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古城行(9/23):無言的凄涼

作者: 書山府尹

導讀九月二十三日:無言的凄涼 清晨八點左右,我們陸續下到一樓。閣樓地板絕對是睡覺的好地方,又平坦又踏實,我休息得相當好,其他人看上去也都精神不錯。 陽光明媚,氣候宜人,湛藍的天空上,萬裡無雲。昨晚下雨,早上空氣分外清爽,周圍綠地更顯青翠。上午九點半,沃特帶我們出發游覽古城。從營地到古城,花了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 微風拂面,艷陽當頭,古城� ...

九月二十三日:無言的凄涼

清晨八點左右,我們陸續下到一樓。閣樓地板絕對是睡覺的好地方,又平坦又踏實,我休息得相當好,其他人看上去也都精神不錯。

陽光明媚,氣候宜人,湛藍的天空上,萬裡無雲。昨晚下雨,早上空氣分外清爽,周圍綠地更顯青翠。上午九點半,沃特帶我們出發游覽古城。從營地到古城,花了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

微風拂面,艷陽當頭,古城揭開了面紗,向我們展示了它的全貌。

說起古城的建築,完整保存下來的遺址主要是分散的圓形建築房基,房基上面的屋宇早已經不復存在,但絕大多數房基仍然保持著相當良好的狀態。房基外圍由石料環繞砌成保護層,整齊堅實美觀。古城依山勢而建,分成行政祭祀生活等不同功能區域,相互之間連接以石板通道。觀察房基,可以推想出上面原來屋宇的規模。我們從位於最高處的古城中心開始游覽,沃特給我們解釋了不同位置的建築當時可能的功用,隨後領我們沿石板通道上下走訪隱蔽在密林中的城區。

使用今天的詞彙,我覺得古城的設計相當的科學,並且具有很高的審美情趣。以古城最高點為核心,形成輻射式的建築布局,似乎在建造這些房屋之前,曾經有過一個整體的構思。在古代條件下,這是很難想像的。古城的全局設計考慮了許多因素,耐久的房屋結構,有效的排水系統,連接成網的通道,等等。在當時技術條件下,深山中如此大規模的居住中心不失為工程史上的一個傑作。

整個古城座落在巍巍青山環抱之中,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推出綠色的波浪,向遠方全方位無限伸展。站在頂端,回轉身面對遠方,與藍天相接蒼翠青山的中段,鑲嵌著一條迷人的白色緞帶,拿望遠鏡仔細看,那是一掛出入高山林海的瀑布。可曾有人越過這茫茫綠野,到過瀑布腳下?

古城的迷人之處,並不在於它有多麼雄偉,畢竟,目前殘留的只是當年房屋的基礎。它的迷人之處在於,依照地形地勢的復雜設計,大面積連通的精巧布局,以及遠離塵世的地理位置。站在古城之內任何一個點上,都不難感受到天地自然的精致,與人渾然成為一體之後的和諧。

我問沃特:“政府針對古城的遠期規劃是什麼,打算把它開發成賺錢機器嗎?”

“不會不會,”沃特連聲說,“實際上,我們的目標是控制游客數量,盡量減少游客對環境的損害。比如我們走過的這條古城路,會長期保持現在的狀態。歡迎你們

來訪問,但不會修建好走的路。政府接受目前的游客流量,但沒有擴大的計劃。”

沃特的話正是我們希望聽到的。保護古城路上雨林原始生態環境的關鍵,是不能開始修路,保護古城自身的關鍵,也同樣是不能開始修路。現代公路被環境學家們稱為雨林的癌症,每修一條通入雨林內的新公路,都像征著公路周邊生態環境最終的毀滅。至於古城自身,不說別的,那些精致排列的石板階梯就絕對經不起密集人流的踐踏。長期保持現在的狀態,意味著給後代也留下一個機會。以目前旺季平均每天十個游客,淡季平均每星期二十個游客計算,加上導游後勤人員,古城每年的總客流量估計不會超過3000人,這樣的客流量對環境的衝擊,應當是可以承受的。

現在這個狀態基本上是400年前的樣子,但願也是400年後的樣子。並非意識封閉,而是因為,在旅游大潮的衝擊下,世界上實在沒有能幸存下來幾個這樣的地方。

幾天來有一個問題使我困惑,圖卡爾旅行社與黑道合作壟斷古城業務,官方怎會視而不見?沃特的話提供了一個解釋:官方想阻止古城游的商業化競爭,利用自衛聯盟,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自衛聯盟與政府反游擊隊的大目標一致,政府對他們做的其它的有些不大說得出口的事情,本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出面限制競爭,從而控制游客流量,省事並且大家都有好處。

沒想到今天還是有游泳機會,古城中段有一個隱蔽的水潭,潭水非常清澈。在潭中游泳之後,我們返回了營地,已然是正午。午飯後,天空上出現了大塊雲朵,再往後,會逐漸轉陰,三點到四點之間開始下雨。這個季節,山頂上天天如此。趁著天氣尚好,我又獨自來到古城。

與上午的陽光燦爛相比,此刻別有一番天地。

東方天際翻滾著烏雲,太陽在頭頂雲層後穿梭出沒,流動變幻的光影,給周邊上下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霧氣之中,遠方山巒時隱時現,長天之下,身邊古城肅穆莊嚴。剎那間,天轉暗,太陽隱於雲層厚處,風吹過,居然有了幾絲涼意。

目中再不見第二個人影,此時的古城,完全屬於我自己。

我沿著古代石階,探索幾條上午沒有走過的路。整個古城的範圍比想像的要大得多。有的石階帶我到了又一處古民居,建築方式類似,周圍景物回異,有的石階還淹沒在植被之中,無法繼續前進,不知道是否曾經有人穿行過。

我能生動的想像出古城當年的繁榮,它活生生就在我的身邊。多年來,我曾去過世界上一些著名的古代遺址,很少有哪個地方,給過我如此強烈的觸摸歷史的感覺。環繞著這些古印第安人住房的房基,仿佛還能捕捉到他們逝去的身影,而路前方的每一級台階,似乎都有他們剛剛留下的腳印。

不知不覺已經是下午三點,我返回了古城頂端,在一塊石板上坐了下來。凝視著腳下,那段悲慘的歷史就在我眼前。

公元1499年,哥倫布第二次美洲探險的伙伴,西班牙人歐赫達遠航登陸南美洲北部加勒比海岸,也就是今天的聖瑪它地區。這是歐洲人首次探索這個區域。他遇到了富有的土著居民,記下了好客的印第安人告訴他的故事:在這片大陸內地,有一個叫做朵拉朵的王國,那裡有數不清的財富。歐赫達把朵拉朵的故事帶回了西班牙,流傳中,故事出現了不同的版本,最誘人的版本裡,朵拉朵成了一個擁有幾座金山的王國,山裡面遍地都是翡翠。

黃金夢驅使成批西班牙人來到南美,他們目睹土著印第安人把黃金飾物拋入河中祭祀神靈,於是,殘存的疑惑變成了尋金的狂熱。在隨後的一個世紀中,尋找朵拉朵王國成了西班牙人深入南美內地的主要動因。

沿海土著印第安人中,有一個叫做塔依羅納的部族。西班牙人登陸前,塔依羅納是這個地區最強盛的部族,發達的工藝技術,復雜的社會結構。他們在這個區域定居的歷史,至少已經有一千年。西班牙人看到的把黃金飾物拋入河中的是他們,款待歐赫達講給他朵拉朵黃金王國故事的也是他們。

很快,塔依羅納人發現,歐洲人不是來當客人而是要做主人,他們開始武力抵抗。西班牙人的對策是以加倍的暴力粉碎他們的抵抗,切斷他們來自沿海地區的物資供應,分割他們的部族絞死他們的首領,強迫他們的青壯年充當奴隸。戰爭持續了整整七十五年,終於,塔依羅納人敗在歐洲人的手下。他們沒有屈服,在持火器的強盜步步緊逼的危急關頭,他們選擇了逃亡。他們拋棄了自己最後的家園,我身邊的這個城市,消失在密林之中。

這座古城,是塔依羅納人高度創造智慧的結晶,是他們千年文化歷史的見證,也是他們民族命運的最後篇章。西班牙人自始至終不知道這座古城的存在。

我站起來舉目四顧,古城上下,寂靜無聲,望不盡莽莽群山,無邊翠綠。空中雲層變幻,峰頂霧氣朦朧,沉睡中神秘的古城,美的令人窒息。

我想起了喜愛的一首唐詩,劉禹錫的七律<<西塞山懷古>>。上半闕,西晉大將王浚攻打吳國,吳主孫皓投降,三國割據終成泡影: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潯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下半闕,詩人在西塞山上,撫今追昔,感慨無限。看世事紛擾,念天地悠悠:

“世人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如今四海為家日,故壘簫簫蘆荻秋。”

我覺得詩人似乎也是在寫千年後我此刻眼前的一切,只是地點換成了南美洲,在地球的另外這一面。戰爭,征服,幾千年人類社會的主旋律,歷史在不同舞台上,演繹著類似的故事。弱者在競爭中敗北,為新帝國的出現鋪平道路,是非功過,誰能說得清楚?但即便是那樣,自然達爾文主義有它存在的基礎,社會達爾文主義則是太過無情。

沿著時光隧道退回,置身塔依羅納人棄家出走的片刻,扶老攜幼,永別故土,從此踏上不歸路。他們去了哪裡?400年過去了,沒有人知道答案。山形依舊,故壘簫簫,這個延續了千年的民族連同他們的悲劇故事,在殘酷的歷史風雲中,如同一縷輕煙,永遠消失了,留給後人的,是無盡的悵惘,無言的凄涼。

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氣溫猝然下降。我一路快走,在第一顆雨點落下之前,趕回了營地。

營地內多出來幾張新面孔。我在古城時,又上來了一個游客團。新來的游客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顯然他們已經上來有一會兒了。數了數,五男一女,一共六個人。我在他們旁邊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

坐在旁邊的小伙子傳過來一支已經點燃的手卷煙,他從以色列來,剛服過兵役,軍隊中的習慣。我接過來,吸了幾口。“你們這些人以前互相認識嗎?”我問。

“不認識。我們七個人,五個國家,全是單獨旅游。”

我把卷煙傳給了下一個人,掃視了一下周圍:“好像只有六個人。”

“我們有兩位女士,另外一位還在路上。”

還在路上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英國大學教師。我看了看營地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雨。“有人和她在一起嗎?”我問,想起了自己第一天的經歷。

“有人,我們的廚師。”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們團的幾個人正圍著另一張大桌子打牌,我走過去旁觀了一會兒。雨越下越大,氣候益發轉涼。我有些困倦,爬上閣樓,樓梯拐角處點著一只蠟燭。沒留神,我的頭又重重的撞在閣樓低門沿上。我四面看看,想找塊石頭砸門沿兩下解解恨,結果什麼也沒有。口裡咀咒著,鑽進了蚊帳。

記得很小的時候,頭撞在桌子腿上,痛的哭起來。父親說,男孩子,痛了不哭。我

接著哭,父親說,你痛桌子也痛,你看桌子就不哭。往事如煙,世間的悲歡真的都

只是瞬間的存在,轉眼即逝。生命中愛過的許多人,現在何方?

外面開始響起一聲聲驚雷,緊接著下起瓢潑大雨,密集的雨點打在屋頂,像敲鼓一樣。朦朦朧朧,不知過了多久。“晚餐時間!”有人在樓梯口呼喚。我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看看表,已經快六點了。

下到一樓,見我們的人圍在一張長條桌四周。長條桌兩側的長凳子,一側高一側低,我在低的一側擠了個位置。看看我們這邊的人,個子小的坐下後只露出頭和肩膀,望著桌子對面的一排高人,像是家庭裡飯桌上孩子看大人。

晚餐是意大利通心面,味道很好的調料,外加水果沙拉之類的點綴。越過對面大人們的肩膀看過去,我的正前方是比較小的那張桌子,新來的幾個人圍坐在那邊聊天,他們的晚餐還沒有就緒。我突然注意到,他們還是六個人。

“那位女士還沒到嗎?”我問旁邊的英國人湯姆。湯姆搖搖頭。

我望了望外面,雨小了許多。幾只搖拽不定的蠟燭,昏黃的燭光,映出房檐外細密的雨幕。雨幕背後,看不到任何景物的輪廓,又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不曉得剛才暴雨的時候,那位女士是不是已經過了河。

“咱們應該去接她一下”,湯姆說。“沒有用處,”我說,“除非你能背她上來,顯然你做不到。她只能自己一點點走,誰去也幫不上忙。”

沃特這時出現在桌子一端,正好首席翻譯妲妮拉就在他旁邊。看來他已經准備好了今晚的即席演說。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沃特清清喉嚨,高度概括,一句話就把心理學中最深奧的問題講得清清楚楚。妲妮拉趕緊如實翻譯:“大家注意了,沃特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

沃特繼續:“一種人來過古城,另一種人沒有來過。來過古城的人是幸運的。”他大手一揮,把我們全體罩在掌風之中,“你們是幸運的。我敢保證,你們永遠會記住古城,你們的古城行,是一生只有一次那樣的經歷。”

我同意,我已經有了那樣的感覺。可惜沃特沒有進一步闡明,沒來過古城的人,是不是就是不幸的。我個人認為,這是個很值得推廣的想法。

沃特開始講述他二十多年來古城工作經歷中的故事。“發現古城後,只有過一個自己找上門來的外國游客,是個法國人。”沃特講述的故事中的一個,“二十年前,沒有今天這樣的團隊游,我那陣兒跟著政府考古隊。一天傍晚,營地裡就我一個人,法國人突然冒出來,絕對是個野人,破破爛爛,比比畫畫,嘰哩咕嚕,髒兮兮滿臉胡須,怎麼也弄不明白他要干什麼,”沃特講的眉飛色舞,“我一開始沒想到是游客,游客怎麼可能自己找得上來?莫非是游擊隊,來綁架我?不像。沒准兒是外星人,那就好玩兒了。”

我心想沃特大概不知道,外星人可沒有游擊隊好玩兒,外星人綁人去做實驗,把你泡在藥水裡三天三夜,變成機器人一樣,再給你安上只眼睛,演<<星球大戰>>不用化裝了。

兩年前,沃特帶的團曾經有過一個瑞士游客,老先生,高度近視,來程過河時眼鏡落在水裡。知道他沒眼鏡不行,全團花了半個鐘頭,幫助他在河水中摸索,還是沒找到,肯定是被水衝走了。以後幾天中,老先生苦不堪言,每天恍恍惚惚跟著走路。“我過去還真不知道人會近視到那個份兒上。在印第安人村裡,把人家年輕姑娘當成團友,神神叨叨對面拉著人聊天兒,姑娘嚇得夠嗆。晚上露營,第二天早上愣說有人在營地外面站了一夜,不知道想干什麼。我猜八成是個木樁子。”

三年前出過一次惡性事故,那個團與我們走同樣的路線,徒步第二天晚上,一個荷蘭人突然高燒,後來昏迷,雇用當地農民花了一天多時間,輪流把他背回聖瑪它市,結果不治身亡。“小伙子才二十多歲”,沃特搖頭嘆氣。

沃特是個很不錯的導游。導游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那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熱愛他所導游的地方,後者是一切的保證。比如沃特不能講英文,是個很大的缺陷,但我們照樣從他那裡學到許多東西。漫長的二十載光陰,平時言談之中,沃特還是對古城充滿了感情。

突然,另一張桌子周圍起了一陣騷動。營地十幾米外通向山底的石階下方,游動著手電筒光線。幾分鐘後,年過花甲的英國女教師和陪著她的年輕廚師出現在我們面前。女教師纖細的身材,內穿游泳衣,外套一件濕透了緊貼皮膚的白色罩衫,手中一只木棍,雨洗的頭發攏起,散亂地裹在額頭上,雙肩上跨著一個大背包。

營地內四面八方響起一片掌聲。她苦笑了笑,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問道:“有什麼吃的東西嗎?”

我看看表,六點四十分,她已經連續走了超過十個小時,看來是餓壞了。



(古城一角)



(古城高點)



(古城邊的印第安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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