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散記

作者: lover13

導讀去年三月到了武當,之前到過張家界,之後又去了泰山、嶗山,都曾流連,卻不曾如此心動。 (一) 火車從江漢平原漫無邊際的菜花田裡一路駛來,不見山丘,待過了谷城,地形便起伏了。春風從一大片麥地裡拂過去,一波一浪地往前推移,一忽兒居然順勢爬上山丘。山丘上依然有碧綠的麥浪在洶湧。這裡大概是武當山的余脈罷。 漸漸地,山就威嚴了,向你吐露著他大牙� ...

去年三月到了武當,之前到過張家界,之後又去了泰山、嶗山,都曾流連,卻不曾如此心動。

(一)

火車從江漢平原漫無邊際的菜花田裡一路駛來,不見山丘,待過了谷城,地形便起伏了。春風從一大片麥地裡拂過去,一波一浪地往前推移,一忽兒居然順勢爬上山丘。山丘上依然有碧綠的麥浪在洶湧。這裡大概是武當山的余脈罷。

漸漸地,山就威嚴了,向你吐露著他大牙一般凹凸不平的巉岩,時而挺拔,時而旁逸,很威風很自我地占據著一個個山頭。你不得不從他們腋下,那懸在半山腰的九曲回腸般的路上小心翼翼地,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旋過去。每旋過一個山頭,你總會發現自己又登上了新的高度。

你抑住面對大自然險像的忐忑心情,大膽地放眼望去,底下是深深峽谷,一層一層地,靜寂而荒僻。這裡的事物依然停駐在冬季的蒼涼裡。然你目光不經意地順坡而上,春就蕩漾在山的眼波中了——那是一株單瘦的櫻花樹,花正怒放成一朵浮雲。你激動起來,不能自已地尋覓這山野中花仙子的倩影。一株,又一株,總是單單瘦瘦,然而燦燦爛爛,不群居也不孤僻,一樹樹遙遙對視或自顧自地微瞑,誰也不會去打擾她們。

這時你想起珞珈山的櫻園,想起那裡才會有的歷史,游人,圍欄以及禁止攀摘的標語,驀然間就明白了出世與入世有什麼不同。

(二)

那個叫烏鴉嶺的地方已被改造為街道。停車場,賓館,郵局,還有數不清的照相點。建築物和幌子總矯揉著古老或玄秘。比如挑出一個太極圖或取上“玄武”“太岳”“道”之類的名兒;青磚的房子翹起飛檐,卻裝飾著茶色玻璃的拉門,並寫上“卡拉ok、ktv包房,夜總會”等字樣。你甚至看到霓虹妝飾著的太極圖,便覺得這世界上簡直不會有哪兩種狀態不能共存。

司機,賣工藝品的小販以及穿一套黃衣的轎夫都在不厭其煩地挨個兒招攬生意。他們把那些亮瑩瑩的小東西稱為瑪瑙或秀玉,一開口便是很高的價錢。但你一還價,他就泄堤似的降下來,結果總是便宜得出乎你的意料。

劍和手杖,還有做成手杖模樣的劍排列在地攤上或櫥窗裡,向游人注解著這座山的與眾不同。劍鞘和杖柄上也有太極圖,圖下是遒勁的行草:武當劍。你往往會想起一些這樣的鏡頭——從《武當》到《太極張三豐》,劇中總有一把或一雙重要性不遜於主人公的劍,或叫青龍,太極;或叫龍鳳,鴛鴦。你於是便想擁有一把,把自己想像成青衣道人,武當劍俠。這樣,你打精神上已與武當融為一體了。

而此時,真正的風景還沒有開始。

(三)

黃昏,這嶺上的街市寧靜下來。整個世界氤氳著帶檀香的紫氣,用道家的話說,是紫,這又是另一種境界了。從古老的石級上攀著扶欄上去,回望來時的路,如一條紫帶若即若離地浮在山腰。

飛身崖上的懸宮沉靜地守著它的神秘。我始終無法把自己置身於古人的境地來想像當年修造它的情形。於是想,在古人的生命中,抑或所有人的生命中,一定還藏著許多秘密。

我們始終不清楚自己是誰。我該是什麼樣子,和我是什麼樣子,這之間不容選擇和掂量。

道家的鐘鳴清脆得產生一種空茫,以一種聲學原理無法解釋的穿透力越過時空,傳得很深很遠。循著這聲音,你遠遠地看到一處深紅道觀樸實而靜秀地坐落著,背景是兩棵干枯老樹,枝柯浸在籠著屋頂的紫氣裡,靜靜地挺立著。清澈、寂淡、虛空,此刻你腦中充溢著這些詞彙。

第二天凌晨,依然在這樣的嶺上,月光卻有些霸道似的把整個世界渾成一體。古樹、道觀、枯草、觀月的人,以及月,都在月光中變成靜謐的剪影。月就在西山頭上,像山架起的一面鏡子。而東邊已放射出一弧光芒,當晨風一縷縷吹過來清醒著你的腦袋時,太陽已從遠山的後頭浮出半邊臉來,而你來不及搶上這個鏡頭,他就迫不及待地整個兒占據了遠處那個山頭,並漸漸展露出他的鋒芒了。

不知何時,月已不見了蹤影。

(四)

天晴得有點不真實,人在陽光下就如游弋在清澈的水中,那種清新與飄然叫人無法承受,你必須負荷著一些什麼去爬山。山路依然旋著、懸著、玄著。沿路上都是虔誠香客們朝拜過的痕跡,或燒香,或刻碑,也有的鑿出一兩個小洞刻一尊天尊或老子像。面對這些,沒有人敢評頭品足,談笑風生,在聖地褻瀆了他們的信仰。

登峰的有許多老人,他們並不拄杖。這麼陡的石級,拐杖只會成為累贅,不留意時往前一蹬,沒准兒會把你推個人仰馬翻,後頭整個兒一群人都會因此倒跌下去,來個面朝天,人疊人。

這山似有一種力在把你往前推。精壯的轎夫們吹吹打打地來了。嗩吶手像喝醉酒似的臉脹得通紅,搖頭晃腦地走在頂前頭,吹奏著楚戲裡常常用作過門的那些曲子。跟著是鑼鳴鼓響,抬轎子的人走在最後,轎子平平穩穩落在肩頭,腳平平穩穩蹬在山上,這時,人僅僅作為力的作用點而存在,是山在推動著轎夫和轎。你看著他們,聽著那曲調,無法判斷那是歡快還是悲壯。如果你認為這是一種歡快的場面,那便是歡快並將加深你的歡快;倘你認為這是自然與人之間最悲壯的默契與依存,那便是悲壯並讓你感動甚而至於熱淚盈眶。

坐轎的人大都因為怕冷而瑟縮著。坐最前一頂的是虔誠的香客,手捧天帝或真人的神像,專注得有些失神,或許已忘記世事的有無,進入化境了罷

而轎夫們精光著膀子,一刻都不曾停止過談笑。

(五)

背陽的山坡,晶瑩透亮的虎牙般的冰長在山石的額頭上。冰從從容容地融著,許久,一滴,滴在下方玉一般的一汪泉裡,一種聲音空寂得使你忘形,你無法借用一個恰當的像聲詞來表達你之所感。

雪緊緊地凝著山的軀體,像是長了滿坡潔白的苔蔓。昨夜你在賓館的小床上為念著日出而輾轉反側時,西山頭正無聲地飄著雪。

陽光穿過窄窄的峽隘射在石階上,雲母石便閃耀著點點磷光。從道人們的煉丹石到凌空而起的懸崖,都是這樣銀光閃閃——武當的頑石長不出青苔。你彎腰撿起不知幾千年前古人遺落的一塊,出神地掂著它的分量。猛一抬頭,金殿正頂著一輪紅日踞在山巔與天幕之間。

你始終帶著一種疑問:在這曾與世隔絕的峭壁峰巔上鑿出石階,修築城牆,建起宮觀的到底是誰呢?是人嗎?抑或神靈。撫摩那深青色的磚牆,仰望從刀削似的崖石上直升上去的老紅牆壁以及立於崖畔的蒼松,還有這一切唯一可依的背景——藍天,藍得深不可測的天,你心中只有感激與迷茫。

自然與生命本成一體,一樣的神秘莫測。

金殿的香火很旺,天柱峰頂著一顆不得安寧的頭顱守望著方圓幾百裡山頭,不知是驕傲還是黯然。或者,不思善不思惡,包容一切才是這擎天一柱的風采。

目光從古老的黑瓦上掠過,越過飛檐,奇跡就在眼前:萬丈光芒從金殿的尖頂上放射出來,像道道利劍刺向周遭的空間並幻化成奇異的七彩圓弧。你曾從《西游記》中看到如來頭上的佛光,你想這只是電視在默契傳說。現在,傳說的景像就在眼前,你還能說什麼呢?

道家的神靈們沐浴在濃重的檀香與紫氣裡,並不像佛家菩薩般端莊大度,一尊尊清清瘦瘦,棱角分明。形態不拘一格,皆給人一種欲超逸於形骸之感。他們是地地道道的我們自己的神靈,你想著。不需要信仰的支使,便跪下來朝拜,像是對著你自己的靈魂。

(六)

采藥人盤腿坐在古城牆的陰影裡,鋪開一張黑色圍裙,兜售著他們的家當:黃荊、榔梅、雞血藤、何首烏……都還新鮮,含著水分。中草藥的主治與功用,服用或外敷方法甚至他們在植物學上的屬性都毫無保留地寫在采藥人口頭上。他們的介紹帶著山的特性,使被假冒偽劣品嚇縮了膽子的你無庸置疑。你彎下腰去與他們談生意,與其說是買藥,不如說是買一種感覺,一種極好的感覺——他們出售的目的只是為賣完了好回到山深處再尋找,明天再來實現同樣的過程,這是采藥人生活的全部。你從他們與世無爭的眼眸中意識到這當是商業行為之至境了。

老道在不起眼的角落打點著香案。你立在旁邊默默地注視它,許久,他會搭理你一句:“山谷裡櫻花開了吧!”如此不經意一句,那嗓音卻圓潤著直插向你的靈魂。於是你們聊天,問他有沒有經書,他便很大方地贈你兩本《太上全真功課經》,並且耐心地教你把香簽兒夾在中間挑書頁。這時你感動得想要叫聲“爺爺”,然他是不肯受此稱謂的,倘你在這裡找到了回家的感覺,你便只能是出家的人。

年輕的道士坐在路旁的一條石凳上,面前擺個桌子,上面有簽和看相用的圖紙。他靜默著養神,並不看你一眼。但你的問詢一樣能得到熱心的答復:他告訴你他還有更多的同伴在游人去不了的地方坐功,練武;他告訴你你眼角那顆痣並無大礙於命運。你說道家人不是講清淨無為嗎?怎麼也想賺錢。他的臉便紅到了耳根,說其實他的任務只是供奉這一塊的天尊鑿像和清掃沿路的落葉塵埃。你痛恨自己的淺薄,後悔對他的不尊重,然而他依然是微笑著,一瞬間撫平了你的愧疚。

原來道人的心並非與世隔絕的哦!他們只想努力把靈魂懸於高處,包容一切,包括恥辱與不敬。

你想與他合影,他並不拒絕。相機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卻是怎麼了?快門怎麼按也按不下去。你遺憾得不得了,而他仍然在微笑。這時你心頭掠過一絲恐懼,這一剎那的感覺你至今不能忘卻。

後記

走下山時,我思索著生命的出路,在死亡之外必定還有另外的。

順便向同行的伙伴說聲對不起,你可知我老是掉隊的緣由?在這山中,我的兩天等於一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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