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些事物有著不可言喻的力量，譬如山巔，譬如星辰，譬如山巓的星辰。山是泰山，夜很涼，路很陡，支持著我們走了五個半小時山路的是對日出的憧憬，至於星星，那不過是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一次偶爾地抬頭——
唉，我從未見過如此熱鬧而清冷的星空，那種感覺，仿佛來路上所聞的秋蟲聲一般，多得無比繁華，卻又冷得無比落寞。在她們冰魄澈骨的美目所凝視下，一切都顯得那麼地無所適從。這漫天的星鬥分明就是仙子們最心愛的水晶瓶，在銀河汲水時不小心失手打碎，透過多少距離與光陰，在今夜寂寥的山間，我仍能依稀聽到那水瓶“呯”的一聲即痛苦又快樂的呻吟，霎時就歸於死寂，只有它浸透了仙子們嘆息的零落殘骸把那一瞬間的心動與心痛傳遞給我。我怕了，我怕自己愚鈍的心智和蒙昧的感官無福消受這大自然的垂青，我更怕自己貪婪的雙目會在今夜看完我一生的星辰，以致於漫長的來日裡只能於午夜夢回時對她們的倩影做最痴迷的纏綿。
於是我垂下了頭。
於是我發現了另一片星空——滿城燈火的泰安。雖然是深夜，山下沉沉的黑暗裡依然有無數同我們一樣不甘寂寞的點點星火，執著地陪伴星辰一同等待黎明的接替。那是一個於我無絲毫干系的城市，沒有親人，也乏至交。或許正是如此，我才得以在沉靜中玩味她幽微動人的光彩，而不必費神捕捉其中某個會意的微笑吧。
這就是距離的力量。
身邊的同伴一再為舉目不見天文台而惋惜，孔子登臨而小天下的泰山上竟沒有天文台麼？就目力所及的範圍看或許是的。在天文學家看，不免浪費，在我而言，這倒不失為一件幸事。需知一切美麗，都是只宜遠觀而不堪褻玩的，一如神話。然而當巍峨廣寒轟然崩塌為無數的月坑與環形山後，無疑宣告了神話時代的結束，越來越多的人明白在這場一個進化論中的偶然幸運者對萬古長空的角力中，我們贏不了，但更輸不起。
所能做的一切恐怕只有抓緊，哪怕是頂上的一線星光也好。
我再次抬頭，青銅色的夜空仿佛一件殘碎的大器，另一個世界的光芒無情地從它點點罅隙中射出，像一種蠱惑。然而我卻並不想知到在這其後有多少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發生，這其中又會有多少句隱約的耳語流傳到異鄉地球。正如身為過客的我又怎會去窺探泰安城內任何一扇窗後的悲歡離合呢？
那和我無關，一切與理念有關的此刻都與我無緣，我只是靜靜地坐著，觀星，賞燈。
閉上了雙眼，卻分明看得更清晰：天與地交會，星與燈互融，俯仰之間都化為一禎碩大的青底灑金箋，沉默，是上面最動人的詩句。莊子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只是她的不言，不知是為了等待我們自己開口，還是暗示我們一同沉默呢？
似此星辰似此夜，為何風露立山巔？
或許，我也該緘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