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那棵古榕樹

作者: 滇國劍客

導讀李永旺 挺立於故鄉山寨西頭的那棵古榕樹,雖然傲視千余年風霜雨雪,歷經無數次兵匪戰亂,至今仍然蒼勁挺拔,郁郁蔥蔥。我離開故鄉已經二十多個年頭了,但童年和少年時代與古榕樹發生的故事,並沒有隨著年輪的增厚而蒙上歲月的蒼苔。 我的故鄉,屬於滇東南哀牢山區少數民族聚居的一個普通彝族山寨,跟別的山寨一樣,鏨痕粗糙的一塊塊大青石板,把過去山牆連著� ...

李永旺

挺立於故鄉山寨西頭的那棵古榕樹,雖然傲視千余年風霜雨雪,歷經無數次兵匪戰亂,至今仍然蒼勁挺拔,郁郁蔥蔥。我離開故鄉已經二十多個年頭了,但童年和少年時代與古榕樹發生的故事,並沒有隨著年輪的增厚而蒙上歲月的蒼苔。

我的故鄉,屬於滇東南哀牢山區少數民族聚居的一個普通彝族山寨,跟別的山寨一樣,鏨痕粗糙的一塊塊大青石板,把過去山牆連著山牆的家家戶戶連接起來。要說山寨有什麼不同凡響之處,那就不得不表表生長於山寨西頭,好幾個人才能合圍起來的那棵古榕樹。

不知是風水先生那超凡脫俗的山水地理經緯使然,亦或是機緣巧合,山寨設有觀察匪情了望孔和御敵箭垛、槍眼的西寨門,正好與古榕樹相“咬合”,古榕樹那巨大無比的濃蔭,成了山寨西寨門的天然“保護傘”,一動一靜,渾然一體。

這棵碩大無朋的古榕樹,種植於何年,為誰所種,還是自己破土而出,已無從考證,但巨大冠蓋遮蔽下的盛夏蔭涼,卻使納涼的父老鄉親們感受到了無比的愜意。

還是在大集體掙工分過日子的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吃過午飯的鄉親們便會圍攏在大榕樹下,有的在進行激烈的撲克大戰,有的在進行“楚河”、“漢界”的兩軍對壘,有的則把對襟褂子紐扣解開在大擺龍門陣,借以消磨掉山寨夜幕降臨之前的時光。也許是大榕樹那拄地擎天的大度,衝淡了人為扎起來的“籬笆牆”,貧下中農和地主、富農這些“階級敵人”,暫時忘記了彼此之間對立的“界線”,在游戲輸贏和擺龍門陣當中自由地放縱情懷。

繞膝孩童更是不甘寂寞,纏著嘴裡叼個大水煙筒的老爺爺們,講土匪與土司之間為爭奪地盤而發生火並之事,或者講那些稀奇古怪的神話故事,幼小心靈中那一束束簡單判定好與壞的情緒,時而隨著“好人”遭受不幸而傷悲,時而隨著“壞人”遭到懲治而快慰。

在那個山寨還不通電,照明靠火把,甚至整個寨子沒有一部半導體收音機這樣的奢侈品的特殊年月裡,誰家娃子在外當兵回鄉探親,或者是在山外上班的“八級工”回家休假看望老婆孩子,大榕樹下便顯得熱鬧非凡,全寨子幾乎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聚集樹下,聽那麼有限的幾個村裡長出息的人講山外發生的新鮮事。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和大榕樹的故事也漸漸多了起來。

我上學時,正趕上農業學大寨和教育戰線反潮流“英雄輩出”的非常時代,在校上課學習的時間極少,大部分時間則是在開門辦學的指導思想下走出校門參加農田基本建設,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是有那麼幾節有限的文化課,也是在聽隨便從農村抽調來的代課老師講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懂的糊塗課。而那個滿眼都是戰天鬥地,人定勝天標語口號和紅旗漫天飛舞的特殊年代,文化生活的極度貧乏,在今天看來的確是不可想像的,能看上一場縣城放映隊翻山越嶺送到山寨來放映的電影,就算是最大的滿足了。大人們看屈指可數的那幾部影片,雖然熱度不亞於彝族火把節,但看過以後很快就平靜下來了,而我和同齡伙伴們卻都有極強的“復制力”。

記得看完電影《地道戰》後,我和伙伴們根據“劇情”需要,分作八路軍、民兵和日本鬼子、漢奸,非常投入地玩起了地道戰。作為“高家莊”最高指揮官的我,把“兵力”埋伏在大榕樹和挖有了望孔、槍眼、箭垛的寨門上,將打完松籽的松球棒子,當作手榴彈投向“敵人”,把從山上采摘的橄欖當作子彈“發射”。待“子彈”打光,“手榴彈”投完,“敵人”攻上寨門後,我又指揮大伙同“敵人”進行“肉搏戰”。等戰鬥結束後,敵我雙方又齊聚大榕樹下互相講評要領,部署下次新一輪的“作戰方案”。盡管當時我們飽受物質生活與文化生活雙重貧乏的煎熬,但還是玩得意猶未盡,樂此不疲,玩到深夜才歸家是常有的事。

告別了游戲的童年,我和同伴們的興趣轉移到了上山打麂子、套兔子,夜晚黑天捉鷓鴣、捕野雞上來。

一次,我和同伴們到一個平時很少有人光顧的密林中去抓歸巢的竹雞,收獲頗豐,並且在回來的路上還非常幸運地用火槍打下了兩只羽毛異常鮮艷的大錦雞,大伙顯得非常興奮。來到大榕樹下分完戰利品准備各自歸家已是深夜兩點多鐘了,這時,突然刮起強勁的夜風,大榕樹上傳來了一聲聲“狠哥哥、毒嫂嫂”的凄慘鳥叫聲,為沒有月亮的深夜,增添了無邊的恐懼。

這種恐懼猶如交感神經被通上電,伙伴們的心瞬間收緊了。因為關於這只不知名字的鳥的故事,大伙還就是在大榕樹下聽老爺爺們講的。說的是很久以前,有一對相依為命的倆兄妹,哥哥討了老婆後,日漸疏遠了自己的妹妹,後來竟然發展到百般虐待自己的親妹妹,非打即罵還不算,夫妻倆把妹妹的眼睛折磨瞎後,又把妹妹哄騙到豺狼虎豹出沒的深山密林之中喂了野獸。後來,屈死妹妹的冤魂變成了一只鳥,一到夜晚便發出那一聲聲凄慘的“狠哥哥、毒嫂嫂”的詛咒。

為了給大伙壯膽,我鼓足勇氣,把火槍對准大榕樹鳥叫之處摳動扳機。

槍響過後,一股即將受到懲罰的後怕,迅速傳遍全身,使我顫栗不止。但在我腦子一片空白時,卻沒有看到屈死的冤魂從樹上落下來,只見被鐵砂子擊中的榕樹葉紛紛飄落,仿佛在譴責我這不知好歹娃子的輕薄。

自打記事起便與大榕樹結下的不解之緣,到十七歲當兵入伍那年結束了。父老鄉親和伙伴們得知我要到離家很遠的吉林省去當鐵道兵,便紛紛向我祝賀,並在我上路那天,在大榕樹下為我把酒壯行,送出山寨寨門後又送出了離家很遠的山埡口才止步。待我即將翻過一道山嶺回頭看時,父老鄉親和伙伴們還在跟我揮手致意呢。這時,我在心裡立下了這樣一個“志向”:到外邊後不光要好好干,還得瞪大眼睛看,用心記,用耳朵聽,把看到的、聽到的統統裝到腦子裡,等回到村裡時在大榕樹下為父老鄉親和伙伴們好好地擺一擺,通過我的講述,讓那些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山寨的老人們開開眼界!

這種良好“願望”,卻隨著我一走五年而破滅。當我回到日思夜想的山寨時,過去閉塞落後,一到夜晚即被黑暗籠罩著的山寨,電通了,路通了,信息渠道暢通了。父老鄉親們雖然還時常在大榕樹下嘮嗑擺龍門陣,但夜晚來臨便各自坐在電視機前了解同內外大事,了解致富信息。再後來,我在外邊成了家,回故鄉的次數越來越少,就算回家小住幾天看看父母雙親,也是來去匆匆,無暇他顧。但每次回家走到大榕樹下,兒時嬉鬧玩游戲的情景,便全都如電影剪輯鏡頭般浮現眼前。撫今追昔,除了對歷經風雨剝蝕已轟然倒塌的山寨寨門生發出一絲感傷之外,對大榕樹那超然於無我,用挺直軀杆迎擊雷霆萬鈞的不朽生命力,肅然起敬。

宋代詩詞大家蘇東坡,為發泄被貶官悲憤郁結的心緒,在著名的《赤壁懷古》中發出了“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花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感嘆,為自己功業未建白發已生的無奈人生作了“小結”。如果這名政治上不得志,一生郁郁寡歡的東坡居士,當初能夠來到山寨一睹大榕樹對深深扎根那片土地的執著,對生命的那份誠懇,我想他對人生的理解,對官場的失意,恐怕會是另外一種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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