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樓閣記: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作者: 醉翁之意

導讀亭台樓閣記: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芷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北宋)滕子京 (岳陽樓古圖) 【一】 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之譽的岳陽樓,屹立在洞庭湖畔。起先是三國時期,東吳都督魯肅操練水師的地方。唐開元四年(公� ...

亭台樓閣記: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芷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北宋)滕子京



(岳陽樓古圖)

【一】

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之譽的岳陽樓,屹立在洞庭湖畔。起先是三國時期,東吳都督魯肅操練水師的地方。唐開元四年(公元716年)始建為樓,後毀於兵燹。北宋慶歷年間(公元1045年),當時貶謫巴陵郡(岳陽在宋時屬巴陵郡)任郡守的滕子京,集資重修了岳陽樓。滕子京重建後的岳陽樓,主樓三層,高達15米,以4根楠木大柱承負全樓重量,再由12根圓木柱子支撐2樓,外以12根梓木檐柱,頂起飛檐。彼此牽制,全樓梁、柱、檁、椽全靠榫頭銜接,相互咬合,穩如磐石。一直到明崇禎十一年(公元1639年),才再次毀於戰火,翌年重修。清代也進行多次修繕,最後一次是清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知府張德容對岳陽樓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整修,將樓址內遷6丈有余。之後,直到1983年才又進行了一次落架重修。滕子京不但官做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在陝西任內,就因“機要費”問題(這是皇帝批給地方官員的一小筆機動的錢),被言官參了一本(監察御史梁堅,以挪用、貪污為名,把滕子京和駐守西部的軍隊副統領張亢給彈劾了),因為之前滕子京曾經“激烈批評”過仁宗 的“好吃好喝”,言詞有點誇大,鬧得皇帝老兒下不了台,(嘿嘿!這下就該讓你也嘗嘗我的厲害吧)於是不顧範仲淹的辯護(他們二位是“新政改革”的堅定擁護者),將滕、張二人貶官(這也是範仲淹“改革”的關鍵時刻,“反對派”們,開始動搖他根基的第一步)。滕子京一到地方,仍“不思悔改”,大造“形像工程”-岳陽樓(至今仍有人考證他是個貪官,說是清政廉潔的老範被蒙鼓裡,還寫了那篇樓記,順帶為他歌功頌德),整天與一幫子文人吟詩作對,把酒言歡,還到處搜羅“唐賢今人詩賦”。其實他自己就是一位頗有才學的詩人。在大樓落成之際,憑欄遠眺,詩興大作寫就的“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澄清”詞句,也夠氣勢的,我尤其喜歡最後一句“微聞蘭芷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岳陽樓最終能夠“永垂不朽”,還是得益於範仲淹的那篇《岳陽樓記》。時值慶歷六年,範仲淹已是“新政”失利,被貶謫的非常郁悶的時候,應滕子京之請,在沒有到過岳陽的情況下,反而一氣哈成,寫得淋漓盡致,甚至喊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政治口號”,引來了歷代文人墨客的共鳴和推崇,成為了“憂國憂民”的千古典範。蓋過了滕子京的文采和光彩,反倒有 “我原本就不是來報考電影學院”的味道。這,或許就叫做: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慶歷新政”的“較量”,滕子京不可能從陝西的“一把手”,被貶到巴陵郡,也就沒有閑情逸致來重修什麼“勞什子”的岳陽樓,老範也絕對不會在“日理萬機”中“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如此這般地“滿腹腦騷”的寫就了千古名篇《岳陽樓記》。同時被貶安徽滁州的歐陽修(也是範仲淹的“朋黨”),如果不是這次的“失勢”,同樣也不會在繁忙的朝政中,感受到“山水之樂”,更不可能“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其樂亦無窮也”,也就不會留下這千古傳頌的優秀散文-《醉翁亭記》。從這個層面上講,他們豈不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再看看,二十多年後的宋神宗年間的王安石,雖然變法取得了宋仁宗孫兒的絕對支持,初步階段也非常成功,但是也落了個“二度罷相”的結局。想得更遠些,戰國時期,商鞅的變革空前的成功,為秦國後來的統一六國,奠定了雄厚的基礎,自己卻戲劇般地得到了一個“腰斬於世”的“下場”。當然,也正因為有了這些仁人志士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理想,即便是面臨著萬丈深淵,可能“粉身碎骨”,仍然“前僕後繼”。因此,中國才會在緩慢中進步,前程才會充滿希望。【二】從漢口到荊州(那時稱荊沙市),再坐班車經由江陵輪渡,踏過長江,進入湖南的公安、常德,直至長沙、湘潭,進行我人生的第一次大游歷。在湘潭“旗開得勝、首戰告捷”後,才安下心來游覽了這座聞名遐邇的岳陽樓(對於每個人來講,生存往往是第一位的。吃飯問題不解決,說什麼都是空洞的)。岳陽樓背靠岳陽古城,俯瞰洞庭,遙對君山,北依長江,南通湘江,當我登上這“狀似頭盔”的高樓,遠眺那煙波浩渺,水天一色的八百裡洞庭,只見白帆點點,雲影波光。在湖光瀲灩中,我的腦海裡卻泛起了 “先天下憂樂”的範仲淹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歐陽修,以及他們那場“短命的改革”。由此,默默祈願我們的改革開放,能夠繼往開來,不走彎路。(現在想來有些可笑,但在當時我也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之一。)閑話少說,言歸正傳。話說,宋仁宗(趙禎)在公元1022年(即天聖元年)登基之後,還算是一位想“有所為”的君主。但是這時的北宋中期,日子並不好過。在內外交困的時候,他想到了變革,想起了範仲淹。




(範仲淹畫像)

範仲淹(公元989年~1052年),字希文,蘇州人,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中的進士。“慶歷新政”前,曾經“三起二落”,一是天聖二年(公元1023年),因不滿趙太後干政,以“寧鳴而死,不默默而生”上諫觸怒太後,被貶河中府(今山西永濟縣),出發前友人送至城外,說“此行極光”,第二年太後亡,他又回到 了京城,時任右司諫;另一次是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時任右司諫的他,因災情上諫犯了龍顏,被貶地方(遠行時親友送到關外,說“此行尤光”。“慶歷新政”失利後,他自嘲道:仲淹已三光矣。)至景佑元年(公元1034年)才調任蘇州知府。景佑五年(公元1039年)西夏犯宋,兵逼延州(今陝西延安),皇帝才起用了範仲淹任陝西宣撫使,他時年已經50歲,依然風塵僕僕地趕到延州戍邊。赴任後,只見到處是斷壁殘垣,生靈塗炭,許多難民無家可歸,範仲淹心情沉重地吟出《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後經範仲淹的運籌帷幄,安頓民生,修塞固邊。西夏的騎兵很難再縱深而入,當時邊關流傳了一首歌謠:軍中有一韓(琦),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仲淹),西賊聞之驚破膽。連西夏王李元昊也感嘆道:範仲淹的胸中有百萬雄兵!

到了慶歷三年,西夏在與宋的對峙中,討不到更大的便宜,只好同意議和,自此北宋又贏得了一絲安定的局面,皇帝才想起來一定要“革新圖強”,於是開始風風火火地“勵精圖治”。

現在皇帝又想起了他,剛開始範仲淹也有些推諉,但在皇上的信任(或叫寵信)下,數日內就拿出了他著名的《答手詔條陳十事》:

(一)明黜陟,(即嚴明官吏升降制度);(二)抑僥幸,(即限制僥幸作官和升官的途徑);(三)精貢舉,(即嚴密貢舉制度);(四)擇長官,(即派出得力的人才檢查地方政績);(五)均公田,(公田,即職田,是北宋地方官的定額收入之一);(六)厚農桑,(即重視農桑等生產事業);(七)修武備,(即整治軍備);(八)推恩信,(即廣泛落實朝廷的惠政和信義);(九)重命令,(即要嚴肅對待和慎重發布朝廷號令);(十)減徭役,(即減少民間稅負)。

宋仁宗一看極為高興,因為範仲淹在這份奏章中,說出了一個“真理”: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受歷史局限性的影響,範仲淹還一時半會,想不到或者不敢去想,觸及皇帝“革新”的底限)

除第七條“修武備”的“建言”外(軍權對一個皇帝來說,是其要緊的“命根子”,從此可窺一斑),其他九條全部照准,補充可操作的細則後,陸續下詔,全國執行。時人稱為“新政”,即後來史稱的“慶歷新政”。其核心內容,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干部體制改革。這檔子的事,攤到現在依然是塊非常棘手的“燙山芋”。

當時更大的問題出在“門蔭”(又稱“恩蔭”、“蔭補”,通俗地說是“大樹底好乘涼”、“朝中有人好做官”,就像我們改革開放前的“留城”和“補員”)和“納粟”(即買官,或捐官)上。在這些現像的因素下,現任官員不但冗員嚴重,而且普遍素質下降。時任諫官的歐陽修,在湖北鐘祥考察“長官”時,就發現“一把手”的王昌運年老多病,走路都走不了,三年來,州政荒廢。後來替代他的劉依,也已經七十多歲,耳聾眼花,連當朝宰相都不知道。看得歐陽修直搖頭。

所以這“新政”執行起來,困難重重也就不奇怪了。當一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面臨重新分配時,他們也就結成了聯盟的“反對派”,隨著範仲淹的“大刀闊斧”下,哀聲遍朝時,老範“狠心”地說,“一家哭總比十家哭、百家哭,乃至萬家哭好。”於是在“反範大旗”下,集結了相當一批大官僚、大地方豪強和大內太監,串通、組織了“倒範計謀”。

第一計從經濟入手,可惜範仲淹清明廉潔,搞不倒他,就從他的根基動手,上面說過的滕子京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之一;

第二計是栽贓誣陷,前朝老臣夏竦,曾在歐陽修的彈劾下遭貶,懷恨在心。現也站在了“反對派”行列,他喜歡書法,還培養身邊的一位丫環,模仿名士石介(他是一位堅決支持範仲淹的大名士,經常寫文章議論朝政)的筆跡。這夠黑的夏竦唆使丫環,篡改了石介給富弼(範仲淹的心腹干將)的信,暗含要“發動政變”,廢黜宋仁宗的內容。把這子虛烏有的信,“舉報”到皇帝老兒那裡,仁宗看了,雖然不太相信,但是也泛起了嘀咕。

第三計也是最致命的陰招,就是告範仲淹“朋黨”為私。以當朝宰相賈昌朝、大官僚王拱辰、前朝老臣夏竦等人串通,指使諫官錢明逸彈劾範仲淹結黨營私,擾亂朝廷。他們考察的官員,多是自己的朋黨。凡是一黨的竭力維護,非一黨的排斥打壓。

這一狀,觸到了北宋建國以來最敏感的政治神經。

宋太祖趙匡胤執政的第三年(公元963年),以唐朝“牛、李黨爭”(最終發展為威脅皇權的“離心力”)為鑒,在這年九月下詔:凡是及第舉人,嚴禁稱主考官為恩師,也不許自稱為門生。以後歷位君主,在禁止朋黨問題上,態度堅決,絕不姑息。

收到“小報告”之後,宋仁宗給了範仲淹一個“答辯”的機會。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四月,仁宗在朝堂上問:“過去小人多為朋黨,君子難道也結黨嗎?”

胸襟坦蕩的範回答說:“我在戍邊的時候,見到能打仗、會打仗的人常常聚在一起,自稱一黨。怯懦、膽小的人也自為一黨。在朝廷上,正、邪兩黨也是一樣的。陛下只要用心體察,就能分辨忠奸的。假如結黨為公,那又有何害呢?”

宋仁宗對這樣的回答,很不以為然。範仲淹因此逐漸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此時,血氣方剛的歐陽修(公元1002年~1072年,字永叔,號六一居士,廬陵人,今江西吉安人,宋仁宗天聖八年,即公元1030年中的進士,累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直抒胸臆,一口作氣寫了一篇《朋黨論》呈交宋仁宗,卻無異於火上加油。

歐陽修的《朋黨論》政論,對黨爭問題不但不稍加避諱,反而承認朝廷中的確存在結黨。他分析為:有小人以利益為聯盟的“偽朋”,有君子以“同道”結成的“真朋”。他向皇帝提出應當辨別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的利弊,“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

這就等於向皇帝挑明,我們已經結成了一個朋黨派系啦。如此理直氣壯的宣告,等於說“反對派”的狀子,告得沒錯(不是污蔑),同時也在挑戰皇帝的“底線”。所以此文一出,“反對派”們彈冠相慶,他們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朋黨的。政局急轉而下,這篇《朋黨論》成為了“慶歷新政”決定性的轉折點。對於宋仁宗來說,首先是一個極其嚴重的敏感的政治問題,再加上朝野反對之聲連成一片,只好下決心把“氣銳不可折”的範仲淹,逐出“歷史舞台”。

這一年六月,任命範仲淹為山西宣撫使(處理地方軍政事務的高級官員),他一離開京師。“反對派”們就開始全面反撲,仁宗皇帝也全面動搖了。十一月下詔強調“至治之世,不為朋黨”。慶歷五年(公元1045年)正月,罷免了範仲淹的職務,貶官至陝西彬縣;罷免富弼的樞密副使職務,貶官至山東鄆城;罷免韓琦的樞密副使職務,貶官至揚州;罷免積極支持改革的宰相杜衍,貶官至山東兗州,理由是“支持朋黨之風”。連他的女婿、支持新政的名士蘇舜欽,也被罷官,並削職為民。歐陽修也同時被貶安徽滁州。

一場歷經一年多的轟轟烈烈的“新政”改革,就這樣謝幕啦。幸虧以包拯為首的一些人,盡力為抑制“門蔭”的措施,說了些公道話,“新政”的成果才沒有被“全盤否定”。

【三】

“曲終人不見”的今天,我來到了岳陽樓,走進大廳,牆壁上這篇鐫刻著時代痕跡的詩詞,似乎讓我聽到了,那振聾發聵的歷史回響-“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範仲淹在千百年前就無愧地做到了。只不過,這樣的志士仁人身上,為什麼總是要籠罩著悲劇的色彩呢?難道說,這是回旋不去的“民族怪圈”嗎?果真如此,不能不說這是中國的悲哀,民族的大不幸。

也難怪,歷史上那麼多的高人逸士,在進不能“經才濟世”時,只好選擇退而“獨善其身”。安下心去“江上數峰青”啦,這樣反倒創造出“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繁榮的文學氛圍。由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除了“殺伐”之外,就是一部非常厚重、輝煌、無奈的文學史。

喜兮?!悲耶?!

……


附錄:範仲淹的《岳陽樓記》原文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像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裡,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1991年10月游歷2007年6月整理自《旅行大事記》成稿


精選遊記: 岳陽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