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遺跡的誘惑

作者: Mingkaiyehe

導讀保羅跟我說銀川很不錯,雖然這個季節沙湖可能進不去了,但西夏陵仍可一看。保羅當時還在密歇根的家裡,聲音從電話裡傳過來,千山跨過,萬水相隔。 大約半個月後,保羅國內公司裡那位秘書小姐打來電話,我把身份證號碼一字一字地報給了她。 那個訂票的網站發了好長的信息在我的手機上,看得發暈,照信息上的號碼打電話過去,確認一下來回的航班。那邊查了一下� ...

保羅跟我說銀川很不錯,雖然這個季節沙湖可能進不去了,但西夏陵仍可一看。保羅當時還在密歇根的家裡,聲音從電話裡傳過來,千山跨過,萬水相隔。

大約半個月後,保羅國內公司裡那位秘書小姐打來電話,我把身份證號碼一字一字地報給了她。

那個訂票的網站發了好長的信息在我的手機上,看得發暈,照信息上的號碼打電話過去,確認一下來回的航班。那邊查了一下,說沒有問題,您的票是在上海訂的,早七點半北京出發,和一位外賓同行。回程是一個人,晚七點一刻銀川起飛。一切都對,回程的時間是我要的,為了能夠在銀川多出一天。我的行程總共只有兩三天,多一個白天就多出三分之一了。

再接到保羅的電話時,他已經回到北京了,他這次行程裡只有一天在北京。保羅和我商量明早一起去機場的方案,我算了一下各自的住址和機場間的方位,說還是從我這邊打車吧。

我住處附近有家大酒店,門前總停著些出租車,司機就三三兩兩地站在一邊聊天。我過去問明早去機場的活拉不拉,其中一個答應了,給了我張名片,說好明天早上五點二十在我家門口等著。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的時候天還黑著,空無一人的路上就街口這輛車的燈亮著,司機幫我把箱子放好,我們就往保羅家那邊去,開進那條街不久,手機就響了,保羅說:“你開過了吧?剛看一輛沒亮空駛燈的出租車過去,我在街口呢,路北。”

沒錯,我過了,我一直在盯著路南看,保羅家卻是住在路北的一處樓盤裡。打過掉頭之後,很快就看到了路旁的兩個身影,夜幕中一高一矮,高的是保羅,矮的是他年過七旬的老父親。

保羅的行李比我多,連箱子帶背包大大小小兩三個,他的父親親手幫他在後背廂裡放好,然後一直站在早晨清冷的空氣裡目送我們的車子從視線裡消失掉。保羅放下向父親揮著的手,轉過來對我說沒辦法,老兩口非要跟著也這麼早起來,我爸還一定要陪我到樓下。

我問他老人去你那邊嗎?保羅說這幾年不去了,身體不好,受不了長時間的飛行。保羅是獨生子,他每年回來兩三趟,但每回回來的日程都排得很滿,真在家裡和父母一起呆的時間其實很少。

早起一路暢行,半個多小時就到了機場,此時天已大亮。我很久都沒坐出租車來過機場了,與機場大巴比起來,出租停的地方離候機廳要遠得多。車費是101元,保羅沒零鈔,我翻包要替他取他執意不讓,堅持給了110元,說大早起的師傅辛苦了。

我們乘的是國航的航班,登機手續辦得極快,時間早,櫃台前沒人排隊,把護照和身份證遞進去,幾分鐘就辦妥了。進了安檢口才六點過一點兒,保羅說正好可以吃點東西。

在咖啡吧裡一人要是一杯咖啡一塊抹茶蛋糕,保羅的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我的咖啡不加糖但加奶,服務小姐開完票便衝裡邊喊一杯清咖、一杯拿鐵,保羅質疑道難道只要加了奶的咖啡就一定是拿鐵了嗎?這些咖啡點心花了88元,我第一次領教了機場消費的厲害。

登機前,保羅在候機廳裡買了幾本書,有關於中式古典家具的,還有關於紫砂壺的。他現在很喜歡這種中國傳統的東西,茶具、瓷器、京劇、武俠小說以及燒餅油條炸醬面等,保羅的京劇唱得很好,他唱黑頭,從來就唱得好,據他自己說這幾年越發長進了。不到兩小時的航程就在關於傳統與現代、中餐與西餐、三明治與豆汁爆肚等的討論切磋中,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幾個小時之後,我們已經和保羅的一堆當地朋友一起坐在銀川南門附近的國強飯館裡吃手抓肉和羊脖子了。

我對八寶茶不陌生,但國強這裡的還是讓我大吃一驚,衝水之前,除了桂圓、紅棗、沙棗和枸杞之外,居然滿滿一蓋碗的白糖,而不是像我以往見到的那樣用幾粒冰糖打發。保羅倒不是太愁甜茶,他愁的是酒。有酒就得喝,喝酒就得勸,勸酒就得劃拳,保羅的當地朋友都是斯文人,我們不劃拳,我們玩骰子,從完全看不懂到有點兒明白了,再明白也是一道深溝隔著,一層紙捅不破,人和人永遠是不能一樣的。

後來那晚上保羅問我,(對那些應酬)你心裡邊對那些是不是很煩呢?說時帶出了一絲抱歉的神色。我說怎麼會呢?對那種熱情我是非常感激的。我說得可能太例行公事了,保羅搖搖頭,輕嘆了一下,說他真的不適應,銀川很好,要是沒有酒就更好了。我知道自己在酒桌上裝得也不像,總是有點兒應付,有點兒板,不像那些場面上做慣了的人們那麼放得開。好在沒人認真逼我喝白酒,就幾口枸杞紅還勉強對付得過。

我們從國強出來直接往西夏王陵去,保羅想開車,因為剛才看到司機喝酒了。司機說寧夏紅不算什麼,於是就都豁出去了。反正我想保羅的狀態比司機也好不了太多,他已經開始犯困了,這會兒是他的午夜,時差還沒倒過來,等倒過來他就又該回去了。

王陵博物館對面是幾十米長的一大面牆,上面刻滿了西夏文。西夏文是很好看的方塊字,幾個方塊漢字解構之後再湊在一起,就是西夏的文字。漢字是筆畫越多的越好看,繁體就比簡體好看,繁到西夏文的程度當然就更漂亮了。

保羅去年夏天曾來過這兒,刻過幾枚西夏文的圖章,他指給我看門口那溜刻圖章的攤兒,這會兒是淡季,都空著。

博物館的門廳裡有座放大了的西夏畫像石復制品,是個裸女的胸像,解說員就從這裡開始講起,說西夏墓裡負重的都不是龜獸而是女人像。這讓我心裡不大舒服,我不喜歡看到女人負重,不知道西夏國的男人都哪裡去了。

從展覽內容得知,西夏王朝應該是跨越唐宋兩代,賜給他們國王姓李的肯定是唐朝皇上了,後來亡於蒙古人那應該是在北宋之後了。保羅對歷史比我清楚一些,給我講說唐朝的那種節度使制度,實際上是在中央政權招牌下諸侯割據。我恍然大悟說那就是掛靠了。我們平時管沒有資質用別人的章干活叫掛靠,保羅聽了大笑,說沒錯,掛靠,就是掛靠。

退回多少年前,說這類妙語是保羅的拿手好戲,我只有一旁聽了跟著笑的份兒。現在保羅在外邊時間太長,講起話有時也不得不夾些英語單詞了。他的中文情結很強烈,送兒子上華語課外班,給他看《西游記》動畫片,培養他吃燒餅油條。我說中文哪用得著下這麼大工夫,捎帶手就會了。保羅哭笑不得,反問我說你家少爺能捎帶手就會了英文呀?那你干嗎還非得一門心思地把他送進外語學校?

語言文字對人的心理影響確實不可低估,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接受同一種觀念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也許就是為這個,西夏那個最能干的國王李元昊就把漢語漢字廢了,單找人造了西夏文,有了自己的語言文字,就有了自己獨立的文化。

元昊在軍事上和政治上都建樹不小,他最後是栽在生活上,也就是家庭關系上了,因為廢後另娶弄得後院起火,被兒子殺了。西夏博物館旁的另一個院子裡,有這段歷史的塑像展,一個片斷就是太子受了宰相的挑唆,把自己的父親殺了,因為父親把他的生母打入冷宮,還娶了他的未婚妻。

看到這兒我就說這太子有點缺心眼兒,不夠當太子的料兒,人家讓你殺你爸你就真殺呀!保羅卻堅持說太子他爸更缺心眼兒,娶誰不行呀非得娶自個兒子的對像!

這對父子殺來殺去的最後都死了,西夏國也就敗落了,成吉思汗帶兵打西夏病死在了寧夏這一帶,最後西夏國被滅,蒙古人屠城,把西夏國的居民都殺光了。從此這個叫黨項的民族就沒了,花費很大精力造出的西夏文字也再沒人認識了。

一種語言文字湮滅了,一個民族存在過的證據也就喪失了,這是多大的冤枉啊!簡直就像寧夏民歌花兒裡唱的那樣——冰上開花六月雪。我忽然有點兒明白保羅為什麼堅持要他的孩子學中文了,如果一個家庭的後代徹底換了一種語言,那前輩的一切努力、一切付出就都湮滅了,沒有證據了,無人承認了,這又是一種怎樣的代價?為什麼樣的目的才值得付出這樣的代價呢?

我往元昊陵走去,距展館大約幾百米遠,周邊一片空闊,初冬的下午,不是很冷,太陽照在一片曠野上,墳塋一座座鼓起,背景是層層疊疊的遠山。這場景和幾年前我在新疆魔鬼城看到的有幾分神似,端起相機來感覺也是一樣地不上像,缺少尺度感。據考證,墳塋外邊原是有中式的木構樓閣的,早已毀於風雨侵蝕和烽煙戰火,只剩下裡面的高大的夯土台立著,幾百上千年了,背倚著賀蘭山,一直地就這麼立著,大概永遠就這麼沉默地立下去了,一任後人評說。

西夏博物館裡有個小賣部,賣各種與王陵有關的紀念品。保羅在裡邊挑了好幾種書,都是關於西夏文化的精裝本,很厚重。還有一對賀蘭石印坯,是一塊整石開出的,拼在一起是一幅完整的圖案。我挑的是一對賀蘭石手鐲,後來聽波姐講,賀蘭石地地質學上算作一種泥岩,質地細,硬度低,不是貴重的石料,但很獨特,是為銀川這一帶獨有的。

第二天的早餐是在沙湖賓館樓下吃的,保羅從一到了這兒就盯上這裡的小吃了,可當地朋友說這裡的東西不正宗,說另有家賣泡饃的館味道才對。保羅的拍檔老徐比我們早到一天,被當地朋友拉去那家泡饃館吃過一頓,也想帶保羅去一趟。

保羅問什麼叫不正宗?我說大概就是說這兒的東西是給游客吃的,保羅說咱們本來就是游客。他讓我來決定到底在哪兒吃早飯,我說那就在這兒吃吧。老徐就到門口的前台去買餐票,要30元的,賣票的說你們仨買20元就足夠了,最後我們連20也沒吃了,剩下的票可以退掉。

這裡的吃食樣兒多,價錢不貴,並且主要是量特別大。現拉的細面下在羊肉湯裡,5元錢好大一碗,我趕緊又要了只空碗,分給保羅一半,要不中午飯大概都得免了。

吃完早餐,我們往沙湖去了,聽當地朋友說,今年冷得晚,往年這個時候沙湖都該凍上了,今年還沒有。

沙湖已經不綠了,一片枯黃或者說一片金黃,但氣勢還在,湖水藍瑩瑩的,蘆葦一叢叢地都還立著。大船不開了,坐快艇上島,快艇劃過水面處,驚起一片飛鳥。沙湖湖底沙多泥少,凡有巴掌大一小塊泥上,但密密地長滿一叢蘆葦,所以沙湖的葦叢與別處景色不同,不是一片葦蕩,而是一個個的蘆葦孤島浮於水上。

沙湖是銀川之寶,所以旅游宣傳上都對這個國家級景區推崇備至,說是沙漠、湖水和沼澤濕地景觀難得地結合在一起,舉世罕見。後來聽波姐說,沙湖實際上是個人造景觀,是當地農場開墾荒地種稻之後造成的一汪積水。曾有過一種方案要從城裡挖渠通到這兒,開辟一條市區到沙湖的水上觀光航線,但因沙湖地勢高於市區太多,最終擱置了。

保羅在銀川的最後一天,下午和晚上連續做了兩場講座,一場是在合作單位,另一場是在大學裡。兩場講座我都在場,晚上在寧大的那場尤其反響熱烈。教室裡座無虛席,後邊還有好些學生站著,黑板上方掛著大條的紅布橫幅,校園的布告欄裡早就貼出了大幅海報。面對著這過於隆重的場面和過於奉迎的態度,保羅似乎有點兒難為情,開講前在一邊悄悄跟我說,你就當看一場耍猴的好了,你還從來沒見過我被人這麼耍著玩吧?

我真的是有很多年不聽講座了,因為不管是什麼內容的講座,我一聽就會睡著。發現只要進入一個多人在場、大家注意力都集中於前方某處的一個封閉場所——不論是會場、教室、禮堂,還是電影院、劇場,催眠作用在我身上立刻顯現,所以我這些年就一直避免在這種場合出現。不過保羅的內容一模一樣的講座我連聽了兩場居然一點兒都沒有犯困,並且還把內容記住了不少,這應該也算是奇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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