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作者: liwa163

導讀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上呲著一片面包——坐在桌上可以更好地眺望窗外的夜色。剛下了一場雷暴雨,到處是沾濕的霧,吸足霓紅燈輕佻的顏色仍然沉重得可以砸死人。我們這座城市剛剛成功地申請到了“全國優秀旅游城市”,為此,在河對岸我的眼及處蓋了一些放之於全國而皆准的寺廟,照例一溜琉璃瓦的屋頂,照例在門口安排了售票兼織毛線的中年婦女。如果在影壁上加� ...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上呲著一片面包——坐在桌上可以更好地眺望窗外的夜色。剛下了一場雷暴雨,到處是沾濕的霧,吸足霓紅燈輕佻的顏色仍然沉重得可以砸死人。我們這座城市剛剛成功地申請到了“全國優秀旅游城市”,為此,在河對岸我的眼及處蓋了一些放之於全國而皆准的寺廟,照例一溜琉璃瓦的屋頂,照例在門口安排了售票兼織毛線的中年婦女。如果在影壁上加塊玻璃鏡,放眼望去就是一間星級公廁。上頭來評估,市裡要求我父親的學校組織學生前往各景點冒充港澳游客,有老師提出這樣作假會誤人子弟,有違為師之本。結果領導認為很對,放了學生,把老師們拉出去了。在當地的電視新聞上看到港澳游客身份的父親,戴著一頂小涼帽,跟著一票同行到處轉悠,好不快活——他們放了一天假。除了修舊如新的景點外,市裡還把舊城區裝飾了一番,古巷裡牆上門楣的雕花整塊鏟去,打磨平整,塗上五彩繽紛的油漆,美其名曰“步行街”,社會進步的成就之一就把繁復細致的裝飾或情趣逐一去掉,恢復簡明扼要。這似乎也很有道理,因為繁復的裝飾和填滿細節的生活不但需要一堆時間來創造,同樣需要一堆時間來欣賞,我們的社會對時間的分配空前地平等了——都越來越少。所以,在我有著一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在恣肆的玩鬧、有意無意的破壞和不著邊際的夢想的時期,這座城市自然也不是現在的樣子。那時,那些小巷狹窄曲折,地上的青石板縫裡春天會冒出些小草,兩邊連綿不斷的是兩人高的宅門,門上嵌著銅環,或是精致的蓮花,或是呲牙的獸頭。門外還有圓木的欄柵,已被人手摸得溜滑。窗都很小,上面常放了一盆太陽花,從春到秋都獨自開著。窗裡偶爾會傳出“衣呀”的粵曲小調,牆上門楣的雕花繁簡不一,有折枝花、纏枝花,有戲曲故事,也有山水,邊上有題記,落款——“李某”、“張某”。有時可以看見門楣上書“陳宅”“容宅”顯然是大戶人家。我還見過被風雨衝淡了的“學大慶,學大寨”標語的痕跡,毛澤東的頭像。這裡充滿了細節的樂趣。我自小朋友就不多,初中、高中時的星期天就花在分辨這些東西上。

我的家並不在這些小巷裡,它在山頂上,以前是法國公使館的一部份,我們住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大院,有好幾戶人家,我們那一間在盡頭,有一個當時罕見的小陽台,陽台邊上觸手可及的就是青瓦的屋頂和斑駁的山牆,上面一叢叢的風雨花,在春夏的陽光中搖曳。房間是木地板,每一個木節都被磨擦得油光發亮,我常趴在窗台上看外面屋頂上的花,還有再遠一點的青蔥的樹木,山頂上有風,樹木總在嘩嘩地響。有時我會讓外婆停下手中的活,給我畫個劉三姐,她就畫一個女人,有著巨大的發髻豎在頭上,以至於我覺得她更像兔女郎,再畫上斜襟的衣服,扎上小圍裙和寬褪褲子,手太難畫,省去不畫,腳也省去,衣襟上的花紋繁瑣,也一並省去。她的畫功著實拙劣。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東西重新畫上,多美的細節!我的外婆任何時候都漂亮,現在,她一頭的白發,也仍有人說她的白發漂亮。我雖然一直對她的羅嗦不滿,但我愛她。

外公很久以前就不在這裡住了,文革時他被揪出來批鬥,一口好牙都被敲掉了,外婆被迫跟他劃清了界線。文革後,他輕易地原諒了敲他牙的紅衛兵,卻不原諒他妻子,我印像中他總嚴正端方、信仰堅定的,愛我的方式就是跟我談心——談學習,談理想。有一次他借了我的自行車兜了一圈,突然兩手放開車把,我被他絕無僅有的調皮驚得口瞪上目呆,他騎到我面前停下來,甩下一句“我還行!”揚長而去。退休後,他終於搬回家往了,我每星期去看他,他就提個袋子踱著方步出去買鹹干花生,因為相信國營商場的緣故,他買的花生總不新鮮,我們抗議了幾次,他也立志改革,盡可能為我們搞好花生,可試了幾次,均不成功。他去世時我不在身邊——他不讓人告訴我,怕“影響我學習”,我只趕上他的喪禮。喪禮上人們哭作一團,只有兩個人沒哭,一個是我,一個是外婆——她一直挺身靜坐著。我則似乎沒有太大的悲傷。喪事後一星期我仍舊回去看外婆,她在櫃子裡到處找招待我的吃食,只找到一盒花生,我吃了一顆,仍舊是澀,不新鮮。那天在騎車回學校的路上,新興三路上空無一人,我在路燈切割出來的光影間大聲地抽泣。

那段時間總是溫軟、漫長而模糊的,只有一些片段讓我覺得它異常地清淅:窗外高大的馬尾松,上面爬著藤蔓,糾纏不清,一直傾泄到下面的灌木叢中。因為在山頂,樹葉總在風中翻飛,沙沙作響;那裡曾是一個學校的舊址,在竹林深處,有些棄置的教室,大而空,講台上是厚厚的灰塵,宿著蝙蝠,在傍晚天光暗淡的時候從我的鼻尖掠過,消失在竹梢後面。風大起來,松在聚攏的夜色中咯吱作響,有小樹枝的斷裂聲,我覺得所有穩固的東西都在我住的那棟房子裡面。那裡永遠都是熱鬧的,水龍頭衝水聲、爆香蔥聲、小孩子此起彼伏的打鬧聲和大人的斥責聲——永遠不停。而在沒有人住的那一邊,則永遠是安靜的,有時候我更喜歡那邊,但晚上從不敢過去,等到早上,赤著腳走在寬闊的回廊裡,廊柱間金線紛飛,一側的房子關著沉重的門,落著厚厚的維幕,有一些陳年的氣息飄出來,但石階上的苔正蒼綠著,那裡寂靜、幽雅、破敗、美麗。我的舅舅談戀愛了,他們一人坐在床上,一人遠遠地靠在窗邊細聲細氣地談話,後來他們到回廊去,在光線中或輕快或緩慢地來回走動,那女孩有很好的頭發,辮子一直垂到腰際,她在陽光中羽毛般不著實地。他們真的幸福。但我不知道。幸福這樣的東西得過了好多年,回過頭去看才知道。

我喜歡電影,那時候常有放露天電影的,整座山的人都去看。我和玩伴們都爬到樹上去,在楊排長對著阿米爾叫“阿米爾,衝!”的時候,全場准時爆出哄堂的笑聲。我一邊跟著樂不可支,一面困惑不解,不知到底有什麼可樂的。問玩伴,他一面狂笑,一面茫然看著我。有一天晚上,天氣非常熱,我們趴在公使館頂樓的欄柵上,遠遠地在看《巴黎聖母院》,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敲鐘人走進墳墓的時候,胳膊肘下的石欄冰涼侵骨,我忽然覺得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悲傷比快樂更容易懂。這種觀念讓我許多年後仍飽受困惑。但最終,我們仍是為了各自幸福的理由,搬出了這棟房子……

現在,這個山頭被辟為公園,以因為“旅游城市”的緣故,門票也漲價了,我不久前去了一次,竹林深處已有溜冰場和登月火箭,公使館被裝飾一新,但那後半部份,已經由其破敗了,階上的苔已爬到廊柱上,廊上堆滿雜物,我想,這裡可以做一個很可觀的溜冰場,放著勁爆的音樂。遲早,這裡會被拆掉,變成一堆垃圾。

我吃完那片干澀的面包,打開電腦,本想寫寫這座城市附近玩樂的地方,誰知竟寫成這樣,為了不破壞政府把外地人騙過來大撈一筆的計劃,我把城市名隱去;又疑心這篇東西貼到旅游網上去會被人圍毆至死,但仍把它貼出去,以紀念我那些已逝去的、正在逝去和即將逝去的無聊、鎖碎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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