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寂靜——雙驢八日西行記(上)

作者: 夏日的珊瑚

導讀……前記、前記……一日,驢子甲和驢子乙在城中偶遇。 遂說起遠方陌生的大漠,說起高山上淡泊千年的湖泊,那湖該是青藍現底的,有風嗚嗚地吹著戈壁,如輕掃過墓碑上蝕刻入石的字跡,絕對是一種灰飛煙滅然而存在的存在。與驢子甲和驢子乙身處的城市森林相比,西北如今荒蕪,而西北又曾如此繁華,像一座人煙散盡的鬧市,地上滿是腳印和棄物,在月光下靜靜的發著 ...

……前記、前記……一日,驢子甲和驢子乙在城中偶遇。

遂說起遠方陌生的大漠,說起高山上淡泊千年的湖泊,那湖該是青藍現底的,有風嗚嗚地吹著戈壁,如輕掃過墓碑上蝕刻入石的字跡,絕對是一種灰飛煙滅然而存在的存在。與驢子甲和驢子乙身處的城市森林相比,西北如今荒蕪,而西北又曾如此繁華,像一座人煙散盡的鬧市,地上滿是腳印和棄物,在月光下靜靜的發著迷人的幽光。

好似湯鍋裡遠飄的熱氣一樣,旅行就從這刻開始,悠長而又充滿假日的香。

雙驢未拍既合,遂日日夜夜在網上搜羅前驢蹄跡、訂賓館機票;探路驢子乙不厭其煩,以每天更新一次行程的靜止速度,將驢子功略由A版本迅速上升到F版本。執筆驢子甲亦超水平發揮,編纂了一份詳至景點門票目的地小吃價格隨身攜物若干的功略,用8號小字厚厚打了12頁。在出發前的一個周末下午,衡山路某小資茶館半杯薄茶後,驢子甲和驢子乙又各各采購耳罩ipod和iriver一朵,4G和20G的內存作為備份,隨時准備填補雙驢之間三十多年尷尬的空白。

出發前的最後一個星期,頑強的驢子甲每天早晨七點進公司和美國人開會,晚上十點還是和同一撥美國人開會,終於感動了上司,破例給了只進公司一個月的驢子甲一天假期——四月三十日,這一天將是西北八日行中的重要環節,這一天足夠讓二驢在西北所有景點,繞開可能擁擠的驢群人群,從容而行。

……D1,塔爾寺,轉經輪靜謐、僧眾歸來,從滿目青蔥到蒼茫土地

雖說雙驢傍地走、安能辨我是新舊?但從二驢機場碰頭的場景來看,昭昭昏昏一目了然:驢子甲著普通棉外套普通雙肩背,從NB的白色運動帽後拖出來一把又長又亂的卷發;而驢子乙則套上特殊面料GORE-TEX的專業衝鋒衣(據說:此面料冬天保暖夏天透氣下雨防水風中防風耶),把一個60+10升的包托運後,提著一個數碼包就在機場瀟灑來回走。這種專業驢力和認知領域的巨大反差在八天中多次出現——比如驢子甲是個不折不扣的感受型+健忘型驢,一路經常對著美景大呼小叫;而驢子乙是個絕對冷靜的知識型+記憶型驢,遠到天文地理近到商務事理無不通曉,令甲羞愧。

好在驢子乙及時引用名人方漸鴻的名句:長途旅行中兩個人能不互相討厭就已經難能可貴了。求同而存異,熱愛旅行的聯盟宗旨使二驢八日相安西線無戰事,表現了中國驢民極為克制寬厚的傳統美德。

廢語少敘,當飛機經停西安降落西寧之前作低空盤旋時,機艙的壓力已經悄悄與外界大氣調整到平衡,驢子乙那塊能報時間報海拔報溫度報方向的寶表在幾經狂跳之後也終於穩穩的停在2300米。海拔是進入西北必須面對的第一關,好在二驢都有海拔4500米以上經歷(甲成行之前還偷偷鍛煉半個多月),所以也無所畏懼。但是輕微的不適在第一天仍隱約出現:心跳稍許加快,當然也可以把這理解為從現實進入夢境的瞬時狂喜,因為第二天以及後來的天們因對海拔疲勞都沒有特殊的感覺。

西寧機場卻似乎建在山中,四周仍是黃喳喳的山崖。記憶中模糊記得那是單層的建築,記憶中清晰的卻是西寧人熱烈的笑臉——一個男子大聲喊著某個陌生的名字就衝過來使勁和驢子乙握手,後來發現搞錯了大家就都嘿嘿的笑。

傳說中的王師傅終於出現,握手、寒暄,賓主皆歡。盛名在外的王師傅已經從單點發展為多點經營,手下車隊有五人編制,這次為二驢包車的將是楊大哥,大眼、人瘦、黑、話少拘謹,典型的一西北漢子。桑塔納一路引領二驢出山,風吹在臉上在溫暖中略略帶點刀子的銳,天色霧蒙蒙的陽光不是很足,好極了。在Super Leisure Hotel 辦好手續並且便飯後,就衝往塔爾寺。

塔爾寺是藏傳佛教六大寺廟之一,喇嘛教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誕生地,下有著名弟子達賴和班禪。塔爾寺取‘先有塔而後有寺’之名,廟宇靜坐在凹陷的蓮花山峰之間並隨山勢緩緩展開,寺中現有活佛14位,喇嘛幾十個,阿卡六百余眾。這一天卻是葬歷的佛緣日,塔爾寺廣場偶有手持佛珠的女子在繞八大如意寶塔順時轉,不時略略抬起頭來,用簡單的眼光辨認一下左右的游客。在兔子的眼中萬物只有胡蘿蔔與非胡蘿蔔兩類,想必在信徒心目中,世人也是簡單的兩極:是、或者不是。驢子乙說他不是,而驢子甲雖未皈依,卻已不由自主受制於心神的相吸。這次出行,也是一半尋找,另一半放棄吧。

找了個普通話標准、解說敬業的導游姑娘,臉頰上兩塊高原紅甚是可愛。在如此精大博深的所在,全憑觀察和感受是遠遠不夠的。否則怎能知道祈壽殿那塊青石的來歷?那是宗喀巴母親挑水棲息的所在,融合了動人傳說的石紋條理清晰,很容易讓游客暗裡思念起遠方的母親。又怎能了解大量用作建築材料的鞭麻的奧秘?將鞭麻草用藏藥浸泡處理後壓實做牆,中空的灌木芯能自然通風,達到冬暖夏涼的效果——阿卡經房牆壁上可見的所有窗子都是不能打開的假窗,或者是為了讓他們一心誦經,而這厚達尺余的灌木牆中卻是無孔不入的風,看山不是山,這裡面有簡單的佛法在。

依次走過小金瓦寺、和平塔、祈壽殿。在小金瓦殿的前院,二樓回廊上供奉著護法神的坐騎標本,二十年的羚羊和二百多年的獅子停止戰爭在這裡和平相處,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來客;一樓回廊是蛇膽加金粉和翡翠粉繪就的布幔壁畫,似乎只用了藍綠兩色加上灰白的背景布,人形經簡單而奇妙的想像變為神形後,卻頗有震懾力。而祈壽殿地上飄著剛落的白色碎花,若仰視天空會看得見樹上稀疏的花骨朵和碎葉,如此生生不息。

在大經堂,經幔低垂且光線黯淡,有風吹進門來,毯上伏身背書准備第二天考試的小阿卡微微動了一動。但是當然,風在到達堂底的路上就弱下去、弱下去,經堂深處佛龕上供奉的酥油燈火焰飽滿,照耀著眾多銅碗中一平如洗的聖水,畢竟這是個有供奉的佛緣日。這個能容納千多人聽經的經堂,與雲南的松贊林寺極為相似。導游指給二驢看塔爾寺三絕之一的堆繡。驢子乙喃喃驚嘆於立堆的精美和已然失傳,繡品上經打磨的黑珍珠和像牙相互交映——在這遠離海域之地,黑珍珠的由來該是極為珍貴的吧。

大金瓦寺是塔爾寺的精髓,寺中一再翻蓋的大銀塔乃鎮寺之寶和建寺之始。第一次看見如此多的重金屬、珠寶、瑪瑙和藝術品就這麼累累的堆在寺內,只有佛的召喚和調諧才能給每顆向善的心以這方寸容身之地吧。酥油的香是從一開始就濃濃的漫在整個寺院的,跟隨游客走出很遠,還一直能進入夜晚的深夜裡。大金瓦寺外的廊下是磕長頭的信徒,有的來自西藏還有的來自海外。撲下,展平,起身,撲下……10萬個,就用放在鋪蓋邊上的佛珠計數,他們不計較游客好奇的眼光或按下的快門,就只是為了還一個我佛跟前的願。一諾千金,因為字字有聲,可惜大多數人都已裝作忘卻了這個道理。廊下的木地板曾經塗著清白的桐油,現在卻是一道道寸深的痕跡,甚至看得出一個個兩臂兩腿中首的人形,這痕跡恰巧是一個人用身體自掘的墓墳,或在土裡或在木裡。如有佛,也該是佛最懂得他們的吧,而這些磕長頭的信徒,他們的家人就都在身旁,他們的妻靜拜著,而他們幼小的孩子,就懵懂地睡在旁邊地上的被裹中,可是他們的晚飯在那裡呢?

驢子乙說:不必悲傷,若看自他們的角度,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和自足,應該懂得。

驢子甲總是覺得別人很可憐,其實很多時候,那常常是因為她會有一點點可憐自己。

驢子乙說:我們彼此擁有,但不是彼此的所有。

對人與人,亦對人與佛。

塔爾寺的轉經輪似乎比別處寺院多一些,轟隆隆的中軸其實是靜止不動的,動的是我們等待它轉回原處的心,還有被五指撥動周轉的轉經筒,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有木制的也有銅的,無一例外的篆滿六字真經,一圈就是一次小小輪回。當簡單的格式像分子般彼此聚集,這之中累計的力量就能如滄海般寬大,如塵土般遼遠。驢子甲在無數的轉經筒前感動著,轉著,有個小小院子, 院中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十個筒就這麼等著她,耐心地,並且沒有終結。

驢子甲學他們的合十禮儀:合空掌,點額、點唇、點心,張開雙手,輕觸臉頰,再合空掌,再次點額——所謂善始善終。

大金瓦寺的側殿(似乎叫做九間?)有此寺唯一的女性神,面孔黝黑、相貌醜陋且身形愚頓,可是她右手中捧著一顆干干淨淨的純粹的心。那代表著善良和樸實,這個叫騾子天女(?)的她讓人莫名生出無數感動,可惜,現時的人,願意讀面者眾,讀得懂心者廖,如此捧在手上的一顆真心只會駭倒多少看客?所以才會有三毛不遠萬裡直奔西北赴的那一約,和洛賓先生由此而生的畏懼,心亡在先的她……如此罷了。

大金瓦寺外的空地上,到了下午功課的時分,上百個阿卡圍著猩紅的鬥蓬盤膝而坐,開始誦經。台階上的回廊下是幾十個,面對面分成兩列;台階下的青磚上是另外幾十個,團團環成半圓,中間卻是空的,並不是想像中最有德法的一個。但其中很多阿卡並沒有聚精會神,或是東西張望或是低頭沉思。大概悟道後已然不拘泥於形式,而是到達隨心所欲法無定法的境界。未曾聽到他們整齊劃一的誦經,塔爾寺很大,再大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山谷間也會顯出一派消失中的寂靜。

塔爾寺多數的屋頂都看得到體面的琉金銅瓦,顯見是香火旺盛、常年修葺的善果。各個寺院內部卻因為進深和樹蔭的關系格外幽深,想必夏日一定清涼如茶,適合靜心;而且寺內的陳設並不讓人覺察到簇新給陳舊帶來的壓力與不和諧,所有的物件上面都是淡淡的一層灰和酥油香,頗為平等。驢子甲卻獨愛寺中各處散落的阿卡房屋,隨意而真實,似乎能想像到他們枕邊各自不同的擺設。雖說這是佛教重地,可僧也是佛教三寶之一,僧也會為肉身所苦所困,也沒法完全斬斷愛恨。與那些見不到一絲生存氣息的寺院相比,這裡更像是個學院,所謂人,人也不過就是個我佛足下的一盞酥油吧,在一段有限的時間內,燃息在高處。

酥油花是塔爾寺三寶中的那一絕,幾米長的立體雕塑上,有細致的雜花生樹,也有生動的群僧辯經、小鬼亂舞。在冬天,藝僧們用浸在冰水中的雙手將酥油耐心地捏上鐵絲骨架,只可惜即使用空調也只能保存一年左右時間。驢子乙其實不甚欣賞酥油花艷麗的色澤,而且正值暖春,一些站立不穩的枝節或肢體從幾米長的酥油樹上脫落,在如此桃紅翠藍的畫面上,缺失的部分讓人心驚。驢子甲卻偏喜那些艷得徹底的色和形,仿佛不如此就不能大俗,不大俗就不能從中感受到奇異的美。最好等到夏末,那些曾經有序組合的元素都劈劈啪啪落了一地的紅或綠,暗示著末日的必然和悲劇。

驢子甲現在愛看悲劇,覺得悲劇力大、悲傷致遠。

晚上去水井巷按圖索驥找小吃,在那個兩壁通透的‘古城第一烤’胡亂點了些羊排、蘑菇、茄子、荷蘭豆等等來烤,味道還不錯。因為加上的醬油、辣椒和孜然的火候和分量都很類似,所以東西吃進的時候味道都差不多,只有口感的差異。有趣的是這家清真館子不得喝酒卻有杯子,驢子們就學別人樣跑出去買了啤酒來喝,小伙計看了也不響。吃燒烤沒得啤酒咋個行?滿地是吐出來的骨頭、魚刺、餐巾,他們隔一會掃一次,隔一會再掃一次。

值得一提的是西寧的酸奶,和達能優諾的水准相仿。一喝再喝,念念不忘。

在食物面前,會有人人平等的飢餓感,很難做到無欲無求,放不下肉胎。

驢子甲在這晚作了噩夢,從高而下再次看見自己睡覺的房間,一會兒是一張床,過一會,變成了兩張。

……D2,草原金黃,天鵝在世間迷失歸路,青海湖其實就在心底

清晨的西寧一片清澈,空氣稀薄,塵土還沒來的及飛上天。

西寧的規模不大,樓房不高,街道邊照例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店鋪,招牌色彩搶眼頂天立地——在這個人口僅多於西藏的省份,在省會開個小店,守著老婆孩子和不遠處的父母,就是很小康的生活了。尖頂的教堂附近,回回大叔都戴著小帽,大嬸們圍著的黑色絲絨包頭巾在內地曾風行一時。民族服飾在很多時候滿是喜慶或者陽光,然而唯有他們的黑白兩色給這個民族帶來一份隱隱的悲慟,因此而有一點距離(希望這種感覺不要冒犯他們)。

桑塔納一路向北、向西,今天的打算是逆時針環游青海湖,游覽鳥島、151基地騎馬,預計晚上七點能回來。天氣果然不測,驢子們穿上了所有的保暖內衣和毛衣,還是因窗外逼近的陰寒擔心。當川流不息的荒蕪山脈逐一逝去,當第一朵牛羊出現在山坡,當耳朵裡許巍開始“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草原突然出現在視線。兩驢興高采烈,(驢子甲)大喊著,下車拍照。

再沒有什麼比在草原上看見牛羊更讓人快活的了,墨滴般的黑犛牛和雪珠般的白綿羊在草上一會兒快速向西、一會兒快速向東,估計它們都不知道自己在追逐著什麼。除去中甸的小草地不算,驢子甲從未到過真正的草原,這會兒她恨不得從遠方跑來一匹馬,大小高矮不拘,她就能是個騎手了,哪怕狠狠的被摔那麼一次,也是狠狠駕馭的自由啊。在這一瞬間,她動了去內蒙的念頭,而內蒙,由於席慕容的鄉愁,在心裡幽幽的泛起了一腔毫不相干的哀愁。

這仍是西北的晚春,沉默高原。

寶表准確報高:3200米。

車行向西,起伏的草原像逐次鋪陳的黃昏,越往深越厚重。牛牛羊羊以群行動,在青海,估計牛羊的數目多於人口吧,這兒的藏民可真是富庶,養畜的家家都有百幾來萬,但他們仍是游牧,對這些熱愛草原、雲朵和太陽的民族,還有什麼比陽光下奔馳的自由更有魅力?一路飽攬著看不盡的原野美景,看不盡的西北好風光,一個多時辰的草原之路,往事的速度在背後越走越慢、越走越遠。

楊師傅說這就是著名的金銀灘草原,洛賓那首著名的《在這遙遠的地方》就在這兒誕生,源自一個叫做卓瑪的藏族姑娘。呵呵,恰如多數的詩人。

至於為啥叫金銀灘草原,二驢展開激烈的討論。甲說金色是犛牛,銀色是綿羊。乙說金色是秋天,銀色是草上堆徹的雪。其實這兒水草豐美,資源豐富,如淌金淌銀。楊師傅說還有半個小時就到鳥島,最近西寧交警開始嚴格了,我得戴上安全帶,這安全帶怎麼戴呢。

說著說著甲說累了,覺得早晨起得太早,遂昏昏睡去,忽聽得一旁的驢子乙對楊師傅說:哎,前面路上有只狗啊!甲打算看看這高原的狗是不是跟咱江南的狗長一個樣,睜眼時前面哪還有狗!只這車子已經開始在不寬的路上大弧度左打拐彎,眼睜睜看著它向著路基就一口氣衝了下去。

側翻。

三百六十度。

玻璃破碎、車門變形。慌亂中,驢子甲只有下意識抓住右邊的乙,依稀記得車是向右作三百六十度伏地翻滾的,那麼乙身上該是兩個人的分量。那瞬間腦海裡沒有死亡、沒有光芒、沒有神,只有窗外旋轉的土地和節節碎著的玻璃。據說死神來臨時,或是現出將死者自己的面容——他將在混沌中看見自己的這生;或是將死者的親人——帶他走過黑暗甬道,最痛苦的一段無甚孤獨。驢子甲什麼都沒看見,只看見天空和大地在翻個兒,然後就停了。

等三個人從驚訝中(而不是昏迷中)蘇醒,發現三個人都是大頭朝上坐在車裡,而車本身,除了車頭衝著來時的方向,就是各種各樣破碎的零件。手腳,能動,都在;骨頭,沒碎,還在。感謝藏民保護牛羊而設置的鐵絲網,它阻止了這輛從四米高路基上翻下來的轎車的進一步翻滾。感謝黑色的土地和柔軟的草坡,它以極大的容忍擁抱了這堅硬的不速之客。楊師傅呆呆的坐在駕駛座上,脖子上可笑地套著安全帶(他當時沒把安全帶扣進座下,而是隨便套在頭上)。

楊師傅趕緊聯系保險公司,他只保了第三者責任險。驢子甲和驢子乙跟他要了兩支煙,這是八天中唯一的一枝煙。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鎮靜,而只是因為,冷。

天下比驢子乙更冷靜(或者說冷酷)的人應該不多吧。在確認三個人都性命無虞後,他自始至終什麼都沒有說,說什麼會改變或挽救事實嗎?甲只是覺得冷得發抖,曉春,草地上的牛羊東突西走渾然不覺,天空中陰霾不散,而那只肇事的狗,本以為回頭會看見滿地的血跡和慘狀,不想只有一條優美的剎車曲線遠遠呼應著這坡下殘破的車——狗?哪有什麼狗的影子。它神秘地消失了,正如它神秘地來臨過。

或許本來就是一個幻影?楊師傅說這是藏區,他不敢動藏民的狗,所以打彎。可是不遠處藏民村莊裡狂吠的藏獒可是耳尖心敏,很快有藏民聞訊趕了過來,一會兒就聚了十幾個。甲一開始有點擔心,因為畢竟他們的車壓壞了藏民的鐵絲網,擔心有麻煩。可是後來的一切讓甲覺得自己多麼小氣——這些臉膛被高原的陽光曬得紅撲撲的人,所有的人見到這一地的碎片,第一句就都是:人沒事吧?沒事就好,你們命大啊。

這些樸素的人們, 他們更懂得尊重生命。People make things happen,在打帝國游戲的時候,面臨大隊大隊蚊蟲般來襲的駱駝兵、騎兵、小坦克炮、老頭、大像兵,如果形勢真的不敵,第一件事就是派一只精銳隊伍護送幾個農民先去盟友心腹處重建大本營——青山在,有柴燒。驢子甲多次經歷這樣以一個農民生出七八十口人的險境,這可不是奇跡,這只是法則,只要你堅持。

七八個友好的藏民們齊心協力,把車從坡下的鐵絲網裡拔出、推上了路基。神奇的是這車居然還能以20公裡的時速緩慢地開,只是風從失去玻璃的窗框裡硬灌進來,有點不甚體面。他們只拿了一包煙就走了,看得出他們為二驢真心的高興。楊師傅執意要把二驢送到15公裡以外的鳥島——就這麼著,這輛傷痕累累的桑塔納一路上下左右哆嗦著繼續走,車裡的三個人都哆嗦著誰也不響,有些經驗是不能用語言分享的,半個多小時後車和人一同到達鳥島。二驢給了楊師傅一百塊錢,算是汽油費。說不上誰更損失,因為從鳥島回西寧的單程包車雖說貴得多,而,生命以及與某某擦肩的可能,如何用金錢評估?

在鳥島另找了輛車包下,甲乙二驢還沒有從失事的意外中完全轉入眼前的美景,天空的雲彩卻一散而盡,青海湖,就這麼突然來臨。

在高原,所謂紅塵種種不過是遙遠且渺小的喧囂,唯有視覺的盛宴將是不迭的歡喜——天空的湛藍以及雪白的飛鳥那是喜筵,這天空滿滿的,會有熱烈的陽光也會有飽滿的月光;聖潔的雪山和烏青的陰天那是白事,是生存的另一面柔弱,也是等在那裡給與每個人終了的圓滿。青海湖就是這樣,像是戀戀跟隨天空愛慕天空的一個影子,天灰水亦灰,天藍水亦藍。驢子甲多年前深愛齊秦那首《一面湖水》:“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淚。那麼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胸口的,一面湖水”,一直固執地認為這首歌是寫給青海湖的。

傳說中的青海湖,然後這般那時的,在驢子甲三十多年有點凄美的幻想中,在這裡等了幾千年。

老天知她,一點點撥開陰雲見日地晴了,青海湖也逐漸由灰漸藍,由藍變近,直到緊緊地包圍著站在岸上的她,讓她在沉默中感動,雖無人分享。腳下的湖水是鹹的,像海水般有包容力。不知是不是因為張力的緣故,湖水格外濃厚,不像普通的湖水那麼清澈見底,卻一樣藍的純粹,水下五十米,更為深藍。

見著這湖心裡就寬敞了,也不記得是怎麼在一群穿著襯衫的人群中披著個軍大衣的,後來想想多可笑啊。 好像還坐著快艇去湖裡兜了一圈,風和其它地方的風沒有兩樣。去鳥島和蛋島都轉了一轉,人是真不多,鳥卻多極了,鳥們忙著尋食、孵蛋,顧不上來來去去看它們的人。想必南方也有這麼某個島嶼,在冬天等待這群候鳥南飛,說多幸福就有多幸福,說多簡單就有多簡單。天下沒有復雜的幸福,只有簡單的。有一種斑頭雁,必是雙宿雙飛,它們用巨大的翅翼呼呼生風著起落,飛鳥的影子在游人的左右劃過去,於是驢子乙關掉了mp3,說要聽聽鳥們的叫聲。

鳥島上沒有樹木,不知道大雨來臨的時候,它們是如何避雨的?如果天空中的飛鳥被突如其來的雨點打濕了翅膀,它還能繼續飛嗎?

在鳥島,絕對是鳥看人的,而且它們來去無礙,自由自在。

蛋島是另一個突兀在湖心中的島嶼,因形狀極似(鳥?)蛋而名,上面棲息著近萬只黑壓壓墨滴般的鸕鶿,也就是魚鷹。驢子乙觀察力過人,說那是為了懸崖上上下起落便當。此時的天空一藍如洗,湖水濃烈十分,所有島上的游客都興高采烈,忙著抓拍鳥的飛翔。在坡上的草地躺下來,驢子甲忽然發現,竟有一年多沒有這樣面對面地看過天空了,沒這樣躺著,與自由的雲朵平行相對。抓個帽子蓋在臉上,陽光仍是通透得直入心底,畢竟沒有什麼是不能在太陽下的,即使疤痕,慢慢的曬著,也就會慢慢的和周邊的皮膚一樣,不露痕跡吧。可是甲還是真實的失去了,原因是她首先失去了自己,自然失去了對方;她不愛了自己,自然沒法去愛對方。

這次旅行,甲本想去看看時間,看時間在幾千年中的痕跡種種,看時間刻在戈壁上的無字的字,看時間在壁畫中唐美人面上留下的花黃,看時間曾把千年世仇萬古戰事一抹而盡,一筆勾銷。不想她卻在湖邊第一個看見了自己,曾因執著而滅,也曾因無法寬恕而霧起。

行前有個人說:你這應該是一次越走越輕的旅行,希望你能邊走邊扔掉。

甲在這一瞬間完全通透。感謝青海湖的藍。

可能日後難免還會有因慣性而生的反復,可是一百年畢竟太久,“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一百年後沒有你,也沒有我”,只爭朝夕。

乙從湖邊的一小覺中醒來,兩驢下山,順便在坡上拍了張搖曳的草,和優美的湖岸線。青海湖美得無聲無息、不動聲色,雖少了傳說中夏日湖邊大片的油菜花黃,可畢竟這種與生俱來的藍是不需要任何陪襯和反差的,好像塔爾寺騾子天女手中的真心,看得見的人自然看得見,看不見的人即使面對面也是惘然。

不過青海湖,二驢都有再來的心思,還有四川的稻城,雲南的怒江梅裡雪,還有新疆的塔克拉瑪干。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多多啊,能夠有手賺錢有腳行路是多麼幸福奢侈的事情!這種感覺只有驢子之間才會了解,驢子之間的氣味辨別就是那句“在路上”。還有驢子乙,是那種每年至少三分之一時間飛來飛去出差的人,居然還能夠如此喜歡出發和到達的旅行感覺,那該是來自生命深處的真切驅動吧。

中午飯是兩個蘋果和一塊德芙,還有一包一半喂了鳥的餅干。四點多車子忙忙地往西寧回。在回的路上,再次經過草原,五點多的西北正值盛時,燦爛的陽光照在寒冬未曾傷及的草上,金黃而灼熱,心裡暖暖地,小鼓咚咚的敲,令人想起印像的高更和凡高。拍照。驢子乙有一張拍出來恍若金秋,大片金黃的草葉似在等待收割,遠處畫面中心一牧民母子,一綿羊母子,又是熱烈又是溫暖。金黃,再找不到另一個能夠形容這草的顏色。

再向前,即是出現Windows桌面一般無二的景致——山坡起伏逶迤,草地金色,雲朵怒卷(二驢離開青海湖後天空開始有雲)。驢子甲當年曾被雲南天下低沉的雲朵深深感動,曾單單為雲和雲影拍過二十多張照片,現在再看這草坡上移動的黑色雲影和黑色羊群,覺察到無比安靜。風大,雲走得快,地上影子忽隱忽現,迷人啊,真是一幅迷人風光,醉了也沒這般深,完全不似三千多米的高原。

這次包的是私車。副駕駛換了三次,都是司機的親友。驢子乙和其中一個當地人天南地北談的極其起勁,那人也是個走南闖北有些見識的,特為帶二驢去不遠處著名的中國原子城參觀,西北人的驕傲溢於言表,那如今已是州政府的小城白樺樹參天,樓房整齊,竟是俄羅斯邊陲小鎮的景色。兩人都是地理歷史知識豐富的,其結果就是驢子甲在歸程中昏睡不已(甲認為那不是高原反應),而草原和大山就在閑聊和昏睡中不斷逝去,海拔下降,天空重新陰霾。

晚飯找了一家杭州館子。西寧靠近藏區,藏民的葬禮有塔葬、天葬和水葬幾種,所以一直就沒吃魚。但二驢喝了啤酒,舉杯,干杯——為慶祝今天的幸運。兩只驢子就此變成了生死之交——畢竟,這世上能夠與之一起翻車的人和機會不會很多。死亡也不是那麼可怕的,因為,真正可怕的死亡它來的非常快,快的讓人不及痛苦、無所畏懼。

喝到一半,楊師傅和王師傅的愛人忽然打來電話,她們特意等在酒店,特為看望驢們,還送了兩瓶青稞酒,二驢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畢竟人家損失的是車,而責任,責任在那條消失了的狗吧。

這一天忙忙的,發生了些意外,可是所有的好景致——青海湖、草原,都寂靜地由一把小刀,深深刻入心底,隨日蝕月蝕並無消隱,只會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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