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寂靜——雙驢八日西行記(下)

作者: 夏日的珊瑚

導讀……D6,安西城,榆林窟,萬水千佛總香音起來仍跑到前一晚的小館子裡吃面,牛肉香得飛進胃去。難得驢子乙,身為南方血統,卻對一日接一日“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Star”的面食毫無抱怨。九點半車子從敦煌奔向一百多公裡外的安西,目的地:榆林窟。自從驢子乙從網上挖出這個寶窟後就一直陷入兩難抉擇:去,還是不去?網上關於這個榆林窟的介紹是少之又少,不過僅� ...

……D6,安西城,榆林窟,萬水千佛總香音起來仍跑到前一晚的小館子裡吃面,牛肉香得飛進胃去。難得驢子乙,身為南方血統,卻對一日接一日“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Star”的面食毫無抱怨。九點半車子從敦煌奔向一百多公裡外的安西,目的地:榆林窟。自從驢子乙從網上挖出這個寶窟後就一直陷入兩難抉擇:去,還是不去?網上關於這個榆林窟的介紹是少之又少,不過僅有的介紹卻認為這窟與莫高窟是敦煌石窟群的重要組成部分,推薦的人是毫不容置疑的堅定。然而安西的交通不便,使得這一天在被當作八日中的可調配物資時,具有被取消的巨大可能性。然而既然到此為止,所有的安排都非常如意且准時,實在是沒道理省略它。

去!

中午十二點半到安西,除了二驢,小城安靜得似乎沒有一個游客。包了車趕向榆林窟,午飯:巧克力、香蕉、水。一路先前也是戈壁,但這一片卻來得豪邁、鋪天蓋地而且聲勢洶洶,因為這裡的戈壁如樹木般緊密對仗,車子卻在寬縫般的戈壁之間穿越,似乎伸出手去就能摸到窗外戈壁上的影子。這次兩邊卻多了胡楊樹,矮矮的也很堅強。驢子甲不顧乙的嘲笑,執意昏睡不已,乙只有凝視大戈壁,一路無語。

再走,卻不似再是戈壁,有山有水有了點小情意。甲被乙拍醒,原來外面轉眼間已換作雪山遠景,仍是祁連山,背景一樣靜靜嵌進藍天,榮辱不驚。乙是那種非常喜歡雪山的驢,遠近都要拍個不停,是因為內心的純潔還是內心的不純潔?窗外右側的河床裸露著,據司機說六十年代這裡還有幾米深的河水,因了自然的破壞逐漸干枯,只有兩旁仍然茂密的樹木還能依稀說明曾經的滋潤。再往前,雪山上的水不知道從哪條渠哪條暗路彙成小溪,然後河流,然後河流變寬,兩岸山壁逐漸陡峭,竟似刀削至低,榆林窟就坐落在東西絕壁上,又稱萬佛峽。

得說:在這次出行的三個窟(莫高、西千佛、榆林)中間,這窟的地理最美、極美。感覺車子是停在平路,不想卻要一直下得幾十米才是窟。下的時候就見兩旁榆樹綠蔭幽靜,風聲穿越樹葉歷歷在耳,峽谷中間的河流源自雪山,略混濁,可是奔騰不休。榆林窟分鑿於東西兩峽,千佛隔著萬水對望,中間的空隙可以容納一個世界。莫高窟全部是坐落在山體的東側,所以早晨是參觀的好時光;榆林窟開放的石窟也都在東崖,所以則是下午最美,一時間樹影、風聲、水響渾然天籟,涼爽而且寂靜,絕對的寂靜,有如一首蘊含偈意的佛樂。這裡所有的游人不超過十個,四個講解員分別帶著從頭到底。

那個姓張的講解員的專業知識和敬業精神也非常讓人尊敬,作為榆林窟開放第一批講解員,他在這裡一呆就是七年,忍耐寂寞。與莫高窟不同的是,感覺榆林窟開放的洞窟是保存最完好的也是最有特色的,也許恰恰因為這裡交通不便免得劫難。驢子甲也豁然開朗,能夠從主色彩和人物,簡單辨認出五代、唐朝和宋朝壁畫。畢竟唐的大度氣韻不是宋匠的流水線作業所能表現的。張耐心講述壁畫的題跋、雙層壁畫的發現和東西極樂世界的細微差別,好比鐵絲線條和蘭葉線條,一根自有一根細致的美。驢子甲搖著張的手電,在牆上細細察看那些微笑和裙裾的飛舞,時而和牆上的人對笑,時而仔細辨認空氣中稀薄的香音神的痕跡。她相信他們一定曾在,一如今日她在。

可惜有很多感覺沒法用語言分享,所以一定要在場,要當下。

站在谷底向上看,遠處的雪山就像個神秘的符號,與背後的天體遙相呼應。可是,有流水的地方就會有靜止,佛在此靜止而佛法流動,陽光下蜻蜓在飛,蝴蝶在飛,這些都是平等的,正如所有的人最終都會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這話是簡愛說的,那個貧苦而驕傲的女子。可四處四季仍是有人哭,有人笑,也有人面對世界偶爾會不知所措。驢子甲還記得那面牆上的六道輪回圖,這是松贊林寺後第二次看見它。說是六道,其實一個圓盤是被分成七份,地獄道自然在最下端而且占據兩份空間,是因為揚善昭惡是它的主旨,是因為從地獄轉世艱辛,還是因為下地獄竟是占多數概率的最終?如是後者,莫非世間竟有如此多惡人,生存著實困難啊。而且牛牛馬馬亦有靈魂,這是規矩,人作為平等的另一部分,需得遵守。

得走了,即使留戀,想在這裡多飄一會兒,這個一路上山水最為秀美的地方,所以佛都願意住在這裡,不聞雞犬之聲。回路上驢子乙聽司機介紹遠處的冰川,極向往之、極口水之,詳細詢問路線、游玩、季節等問題,大有相見恨晚想多留幾天之意。怎奈時間不等人啊,唯有留待無盡幻想了。

在安西小鎮上匆匆吃過水餃,那算帳的小姑娘怎麼也算不對價格,一再提醒下還是執意少收2塊銀子。再硬給人家就傷她們自尊了,這些無比樸實的西北人民。驢子乙去馬路對面上公共廁所,順便也給甲交了一份錢,無奈,為不浪費銀兩,甲只有勉為其難衝出門去,只見對面一大媽笑嘻嘻從巷子很深的地方走出來等著她,陪她進去,很好客的樣子,印像很深。其實西北的小巷和南方並無不同,不見得更深,也多是土坯,只是西北的天空在春夏之交頗為遼闊,塵土在看不見的地方靜悄悄守住了自己。

飛天快客把滿滿一車乘客從安西拉往嘉峪關。在路上,這一次車廂整潔、陽光明朗,窗外是最後一場戈壁大夢,滿車的人各懷心事,看景的自會看景,沉睡的自顧沉睡。一樣是killing time,旅途中的永遠比家中的一刻來的輕松,雖然短暫途中的不確定因素更為復雜。五個小時應該不算短,但在戈壁上如此不緊不慢的奔跑,就能享受到這最美的黃昏,這諸神的黃昏。只有西北能遭遇到這般兼有含蓄和豪放的從容,只有在西北,能夠安心守候一個漸漸逝去的黃昏,並且不為之感傷,並且不想逃避,因為這裡已經接近世界邊緣。

這是個在穿越戈壁中經過時間、或者說在穿越時間中經過戈壁的一瞬,兩個無邊因子交叉成為一張恢恢的網,抬頭看,就有一顆一顆的星光碩大無比地漏下來,一直漏進更深的心裡。驢子甲又是好久沒有看見夜晚低垂的星群了,每天的路都是走得飛快、快得腳步也跟不上。這些看著她長大的星星卻一直呆在角落,守護神般,對她幾年的迷失卻一直不離不棄。好比那個童年的朋友,恢復中斷幾年的聯系後,每年生日時就會一直發個郵件,只說簡單幾個字,都在裡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原野上的迷人之物總是來去匆匆:回家的一群牛羊,風車葉片轉動的發電站,星空下婉轉的心思。離人跡很遠,多數時候鮮有燈光,但是如果想起了“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字句,心裡自然會很亮,像被大風吹過了的草垛,干干淨淨。離末世陡然變得很遠,如果盛世中突然覺到頹唐的情緒,去這些人煙稀少的戈壁吧,會感到景色已先人一步隱遁,於人,毫無理由也無處可逃。比如驢子甲,一路的疲憊卻似給她上足發條,回得上海自又是一匹四蹄騰空的好馬,贏得老板不吝的贊賞。

十點鐘到達嘉峪關時,並沒有看到夜色中的牆。可是蘭州已經近在咫尺,行程接近終點,所有的拂塵即將落定。有心去吃夜宵也已太遲,遂入住長城大酒店,並且在睡前讀了一段敦煌,想要在滿天華彩中捉個好夢。

……D7,雪山下的石頭記:嘉峪關

至此,所有的主要目的地如期到達,嘉峪關其實已是加餐。已失去奔波的充分理由,於是早上狠狠補足回籠覺。中午按圖索驥,千裡迢迢打車去新華北路富強市場的一家川菜館子吃午飯,果然吃到了性價比極好的川菜,比如香辣排骨如此豪放和正點,卻只需人民幣十元。館子外的招牌一如所有北方飯店的鮮艷,音箱中也照例是他們的刀郎,刀郎在西北陡然變成了一匹狼,如驢子甲這般笨徒也能在硬朗中聽出柔情。還有,市場口的酸奶鋪子也很是過癮,即使飯後還能滿滿喝下一大罐。想想酸奶在上海超市中矜持的貴族和泊來面孔,不禁對這些樸實的玻璃罐和白標簽頓生尊敬之意,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站在體育場的街頭吃拉面,窄的,一塊五一碗。

包了一輛車,從長城第一墩到懸臂長城,再到嘉峪關。不貴,八十元,司機慢慢悠悠地一處處等著,更顯出日長月長。

長城第一墩就是長城過來的第一個墩夯,其實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土坯,黃漆漆的。若陰天就像是老天爺放在這的一塊印鑒,讓人摸不透知乎者也;晴天那就美了,藍天黃土白雲的配搭可是西北的經典,即使少了綠樹的點綴。這天晴朗無比,甚至晴的有點過了,連朵白雲也不肯留下,灼灼白日之下無處可躲。近拍遠拍之後,二驢發現旁邊的峽谷,怎肯放過,果有美景。百來步台階下到底,就是一條翠藍的河水流過,五六米寬,河水真是奔騰而且清冽,是雪山上的冰水化作的。峽谷卻陡得直上直下,豎切到底,來不得半點猶豫,顯見是一次突然事件後的突陷。一條鐵索飛渡到峽谷對岸,戰戰兢兢走過去,並無它物,驢子乙卻在這時討論起了單反相機種種,也許因為這是一個需要廣角和濾鏡的時刻。河這岸是些按蒙古模樣造的小房子,有住室,有廚房,還有馬棚等等,唯一一個蒼老的老人,坐在門口出賣冷飲。看看並無可吃之物,於是順坡下驢,一直下到河邊。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滌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不敢用雪山的水洗帽子,可是洗腳是綽綽有余吧。沒有經歷過這般冷得透徹的雪水,在如此這般的大太陽下,靜悄悄地把腳浸了一刻,心裡一驚,不是腳上的塵土太多,而是這種寒冷的觸覺終究給人以奇異的感覺,而這奇異的感覺,其實很久沒有過。峽谷裡再沒有第三個人,飛鳥也沒有,只在上去的台階上有兩只又黑又大的螞蟻類蟲子,離得很近,初看像是在親熱,細看卻是一只已經死去,另一只是在為它哀哭還是打算吃掉它,一時看不出答案。

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答案,決不能深究,現實畢竟殘酷。

如果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就試著去放下它;如果放下也不能,至少需要勇敢接受;再不濟,最起碼能夠面對。

離第一墩不遠處是第二墩。所謂第二墩,不僅是尺寸比第一墩小了些許,位置估計也不如第二墩重要。但卻有斷斷續續的牆體一路艱辛地延伸過來,給人紅塵滾滾終有相逢的滄桑感。祁連雪山在這幾天一直是作為龐大的背景沉默地鋪展著,無論何時何處、低頭抬頭,都是繞不過去也不想繞過去的景致,似乎已經成為了藍天的一個邊際延續。

在通向懸臂長城的路上,綠影婆娑,參天樹木例外地顯出一派青蔥,據說這是多年綠化的結果,可是這樣一來對地下水源又是一種侵占和破壞,補了面子上的顏色,卻傷了內裡的修養,老天一如既往地平衡。西北的幾天,一直在退耕還牧、退耕還林這樣的政策裡注意著,一介草民如驢,都難免為祖國的大和祖國的艱難而憂心忡忡。

說是個當地的農民自籌資金二百萬修建了一段長城,最終和懸臂長城連為一體,卻不知對游人開放的是不是這一段,因為畢竟磚瓦和路都挺新的。之前不知道懸臂的含義,想像中該是吊車般延伸出去的一段觸臂,不曉得古人是如何計算這力矩。爬了以後恍然大悟,所謂懸臂,是因為此段山勢陡峭,長城盤旋而登,遠看好似肩胛處隨意搭著的臂膀。並不是怎樣吃力,中間經過三兩個垛口就上到頂,風極大,在頂端的凹口坐了歇,大風吹起滿頭的亂發,似已經過長途的跋涉。山下卻有一片整齊的綠洲,壟間劃成小方格的似是蔬菜或農作物,間或有油綠的樹木劃了個邊界,邊界外就又是廣袤的戈壁,寸草不生。人在此與大自然鬥,爭風搶水,已不只是十年二十年。百年後,這裡會顯出一派繁華景色竟也不可知。

山頂看下去,後山有大片大片用石頭圍起的記號,有的是心形中擁抱著一個名字,可能是獨行至此者念念不忘的心事;有的是兩顆心中的某個願望,應該是幸福美好瞬間的征徽。一時竟有幾十個甚至上百個之多,西北空間大石頭也多,每個都獨獨地立下,覺得好像有人在大聲誦著,是說給上天聽的願望。無論卑微壯偉,一樣純粹美好。

驢子甲是那種沒啥願望的家伙了。於是笑笑就走。下山是另一條路。十分鐘的樣子衝到底,山下是一個渠,裡面又是清澈的水,抬頭看見綿延的雪山,於是知道“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窄窄的渠流到最後彙成一個不大的湖面,有幾棵葉茂根深的大樹在湖面投下波動的陰影,很是蔭涼,並且有細碎的落葉很快的飄向下游。在樹下坐著,吹著春天的風,周遭並沒有花團錦簇,可一時竟別無所求。由於清澈,這片雪山下的人工湖看起來並不深,二驢卻為此打賭,一個說是兩米,另一個說有五米,相去甚遠,啼笑皆非。湖對岸正有另一撥綠化工人也為此糾爭辯,實踐出真知,有個老伯拿了根近兩米的竹竿過來,水深一直淹沒了老伯的手腕也未見得底。輸的自然是驢子甲,幸而事先並未來得及下的賭注,一笑。天氣熱,於是買了蒙牛的冷飲來吃,甜甜的,挺適合高海拔,雖然身體已經完全適應。

到嘉峪關時是下午三點光景。驢子甲大學時有個學長曾經在某個暑假邀她同游,雖最後並未成行,但是看過那學長帶回來的照片,依稀記得應該是嘉峪關外,不見城牆,油菜花地裡有個人揮舞著在飛跑,遠遠的眉目看不清楚,可是那種晨曦下的光線和快樂依然能經過十幾年穿透至此。以前覺得嘉峪關簡直就是天邊的像征,可今日方知世界其實是一個圈,沒有邊界的。如果一個地方有一扇為你而開的門,那麼歷盡劫難種種,你最終總要來到它面前,這就是機緣;可是,如果沒有在適當的時候推開它,門背後的美景會變成一堵牆——這也是機緣。機、緣缺一不可。

買了票進去,赫然看見城樓,說不出怎樣的巍峨或高大,土黃的牆上是“天下第一雄關”幾個大字。男士們欣欣然在此拍照留念。進的關門去,竟是一片蓼洲,蘆葦樣的水草在水某一方。旁邊有自行車在出租,於是租了輛雙人的進去,許久沒有騎過了,一時竟扭扭歪歪找不准向。嘉峪關挺大,外圍像座公園般樹木成行,人少,木凳閑置了很久。本想來看城的,就沒請導游,不曾想建築的美是無法靠凡眼欣賞的,嘉峪關的大氣恢宏也根本是意料之外,說來還全依賴這塊大而無邊的土地——用傑克的話來說:大(規模),就是杠杆,就能平衡掉一切。在前城頂後城頂走了個來回,看城外的農民拉著一隊駱駝叮叮當當走過去,像一根直線拉過焦黃的土地。城牆的龍身咆哮著向天,內城的四壁徒然,敲擊甕角的大石頭仍能聽到燕子的回音,想像得出當年城中的燕子因飛不越高牆的絕望。現在的城門開著,透出裡面的濃淡綠意。城上的小樓完全是精細的對稱美,北方的宮廷建築都帶有一定厚度的進深,這也是從朝廷降向民間的流行。驢子乙仍在探究駐守的士兵何處食宿等等問題,驢子甲卻沉默著靠在城牆上照相,一張一張,這畢竟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城。

城,城,四方的,時間在磚縫裡留下均勻的苔印。有達明一派的石頭記,不妨用來寫這座石頭的城:看遍了冷冷清風吹飄雪,漸厚,鞋踏破、路濕透。再看遍遠遠青山吹飛絮,弱柳,曾獨醉、病消瘦。聽遍那渺渺世間輕飄送,樂韻,人獨舞、亂衣鬢。一心把思緒拋卻似虛如真,深院內舊夢復浮沉。一心把生關死劫與酒同飲,焉知那笑晏藏淚印。絲絲點點計算,偏偏相差太遠,兜兜轉轉,化作段段塵緣。紛紛擾擾作嫁,春宵戀戀變掛,真真假假,悉悲歡恩怨原是詐〔花色香皆看化〕。

仍騎著腳踏車,把這城繞了個半圈。城裡城外都沒太多的人,一個小時以後這裡就是一座空城,物理意義上的。但是只有空城才能使一切重新成為可能。驢子乙戴著墨鏡就是眼前模糊了,於是甲拿著乙的專業相機東拍拍西拍拍,一不小心把那片水域拍了張絕佳的照片:上三分之二是瓦藍的天空,下三分之一是鐵紅的水藻和枯黃的葦蒿,中間的界限是些綠樹和低矮的建築。一些些楊柳葉飄著,沒有煩惱。油畫般的最後黃昏,濃烈、香艷,在方寸之地上呈現出一些奇妙的質感。後來這張照片被評為景物最佳,不約而同成為二驢的電腦桌面,說早了。

五點多,去旅行社拿十天前就定好的火車票,每張軟臥收了四十元的訂票費。再次跑到中午的川菜館子去吃飯,西北的最後晚餐,在均勻行走的時間表面抹上了金黃的光澤。簡單、樸素的作息,遵守時間,面對青山,這些關於生活的冥想其實一直就寄居於生活本身,無需任何形式的放棄就能擁有。

出租車在嘉峪關廣場戀戀地兜了一個圈子,這個由酒鋼支撐的城市一如多數北方城市的干淨和整齊。嘉峪關的很多建築外牆都是城牆狀,比如中國電信,再比如火車站。在黃昏的站台上等火車,真正感到了夕陽如血雄關似鐵的悲壯,風未曾瀟瀟,壯士在城市中無事可做,並沒有人為他擊築送行。

……D8,蘭州,浮生偷的半日閑,白塔山頂三炮台

一夜疲憊的昏睡,晨曦著的蘭州在一張城市地圖上逐漸清晰。這幾乎是最為怪異的城市規劃:黃河將一個城劈為南北兩半,所有的主要建築物沿河展開,東西走向很長,使得地圖像竹簡般卷開,河水居中,像一把刀子。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西北偏北》:

西北偏北 羊馬很黑

你飲酒落淚 西北偏北 把蘭州喝醉

把蘭州喝醉 你居無定所

姓馬的母親在喊你 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

什麼麥加 什麼姐妹

什麼讓你難以入睡

河水的羊 燈火的嘴

夜裡唱過古蘭經 做過懺悔

誰的孤獨 像一把刀 殺了黃河的水

殺了黃河的水 你五體投地 這孤獨是誰

當年其實對這首詩沒讀懂,讀懂的只是它關於西北的情懷。只有來過蘭州之後,才明白是什麼像一把刀,不是孤獨,不是黃河,都不是。

還是時間。庖丁的刀在骨縫裡行走,時間在穿山越嶺地行走,一切沒有傷及,一切卻都已經被分解了。

馬子祿的拉面就在河邊的一條小巷裡,模糊著臉就去吃牛肉拉面,可惜的是沒趕上頭湯面。這店裡只賣兩種東西:碗裝的面條和論兩稱的牛肉。可是說是最好吃的牛肉面,說來也簡單:不寬不窄的面條、香菜和蔥花、飄著紅油和醋香的高湯,不一樣的是柔軟的牛肉,經過一宿的顛簸,天下似乎沒有比這更知胃的牛肉和面了。慢慢地踱到河邊,天氣不算晴朗,霧蒙蒙的,能見度一般,據說這是個衛星上看不到的大城市。很多老人在河邊鍛煉:玉蘭腿、太極拳,偶爾有人在喊嗓,唱的是什麼不能分辨。渡河的鐵橋讓人懷念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一樣是鋼筋鐵骨,十幾年的熟知對它竟也產生依賴感。

時間還有,放棄了大風車和黃河母親塑像之類的景觀,挑了白塔寺公園作為登高攬市景的選擇。慢慢的爬了台階上去,混在一群早鍛煉的人和另一群組團的散客中間,進到一個新起的庵中看了一看,繼續向上到頂,看見白塔邊的一個茶坊於是走不動了,雖然並不累。叫了兩個多年不喝的三炮台茶碗,在山邊的一個欄杆邊坐著,也算是河景了。

驢子乙的P10手機裡面存著達明一派的幾首歌,這時忽然搖身一變變做收音機,那首《四季歌》的前奏一旦簡化成32和弦,反而變得曼妙無比,聽了又聽:

紅日微風催幼苗雲外歸鳥知春曉

哪個愛做夢 一覺醒來床畔蝴蝶飛走了

船在橋底輕快搖橋上風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一首歌謠湖上荷花初開了

四季似歌有冷暖來又復去爭分秒

又似風車轉到停不了令你的心在跳

何地神仙把扇搖留下霜雪知多少

螞蟻有洞穴 家有一個門 門外狂風呼呼叫

橋下湖水趕退潮 黃葉風裡輕輕跳

快快抱月睡星星閃耀遙望誰家偷偷笑

其實好聽的就是前奏的幾句慢板,帶有日本俳句風格。身為詞作家的林夕簡直就是個詩人,要想在這麼幾句中寫盡春色、夏意、秋濃和冬暖還真不是簡單的,何況要加上人情。十幾年不聽了的歌,一經回憶,立時變得如初相逢般美好。欄杆並未拍遍,水卻喝了一暖瓶,一首歌被驢子甲放得簡直爛熟,還好,乙算是個寬厚的人,並不計較對手機的這般虐待。

這一路上最遺憾的是什麼?乙像個老板似的總結性發言。

最遺憾的是沒有遺憾。所有的景色都按照計劃如期而至,功略太詳細了,所以缺少驚喜。甲總是那種不知足的驢。

城市在晨色中漸漸清晰起來,明日就是如常的工作、為他人的奔波。可憐的驢子乙,回到上海後當晚還需要再飛武漢出差。下山了,市景卷軸般在眼前展開,河水洶湧,如圖窮匕見。山下烤山芋的香味向上、向上,直到高處那個因貪戀茶飲而沒去的碑林。

和另一個西安客人拼車去機場,一路聽著蘭州司機和西安游客對兩個西北大城的火拼,近乎噴飯。西安此時正萬人空巷,等待台灣的大佬拜訪;兩個小時以後,一架飛機將把兩頭假驢提到三萬英尺、拉回擁擠炎熱的上海;二十個小時後,多數驢們將從游園春夢中蘇醒,褪下已經粘緊皮膚的驢皮,換上一身另一身熨燙精致的襯衫套裙,鑽進高樓大廈。

機器轟隆轟隆轉動,齒輪囓合、往復吞吐,從沒有一時半刻停止過。世界在寂靜中歌唱,熵值在循環中無限添增。

2005年4月30日—5月7日

(應驢子乙強烈要求,此文謹獻給八日來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兄弟驢——吳某某。)

(注:本文所有照片作者為驢子乙。)


精選遊記: 嘉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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