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奧黛的印像最早源於多年前的廣州白雲機場，和我排在一起等著check in的是個來自越南的藝術團，年輕的女演員們坐在隊伍中間的道具箱上等待，全都身著五顏六色的奧黛，記得當時自己完全被驚呆，從沒見過如此飄逸的得體剪裁，如此雅致的繁花似錦，平日覺得媚俗無比的嫩綠、桃紅和水藍這時如同彩色的肌膚，剔透得令人目眩。
奧黛號稱越式旗袍，同樣的小立領和斜刺右腋的排扣設計，但開叉直至令人血脈賁張的腰部，前後衣襟垂到腿肚以下，下著同樣色質或是白色的寬松長褲，兩邊開襟盡頭處常會各露出塊側腰。衣褲都采用輕盈的絲質面料，上身直至開叉處用的是完全貼合身形的剪裁，而開襟和長褲自然垂落隨時等著被清風兜起。奧黛帶來的是個內斂但毫不遮掩，且能無盡遐想的東方性感。不同於旗袍能包裹出個豐腴的美，據說這奧黛專門適合越南女子天生的扁平身材，簡單得如同寫意山水畫的曲線簡約到毫不妥協，完全是只現風骨不容贅肉，因此對世上絕大多數女子而言，我相信是個惡夢。這就是為什麼在會安滿大街的裁縫鋪，卻少見有游客敢於穿著奧黛招搖過市的。奧黛麗．赫本，也許只有她能是個例外。
奧黛中最為經典的要屬傳統的一襲白色，有暗花的柔軟面料將清秀輕盈的女子裝點得如同沾著露珠的百合。每個晨曦和黃昏裡，河內以外的城市（不知為什麼，奧黛在河內卻很罕見）街道是這個國家最美的風景，一隊隊白衫的女學生從眼前飄過，將街道滌蕩成林間的溪流，每一朵水花都像個純情的故事。步行的歡歌笑語，騎車的白衣飄飄，直把呆坐在路邊的過客帶回了自己藍褲白衫，面頰被紅領巾拍打的年代。
曾經三次受阻於邊境，由於對岸的突然變故不得進入朝鮮，於是在丹東滿大街尋找胸前別著領袖像章的人，面對著他們滿臉顯而易見的菜色，心裡充滿不曾經歷的慶幸。同樣的心理，我也常會愚蠢地試圖將當下的越南等同於我們經歷過的某個時期，結果卻可悲地發現所有的逝去果然是無可追尋，如同流水經過岸堤，如今即便回到同一處堤岸，所看到的也只是其他的水茫茫然地流過。
隨風飄起的白色衣襟下，這個國家卻在悄悄地變化。韓國的汽車、日本的摩托運送著全球的游客；七號足球隊員在海報上痛飲可口可樂；水果商販的賺錢手段不是賣水果而是把扁擔架到你的肩頭；曾經用來教育國民的戰爭紀念館裡如今充斥的全是來自那些曾經敵對的國家的人們。
變化不僅是全球化和工業化，平坦了的也不全是貿易和經濟的世界，還有神明的世界。越南本是個大成教的佛教國家，近代又被基督教滲透，在管制放松後，廟宇和教堂也仿佛一夜間回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尤其在南方，幾乎村村都有不同信仰的人們參拜的地方。最搞笑的是路邊的石料工坊，院子裡完工的雕像們混雜著堆在一起，於是你會覺得那些耶穌們，一個個或是捧著書或是抱著綿羊，眼巴巴地面對著觀音姐姐在訴說衷腸。
在廣西憑祥的時候，我問了好幾個當地人那場戰爭中的烈士陵園在哪裡，回答是令人震驚地不屑語調，“記不大清了，好像在北邊吧，十幾公裡遠呢，沒什麼好玩的……”，所有的遺忘都是這麼淋漓盡致。而在順化附近，這個曾經最慘烈的分界線戰場，如今車流在狹窄的公路上奔流不息，透過車窗你可以分明地判斷出路邊不時出現，聚在一起的成百上千塊同樣規格形狀的墓碑，是戰士們的陵園，無聲的隊伍依然威武雄壯。我卻害怕，這裡遲早會要上演同樣的遺忘。
不知道是不是越南人溫和的天性和電影裡殘暴的越共差距太大，我總會覺得越南人在失去曾經使他們揚名的桀驁血性。在大叻一家餐館，一個中年男子因為打手機時說話聲音大了些，被個暴躁的荷蘭老頭兒指著鼻子，用更高出一倍的聲音斥責其行為粗魯，中年男子竟毫不生氣，當著自己女伴的面點頭哈腰地被老頭兒推出了房間，打完電話又不停衝老頭兒說SORRY哈著腰回到位子上。
所以說變化沒問題，重要的是變成什麼，面對尚屬質樸的國家我總是忍不住想去問，這裡將會變成下一個哪裡。
我真的害怕越南有朝一日會變成個亞洲式樣的旅游國家，外來的靡離文化和不廢力去伸手的生活方式已經甜蜜地毀掉了一個個國家的夢想。但酒吧裡越來越多的游蕩在酒客中的少年、背包區裡提供全程性伴游的女郎、胡亂叫價有時會拒絕找零錢的商販、大街上衣著暴露氣氛曖昧的發廊……這些都讓人樂觀不起來。
這個飽經戰爭創傷曾經無盡流血流淚的國家，不該成為誰的花街柳巷，當然也不必成為誰的精神家園，我想她會按自己的方式存在著。那麼還是別去操心了。所以我打心底裡喜歡自己過客的身份，就像今年又擁有了兩個夏天，我也又經歷了一次白衣飄飄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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