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也敢走天涯(瑞士)

作者: 腳步

導讀瑪格麗特·杜拉絲曾經寫道:“……我有一張破碎的臉,已辨不出以往的輪廓……十六歲就開始衰老……”第一次看我總也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後來才漸漸頓悟,那是一種驕傲而奢靡的堅持——在她十六歲那年她耗盡了一生的熱望與愛憐!我也是,我覺得人的一生中總有個聚焦點,所有的飛花落雪也格外真切——太陽在明天、明年、一萬年後仍是這樣的粲然照耀,溫暖而漠然地 ...

瑪格麗特·杜拉絲曾經寫道:“……我有一張破碎的臉,已辨不出以往的輪廓……十六歲就開始衰老……”第一次看我總也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後來才漸漸頓悟,那是一種驕傲而奢靡的堅持——在她十六歲那年她耗盡了一生的熱望與愛憐!我也是,我覺得人的一生中總有個聚焦點,所有的飛花落雪也格外真切——太陽在明天、明年、一萬年後仍是這樣的粲然照耀,溫暖而漠然地將光輝撒在每一個行走的人身上——可是我們的一生只有一次,那焦慮、痛苦、希望、失望、抗爭、迷惘……有人常問我:“Kallen,你走過那麼多國家,其中最喜愛哪一個呢?”“瑞士!”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說的時候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融化了,我也不是我,而依舊是 數年前那個初來乍到、惶恐不安的小小女孩——時間定格在那一瞬。數年後的我已不再和我相干,真正的我的靈魂永遠留在了恩格堡的湖畔,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看它們逐漸消失、熄滅……孤獨的我站在天涯海角,把所有的芬芳留給過去的年華;聽見天使的私語,聽見土壤的萌動……然而光陰是紛然退卻,意識只是透明的幻覺——一生也不過是如此,當最初的新鮮感都如流星般隕落的時候,我曾想,會有一個機會,會有一個人,聽我講述我生命中最冰冷最凄惶最恐懼——然而那一刻真到來時,我卻發現,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很久以來,我就只喜歡紫丁香一種花。那種深深的紫色,深到不可理喻,白的或淺紫的都不可以。上中學時,常有小男生巴巴地送了玫瑰來,我大都轉送給來做Housekeeping的歐巴桑,我不是不喜歡玫瑰,比如泰國泰欽河畔的玫瑰園,真令人見之忘憂。但是這些花的品種太多,名目太蘩,看久了人的眼睛會澀,——也許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不過因為我根本是一個單調的女孩,用久了一種牌子,連洗頭水都想不起去換。

那時同齡的女孩已學會穿蓬蓬裙、用假睫毛,打扮得各個如米奇老鼠,我依然赤著腳,散著長發在房中踱來踱去,偶爾吸煙,吸煙是因為我覺得悶。少年的我自視甚高,仿佛整個地球都不足以展現我的藍圖。於是我決定報考德國的柏林皇家音樂學院。

我想我是個幸運的女孩,過海關時大包小包,還帶了張比我還大的古箏,海關人員不僅沒收我超載費,還熱情地幫助我拎行李。大約他們覺得這麼一個小女孩獨自去這麼遠的地方……當然,還因為我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到法蘭克福機場時,已是下午,不知為什麼下那麼大雨,天與地都灰蒙蒙的一片,周圍是我不熟悉的面孔與陌生強硬的語音,我突然好茫然,長途飛機的疲憊一湧而上,我將額頭抵在那架大大的箏上……

去柏林遞了申請表與成績單,我在Freiberg報了語言學校開始進修德語。Freiberg是個大學城,來來往往都是急急忙忙的各個國家學生。依然沒有朋友,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功課上,早上9:00上課,我6:30就起床,一邊刷牙一邊聽德文廣播;下午2:30下課,我坐在大巴上背單詞;深夜不到12:00我絕不允許自己睡覺,這種近乎於自虐的“納粹學習法”,三個月後我就插到了中級班去跟他們的課,連我的任課老師都訝異地贊嘆:“中國女孩太了不起!”

略有閑暇,我便坐在古箏旁練琴。一支支箏曲自我指端瀉出,有時我覺得根本不是我的 琴在鳴奏,而是我的心在歌唱。一直以來,我都不喜歡那種工業化大生產下的批量產品,我喜歡手工制品,每一件都是藝術品,每一件都不一樣,每一件都有感情。我的琴是老師親手做的,上好紅木(可棲鳳凰?),像牙柱頭,雕花繁復精美,琴架是桌型,上面是二龍戲珠的鏤空木花。這把琴,即使不會彈的人,手指在上面輕輕一撥,也會發出流水般動人的旋律。萬水千山、千難萬難,我都將其攜行左右,不離不棄,有時登台演出,那邊准備好了現成的樂器,我不忍拂其好意,然而彈起來,只覺指間艱澀。驀然驚覺,不知什麼時候,那箏已幻化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後來回首的時候,仍不敢相信那一段時光是怎麼過來的,一個那麼小的女孩子只身獨闖異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從學校take巴士到公寓,再從公寓take巴士去學校,冬天的雪直沒到膝上,風一刮,冷到心裡去,是以我一直不喜歡冬天,不喜歡下雪,那種透徹心肺的涼意,讓我的靈魂也害了風濕,無論今後在哪個地方、何種時候,只要又是這樣的冬,我便不堪回首。然而在這樣的煎熬中,柏林皇家音樂學院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被拒絕。然而春季到來的時候,我收到德國教育署的通知書,告知我所申請的專業兩年內不招生。我像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個世界剎那間失卻了意義。其實當初我的導師們都建議過讓我多投幾間院校,多報幾個專業,但是心高氣傲的我根本不做他想,記得我曾對我的專業課導師信心十足地說:“不錄取我根本是他們的損失!”“我怎麼可能有失敗的機會?”——然而,然而,我終於失敗了。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我想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吃一些苦,撞一些頭,痛苦真正可以將人的性格塑造得更加完美。這件事給我的打擊令我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低調了不少,也再鮮有那種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氣。

瑞士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國家,仿佛造物主格外偏寵,我從不知一個國家可以美成這樣,簡直活脫脫是從我的幻想中走出來的,美麗得不真實。我去的時候,正是瑞士一年中最美的季節,紫丁香花團錦簇地對我微笑,我仰起頭,向著明媚的藍天碧野揮手,啊!歐洲的童話之城,我終於確實地擁抱你了。

舅舅家在首都伯爾尼,對歐洲已熟門熟道的我未讓任何人來接,拎著古箏與行李踏上了從蘇黎士往伯爾尼的火車。舅舅有兩個女兒,一個叫Lucy,一個叫May,May大我三歲,Lucy大我六歲,完完全全土生兒的樣子,May還帶著牙箍。舅媽一看便知道是那種很凌厲的女人,應該也是華人,然而一句中國也不會說(亦或是不願說?),身材豐肥,足足是我那時的三四個,喜歡揮舞雙手, 做出誇張的動作,或是格格大笑。大家坐下來,她毫無表情地用德文腔很重的英語問我家裡的情況,我字斟句酌地回答。那頓飯吃得很費力,吃完飯後,我局促地坐在沙發上,不知該不該主動要求洗碗,該上樓回房還是繼續參與他們的“家庭會議”——啊,想不到社會給我的第一課,竟由我的親戚給我上起。

我與Lucy和May的關系很糟糕,我覺得她們太勢利、太欺人,也許不是,我自己根本也是個不擅與人相處的鄉下女孩。每每與May發生了爭執,或是舅媽或是Lucy總會公事公辦地一副臭臉找我“談心”,我從來都是低著頭,因為我怕一抬頭,眼中就會放出憤怒的飛箭。——少年的無數瑣屑殘留到今天,不想都成了一點一塊的陰影,直到今天,無論什麼人對我說:“Kallen,我想和你談一談……”我都有尖叫的衝動,我小心眼,我尚放不下,我不過是個女人。

那時侯,下了課,我不想回家——啊,那原本也不是我的家,從我離開中國的那一瞬起,我就已沒有家了。大多數時候,漫無目的地搭上一輛大巴士,就那麼坐著,管它開向哪裡,有時點上一支煙,然而吸著吸著不免黯然神傷。上上下下的人群,沉沉浮浮的面孔,哪一張真正屬於我呢?或者去看一場電影,人家眼中的喜劇,卻能令我傷感,我懷疑自己從另一個宇宙來,在這個陌生的星際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最愛看法國電影,往往連名字也不記得,女主人公傷感地垂下眼睛,“時間太久了……你離開太久,我已經分辨不出是否還在愛你……但我始終有一個感覺,你會回來的……”我掩上面頰,淚自指縫溢出,澆滅了煙蒂。那男人說:“……生命在今日開始,昨天永遠是過去,今天甚至連皮膚也不一樣…昨日我擁過、撫過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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