩處平緩的石,腳下的沙土簌簌的馬上就碎了,心疼的很。風自然極大,驢子甲站的地方,多少年前是湖底;多少年前,這裡的水能夠淹掉現在能看見的一大片天空。雖然不及滄海桑田那麼沉重,但也有了些星移鬥轉的意思,想像那時這裡的水草豐美,也有不少生物吧,都墊底了。在灘上坐了片刻,不能太久,太久會有硬朗的風會把人吹走的感覺。

一車十幾個游客,有四個香港的學生,三個女孩跟一個男孩搭伴,不太愛說話,但他們每次都是最遲回到車上的;還有個年輕的法國男人,把一頭長發扎成馬尾甩在背後,只穿件薄薄的T恤,旁邊是個中國女孩,兩個人時常輕輕的說小話,旁人看了也溫暖,他們是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看不見,然後拍,然後一直走回來,導致驢子乙幾乎所有的照片中都出現了這兩個小人;再有一對女孩,都青春,你給我拍我給你拍,其中一個還花十塊錢買了塊烏白的水晶石,天然的晶體很好看,可有點怕碎的樣子,連二驢都替她擔心會在路上掉光。二驢背後是一對小情人,不知為了什麼在賭氣,甚至要錯過這般美景了也不管不顧地吵架,話都說得非常重,想必還年輕,不懂得珍惜。一路看人看景看過來,二驢不怎麼響,倒也有趣。倒是車上的導游,雖不算漂亮,也沒有刻意背過怎麼精美的導游詞,可是見得出對這方土地的熱愛——Passion是一種實在必備的職業精神,旁眼人一目了然的。

雅丹是所有景致的最遠端,從最遠往回走,下一個是漢長城。就在這十幾公裡的路上,天色一下子忽然轉了晴,滿布的烏雲被推到看不見的角落,雪白的雲絲變魔術般讓風吹著,小小的雲朵像天空的小樹葉一樣搖啊搖啊,可愛極了。漢長城是古時域守邊陲的城牆,土質,一人半高,風還沒來得及把牆的形狀完全破壞,只是有的斷了,斷處就另有風的手掌,把斷紋慢慢抹平,直到完全地不留痕跡。這裡曾經灑過的血,也慢慢干了直到消失。看不到人或是飛鳥,唯有來這裡憑吊的人,他們緬懷的並不是人,是時間。

主牆並不厚,用一圈鐵柵欄圍著,長長的約有百來米,這頭看不到那頭的;柵欄外也有牆體延伸出去,多數是斷的,遠看像海灘上被大浪撫走了些片斷的沙堡。馬師傅說沿著這牆走,能一直走到嘉峪關;二驢細看果然有些烽隧樣子的建築物一座座遠了去,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用途。漢長城雖然看不到太多人文的氣息,可是這蒼老不堪的老牆的確值得來親手摸一摸,趁著它還健在人世間的風中。

從漢長城到陽關的路上是午飯時間:旺旺仙貝、蛋糕、鹹菜、礦泉水、巧克力和蘋果。驢子乙是那種有什麼吃什麼的好驢,戴著漁夫帽和墨鏡坐在車裡,話不多,挺好。至於驢子甲,據說三天不吃飯也餓不死,但不吃也不會減輕體重,彈性很大。這樣的兩個人一道出門,就會造成遇到美食就饕餮,中途趕路就面包的局面——好胃,是成就好驢的第一必備條件。

到玉門關純粹是因了“羌笛何需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佳句,去了才發現是玉門關其實曾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空城,四十米見方二十米高,中間有兩個小門可供古人穿越,只不過現在也是被欄杆圍住,空留下無限想像,裡面曾是劍拔弩張的對峙。想必那時這裡也是曾經有兩道城牆向左右延伸,不然何謂“關”?其實“關”只是個標志,是自我或者他人的被困,閉關出關也就是一意間。後來才知道,這個方城據說是什麼小方盤城都尉府的遺址,真正的玉門關就在此附近,但具體位置還沒確定。

此時天空已是瓦藍瓦藍地干淨,土黃的關城配上藍天白雲,說不出的標致,也說不出是關城襯托了藍天,還是藍天襯托了關牆?因也是古城,還是值得來一次。

小土坡上有輛車子在拍廣告,一車,一人,一坡,一太陽,獨獨缺少一條狗。稍走幾十米就是一片開闊的疏勒河,清澈見底。在戈壁灘上奔馳了一天,看夠了黃土,此時眼睛被這戚藍水域浸著,被忽飄忽停的水草牽得心思幽幽的動。也算是塊綠洲,水草豐盈,驢子甲喜歡這四個字,尤其當現實過於殘酷時,會在心裡對自己念這幾個字,然後仿佛就自給自足了。四顧無人,果然荒涼,只是春風也能度,想必如今的春風也很有力量。看見那四個香港學生也在這裡,看來港陸兩地的功略也都極為相似呵呵。

在鼎鼎大名然而嶄新的陽關和名不見經傳可是老城的河倉古城之間作了一個選擇,事實最終證明驢子乙的正確(後來據說那個漢長城就是真正的陽關遺址,真是歪打正著):河倉古城是這天三個城垛中最值得一去的,因為它兼有玉門關的磅礡大氣和漢長城的綿延破碎,因為它斷續的城牆依稀帶了長城那些凸凹的形體,看得出凸處的大洞中曾用來觀察敵情,而凹處的開闊正適合弓箭開戰。卡在城牆中的藍天呼嘯著夾帶白雲而過,感覺上好像城很高,但城腳已經相當殘破,一片片的土坯潦倒著掉得半光。正午的影子龜縮著成一小團,似乎有點怕這大太陽下的冷。爬上不遠處的高坡上坐了一會兒,看腳下匍匐的城,一時間真有帝王將相的錯覺。還好,西北少雨,否則這些風干的土城、土牆、土洞怎經得起雨點的推敲?這就是它們還在這裡的緣故,然而它們就要從大地上消失,像花瓣離開花朵,一片茶葉在水中慢慢展開。

沒有比廢墟更精美的景色了。廢墟中的國度躲藏著無數靈魂,它們才是世界的主人。

車子在焦陽下往西千佛洞開過去,驢子乙SPF50+的防曬霜在此時粉墨登場。今日景點雖多,卻次序井然,不慌不忙,人也沒的幾個,畢竟是敦煌的另類景點,旅行團怎樣也不會來的。西千佛洞雖然也說是莫高窟(千佛洞)的姊妹洞,但氣勢和壁畫的精美都差了一段,而且是無法超越的一段,也許和那個講解員的不經心有關,因這天人實在少。後來還聽說上午因雨,莫高窟閉洞,想想昨天傍晚的沙塵暴後和今天的雨,能在昨天慢慢看過千佛是多麼幸福的啊! 啊!西千佛洞留下印像的,一是這是一個低於路面的半開放半地下式窟,越向下走越是幽深,最後竟能走到後岸的水邊,有那麼一條干涸的河床;二是那裡的壁畫平常,樹木卻蔥郁,白楊枝干煙花般向半空中去,棵棵都有四五層樓高,可見眼力不能及處,有多麼豐富的地下水源。

四點多的光景,馬師傅把二驢送到鳴沙山腳下的敦煌山莊,這可是個體面的酒店,酒店建築是古城牆風格,和蘇州喜來登的古樸頗有一拼,而且幾百米外的鳴沙山給它平添幾分沉靜大氣,不是夕陽的夕陽照過來,悲壯著呢。挑空的大堂左右兩側各是兩幅大大的畫,七八米高,是古人物,似乎有官人的故事在裡面,把前台的竹椅竹桌陪襯得陡然正氣了起來。房間裡也是仿紅木的家私和真絲的大地毯,讓客人有一半兒心思飛到了布帛銀兩的交易上——畢竟,這裡曾是絲綢之路的西段。嗯,喜歡,值得一住。重新洗過塗抹過SPF50的防曬霜,休息了一會兒,看天色正好了,就慢慢的往鳴沙山走。

門票已是不由分說地飛到80塊,一旁的窗口上赫然是5元的敦煌市民價。沒的話說,誰讓城市裡中的沙漠是稀有資源呢?何況對二驢這樣的江南客,在城市裡只有冰冷的塵土,沙子是用來蓋房子的,誰曾見過這麼多的沙子當作花兒啊草兒啊一樣的景呢。

駱駝在山腳下成群結隊地跪著,因是春季,有一半的毛皮開始脫落,不甚美觀。它們小聲小氣地聽著使喚,但真正騎上駝峰後,駱駝先起的是前蹄,起的時候人會一驚,等它起了後腿,周遭景色陡然下降,讓驢子甲不由得大叫一聲!跪下的時候也是一樣,讓人極為吃驚的,這就看出來誰才是誰的主人了。往山上走,拉二只駱駝的祥子(注:源自驢子乙)是當地的貧苦農民,面相有點駱駝的憨厚樣,看來是生來就要跟駱駝有緣分的。上山的時候有點角度,駱駝還是不聲不響的,步子邁得可穩著,小模小樣地踢著腳下的沙,還有的一邊走一邊方便,後面駱駝上的就吃吃地笑。

等到在駱駝上呆的安穩了,二驢才來得及看鳴沙山。這山其實是群峰,山勢平緩,普通游客能到達的不過是個片段。沙子是如三亞般細膩,曲線自是迷人,卻是不知這沙下是什麼?他們從哪裡來?是什麼才支持住這麼多輕盈柔弱的小砂礫?是它們自己,所有生物都是一樣,需要自救,唯有同類者才知己知此,所謂食草動物要彼此相愛啊。

駝鈴仿佛是被駱駝帶動的響,又仿佛是被風吹過的癢。這時候最好有一隊七八個,不靠近不遠離地同行,於是方有安全感。等駱駝走到半山腰,回頭是沙岸,前面是沙峰,竟也有了一點大海的蒼茫。沙漠中7點的陽光還是正好,可以看得見所有變幻無窮的曲線,仔細再看看,好像其實什麼都沒了,只有沙,還是沙。不由想起當年醉眼那首獲獎的《太陽女人》:

他們站在你的身後 

指指點點,這個奇怪的女人 

他們行行走走不停下來 

鐘鳴七下之後,和 

鐘鳴七下之前 

你總是那樣奇怪的姿勢 

城門前的土丘給你預留著座位 

風把你頭發吹亂、裙子掀開 

火紅火紅的野花唱著一種歌謠 

你手鐲叮當,你腳鐲叮當 

瞳孔背後,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圓窗的下面沒有帶刺的薔薇,只有 

曼妙的歌聲,天空、雲層、城外的小丘和一匹駱駝 

四壁肅靜,只有 

手鐲叮當,腳鐲叮當 

沙漠裡的夕陽,為什麼 

如血一樣的紅,你的歌聲 

為什麼,遠處每一個隱約的黑影 

出現,你總是 

打翻你的水壺,你總是 

腳步慌亂,急匆匆掠發 

手指輕顫,你總是 

手鐲叮當,腳鐲叮當 

胡楊林沒有大雁飛過 

姐姐,月芽泉邊 

你的腳印,再沒有人憐惜地拾起 

裝進,行囊的那個故事 

你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唱 

天真的很藍很藍,姐姐 

像一滴眼淚,對鏡梳妝 

河水清澈的呼吸把你的歌聲帶走了 

手鐲叮當,腳鐲叮當 

姐姐 

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 

為什麼,丘上開滿了火紅火紅的野花 

為什麼,沙漠裡的夕陽 

如血一樣的紅,你的歌聲

多年後才看得懂這首詩,看出醉眼當年欲言又至的許多心思。驢子乙竟說這首詩是甲千裡迢迢跑到鳴沙山的動機,當然不全是,可站在山上看不遠處的月牙泉,這些五年前的文字竟沒來由地自顧自讀著,令甲詩心微動。那可是真正的純真年代啊,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快樂。遺憾的是,在浩瀚的砂前,甲沒看見時間,或者說看見的只是時間的無間態,作為物質不滅載體之一的砂礫,因了固體的穩定,比浩瀚循環的海水更有堅定和說服力;因了固體之間的低張力,比浩瀚的海水更易破壞和改變。

一砂何止一天堂,是一天堂不過一粒砂而已。

三十歲之後不可遏止地向童真時的性情過渡,如幸運就會克制且向內,如不幸則會走向脆弱孤單。驢子甲站在十六歲時就向往無比的大漠,並沒有期料中的激動,也許是激動已經冷靜到不動聲色。在這裡,萬事淡薄,唯一會想起的人當然是三毛。

那個女子,無意中影響了很多人的半生。內心力量真是足夠大啊,大到她身心渾然分離,大到最後心先死而人未亡,然後過了很久,轟然一聲,軀殼才頹然倒地。

在這英雄迭出的年代,沒有多少人會記得她。只有她愛過的砂,有日就為自己笑幾下,有風會為她哭幾聲。沙漠就是這般好處,和大海一樣具有包容力,可以遐想和悲傷,可以在這裡一丟再丟,隨意放棄。可惜,因了不是獨行,不能夠一個人放肆的獨坐下去,連這樣的想法也不能夠有,兩頭驢出門殊不容易。

祥子把二驢騎在駱駝上的英姿拍了又拍,即使有兩個龐然大物的駱駝作陪襯,藍天下二驢身材也甚是高大,一臉都是陽光的驕傲。下得駝背來爬了半截山去滑砂,山頂自有風光,山頂的歌聲也好聽呵呵。驢子乙趁甲不備拍了張背影,藍天大漠中為景色拍照的她,背影還算夠神秘,竟是整個旅途中所有人物照中最受二驢喜歡的。

滑砂並不似傳說中那麼非常好玩,至少不值得再辛苦十分鐘爬到頂再滑一次。有那時間,靜靜的坐在山頂,找個能看夕陽的角度,把鞋子脫了,吹風吧,看砂吧。除了砂,天下哪還有這般熾熱的擁抱了?除了砂,天下還有多少只願意耐心傾聽的耳朵?主峰巨大的S形只有在這個時辰才會有一半才在夕陽裡,二驢不約而同的看出了太極圖的意思,遂在左在右分別拍照,是真正的留念,下次再見,需要再隔幾個三十幾年?

沙漠中最大享受就是看日景和日影,聽風聲溫柔地走過耳畔,沙漠一半明亮然而在影中黑暗一半,表面波動而內心安靜,白天容忍一切腳步而夜晚把砂都送回原處——極講究原則。感謝沙漠喚醒內心處溫柔一面,哀歌這時也動聽。

八點多的光景,在這沙漠上,除了走動的日影,一切都是靜止而失去時間的。陽光把人物影子逐漸拉長拉平,山腳下的月牙泉和周遭的綠樹也由大亮變為閃爍的亮,月牙泉在這時孤單得令人心痛。夕陽在山坡上慢慢掉下去,掉下去,燦爛的最後微笑,卻讓周圍人的臉上多了些許黯淡,再美的景色也要面對將臨的黑夜。

下山是沿著一條斜切的路衝下去的,因沙子的巨大阻力使得下山也不是件輕松的事。驢子乙忽然戰勝了冷靜克制的假像,偶爾流露出童真一面,提了鞋在沙漠上發足狂奔,沙山飛狐般追也追不上。甲卻沒找到飛的感覺,只行幾步就被砂陷住,只能呆呆地看乙飛般行了幾十米。

下得來已是半黑的天,砂上什麼煩心都沒有,但一旦回來了就要面對這一切,而且還是勇敢面對,獨自的,像一朵砂子那般渺小而驕傲。

坐公共汽車到城裡買好第二天去安西的汽車票,找了個小館子吃十點鐘的晚飯,是香噴噴的大片牛肉和刀削面,且為驢子甲的生日干一杯。得再次感謝乙,陪她的這一杯薄酒。在下午兩點多,有個人把一塊豬肉剁成三十三塊,替她投入大雨中的長江,代替那所謂的苦厄災情。在下午兩點多,她暴露在陽光下的廢墟中,一再聽到內心的獨白,並且答應自己:做個堅強的人,即使堅硬。

那天,驢子甲收到最好的生日禮物,是沙漠中的一刻日落,雖然是孤獨的,可行到深處的孤獨畢竟凄美,好過平淡。


精選遊記: 敦煌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