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女人的殘夢春秋

作者: 山水不系舟

導讀南屏,女人的殘夢春秋夕陽西下,黟縣汽車站裡湧進了許多回鄉的村民,我擠在他們中間鑽進了開往南屏的小面包。車內幾乎全是女人,這些女人幾乎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難道我臉上寫著外鄉人的標記?一路上,女人們說的話比車輪子還快,再加上是當地方言,聽著就像走進了非洲。 憑直覺我知道車子是向西南開。路邊的桃花在小雨中嬌艷欲滴,溫柔得叫人心疼;車內的 ...

南屏,女人的殘夢春秋夕陽西下,黟縣汽車站裡湧進了許多回鄉的村民,我擠在他們中間鑽進了開往南屏的小面包。車內幾乎全是女人,這些女人幾乎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難道我臉上寫著外鄉人的標記?一路上,女人們說的話比車輪子還快,再加上是當地方言,聽著就像走進了非洲。

憑直覺我知道車子是向西南開。路邊的桃花在小雨中嬌艷欲滴,溫柔得叫人心疼;車內的女人們則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敞露的是鍋碗瓢盆、婆婆媽媽的真面目,一點也沒有花的嫵媚和溫柔。

到了南屏村西口,提著包,撐著傘,我就被女人們裹挾著進了村子,居然沒有人問我要票(我發誓我絕沒想逃票,真的沒見到在哪賣票和誰收票)。看來我是借了女人的光:一是南屏的女人,二是家裡的妻子。因為在家出發時,本是要帶大包裝幾件換洗內衣的,妻子說,帶多了東西太累,如果髒了扔掉買新的算了——妻子的慷慨讓我感動了一路。正是因為只提了個小包,收票的人一定把我當成了南屏村裡人。

到過西遞和宏村的人如果不去南屏一定會感到遺憾,因為南屏才保持了徽州建築最古樸的風格。它就像是一個沒擦任何脂粉、沒穿任何艷服的古典美女,真切得讓人震撼。

老楊家染房前是一個小廣場,四周的古屋古舊得一蹋糊塗,恍然間走進了明清那個時代。下了車的女人們都四散回了各自的家,而我則站在空空蕩蕩的廣場上發呆——哪一個古屋是我今夜的棲息地?

在廣場四周進了兩家掛牌的家庭客棧,結果全讓寫生作畫的學生住滿了,於是我的心懸了起來——找不到住處還得回縣城,可這麼晚了不會再有汽車了,凄凄春雨中我將棲身何處?

正在我左右為難時,從小巷子裡蹣跚地走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皺紋像刀割的一樣。我急忙上前打聽村子裡是否還有其他旅店,她竟費了好大勁才聽懂我的意思,就抬起手指向左邊的胡同口,說了一句什麼我卻沒能聽懂。但是我明白,那胡同裡一定有住的地方了。

在迷宮一樣的胡同裡左右轉了半天也沒有發現旅店的牌子,我開始哀嘆“老太太誤我”,就想轉身從胡同裡出來。誰知正是這一回身的空兒,我看到胡同的高牆上有人用油漆寫著不太顯眼的三個字“冰凌閣”,下面還畫了一個向前指的箭頭,頓時電光一閃,我突然想起了在家出發的前幾天上網查南屏,有一家叫“冰凌閣”的家庭旅館,老板娘好像和洪湖赤衛隊隊長叫一個名字——韓英。

就住韓英家了!如果客滿了也要求她給我找個棲身的地兒。懷著視死如歸的決心我走進了冰凌閣。

冰凌閣在一個窄窄的、只能容兩人錯身的巷子裡,兩邊的樓卻高高地,好像互相爭著比個頭。在左邊有一個不太寬的大門上方,果然有一塊石刻的“冰凌閣”三個字的石匾嵌在牆上,可卻沒能發現任何旅店的牌子。我心裡邊嘀咕韓英不會做生意邊進了屋子,卻發現客廳邊的弄堂裡擠著一伙操廣東話的男男女女正與一個不到一米五身高的中年女人爭論什麼。

我不好打擾這伙人,便穿過正堂走向後堂,正碰上一個中年男子出來,知道一定是這家的男主人,便向他提出要在他家住宿。那男的愣了一下,就又把我帶到前屋,指著那個矮個子的中年女人說,一會兒你找她。我立刻明白了,她就是韓英。

弄堂位於客廳旁,裡面擺滿了各類古董,牆上掛著字畫。而古董裡面最多的是木雕窗扇等,這伙廣東人正在買木雕品。其中有一個男子是帶他們來的人,自稱是版畫家,在西遞有畫室。於是讓我想起,上午在西遞我還進過他的畫室呢。

廣東人砍價的本領在這裡得到充分發揮,女老板韓英還價本領也令人叫絕。而那個西遞畫家卻充當了調和人的角色,我便耐心地坐在一旁欣賞著買賣雙方過招。

經過近半個小時的交鋒就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後韓英嚴肅地說:“再不能讓了,這些東西是我費了好大勁在山裡收來的,現在越來越少了,不怕將來賣不出去。”廣東人覺得已經把對手逼到底線,便以三千多元的價格買走了幾件木雕窗扇。這時我才知道,這位女老板哪裡是不會做生意啊,而是精明到了家。

終於輪到我和女老板過招了,她卻一改和廣東人講價時的嚴肅表情,笑臉相迎地問我,是想住二樓小姐閨房的木雕床還是住後面的標准間?我一聽她家有住的地方,頓時雲開霧散。雖然小姐閨房有極大的吸引力,但一想到那一年在四川閬中古城馬家大院住了一回小姐閨房,木地板木牆壁,隔壁住著另一個客人,半夜裡連打呼嚕放屁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於是打消了閨房的念頭,來到她家後面的小樓去看標准間。

後院的小樓上下兩層,共有八九間房,卻正有幾個工人在裝修,一下子就讓我躊躕起來。韓英領我來到一個沒有工人干活的房間,雖是獨立衛生間、電視、小櫃一應齊全,但屋子卻很舊沒有一點裝修。韓英說,原本有一個外國團要來的,因為有雨今天沒到。就算你50元一天吧。於是我沒有還價,又講妥在她家吃兩頓飯共70元,總算沒露宿街頭。

此時雖然日壓西山,但天邊的雲彩卻開了一條縫,頓時使陰暗的古村亮了起來。趁還有一小多時才吃晚飯,我帶上相機出了門就把自己塞進深深的巷子裡。

因為游人絕少,古鎮極靜極靜,偶爾有一兩個村民走動在巷子裡才有了一點生氣。等我來到老楊家染房前時,原本是關著的大門已經大開,一伙人圍著一個導游和一個小老頭在那裡熱火朝天地講述著什麼。走近一看,原來就是在冰凌閣買木雕的那伙廣東人。

老楊家染房原本是個祠堂,因為張藝謀在這裡拍了電影《菊豆》,因此就又稱為“菊豆的故鄉”,因此就叫成了“老楊家染房”。偷換概念竟是緣自一部電影,這真叫人匪夷所思。不過一想到南屏是中國古祠堂保存最多最好的一個古鎮,也標志著中國古代婦女受中國宗法制度之害最深的地方,能出現叛逆的“鞏莉”,這種典型意義也夠讓人驚嘆的了。

幾條彩色大布從高處垂到地面,粗大的梁柱,寬大的廳堂,游人顯得十分渺小。人們似乎對《菊豆》電影的拍攝更感興趣,所以話題總是張藝謀和鞏莉。那個當地小老頭是這一景點的看門人。因為來南屏旅游的人不多,所以,只有來了旅游團,導游才把他找來開門,而平時都是關著大門的。我進門時,那老頭正講著張藝謀拍電影時,他充當了一個群眾演員的角色,說為了找到一頂瓜皮帽,他從自家的箱子底翻出了祖宗留下的藏品。還說因為他的一個建議,老謀子修改了鞏莉的一個裝束,不過是真是假外人卻很難考證了。

與《菊豆》相比,我倒更想知道更多的關於南屏的歷史文化,這一點那個小女導游就更專業一些。從她的嘴裡我知道,這座“染房”本是葉氏宗祠,始建於明成化年間,距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了。它坐東朝西,占地近2000平方米。同時我還知道了南屏村的大概:南屏村最早是明代葉氏一姓居住,後來遷入了李氏和程氏。這三家比著過日子,經商做官的都有,有了錢就回鄉造屋修祠堂。傳到今天,全村有近300多座明清古建築,其中光大小祠堂就有八座之多,這不僅是在安徽,就是在中國也絕無僅有!說到宗族祠堂我用一句話來形容它——家族的小朝廷。在祠堂裡,供奉著的是這個家族的祖先和家族歷史上最顯赫的人物。而那些族規和宗法制度,聽起來就叫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對女人!從祠堂落成的那一天起,族中的女人除了結婚是不允許進去的,如果能進第二次,那就是全族人開會要處死違反族規的女人,不是絞死就是沉潭。前段時間看了一部叫《女人花》的電視劇,女主角被沉潭就是歷史的真實再現,而女人最大的罪過莫過於不貞。古徽州的女人真的叫人同情。男人們從小學著儒家經典,沒能考取功名就得外出經商。成人後回家娶妻,娶妻後又外出經商,為了生活方便,可以在外納妾照顧起居。而家中的妻子卻要獨守空房。有一則十分凄苦的傳說,其來源是黟縣本土作家余治維所寫的《桃花源裡人家》。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據余先生在書中說,他的一個守寡的堂伯母有一閨中密友,人長得相當漂亮,可惜紅顏薄命,新婚一個月丈夫便染病西歸,她只得獨守空房。好在夫家家境富足,在外埠開有商號,每年按時給她捎來不菲的生活費。這位年少美婦是從小學著三從四德長大的,又對族規了如指掌,於是為了恪守三從四德和族規,她每到太陽一落時便將深宅大院的所有門都用木頭頂死,獨自一人守在棺材一樣的屋子裡。為了消磨無聊的時光,為了擺脫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她想出一法:解開一吊銅錢撒在地上,然後吹滅腊燭,趴在地上一個一個摸,摸到錢後再把它們一枚一枚地穿好,等到100枚銅錢全摸到後,人也累壞了,天也要亮了,於是她才上床睡著了。就這樣,她摸了一天又一天,摸了一年又一年,最後在30歲時死了。據余先生在書中說,他的堂伯母在整理那死去少婦的遺物時發現,那一吊銅錢兩面的字幾乎都要磨沒了!多年前,我曾在屯溪去往黃山的路上看到一排成隊的古牌坊,據說多是旌表貞婦烈女的,它們的背後,葬送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年華不得而知。而南屏的八座祠堂,也像是八座山,沉重地壓在古代南屏婦女的頭上……南屏春閨殘夢,女人夜枕清淚,祠堂法相森嚴,都像那幽深的古巷一樣,給人留下了太多的嘆惋空間。不知張藝謀有意還是無意,偏把那“十惡不敕”的通奸劇拿到這裡來拍?我看著女游客們穿著的都是線條盡顯的衣服,聽著她們無所畏忌地與男同行者們調笑嘻戲,就感到時代真的變化太大了。回到冰凌閣時天就快黑了。快要吃飯的時候,韓英打發他的兒子上樓去叫另一位游客,不一時,就從樓上下來一位面容嬌好的女孩子。我們互相問候了一下就坐了下來,幾句話,我知道了這女孩是上海華東師大的大三學生安妮,她是當天(周六)從上海出發趕到了宏村,然後又在晚上住進了南屏。打算明天回屯溪再到歙縣看古徽州,然後下午回上海。獨自一人兩天時間如此緊游,心真夠野的。主人弄了一大桌子菜,菜名無法細說。三個裝修工、韓英夫婦、韓英的老公公和兒子,再加兩個游客,坐滿了餐桌。主人拿出了自家釀的米酒,我便把我准備好的一罐啤酒推給了不能喝白酒的安妮。都說餐桌是最好的社交場合,素不相識的人幾杯酒下肚也會成為朋友,這話一點不錯。韓英和安妮竟然都是十分健談的兩個女性,我們三人東南西北地談得熱火朝天,三個工人幾時下的桌,韓英的老公公和兒子幾時離開的我們誰也沒注意。最後,餐桌上只有我們三個人在高談闊論。一言不發的男主人卻為我們熱了幾次已經涼了的菜。韓英說,她的祖先是從清初遷到南屏的,冰凌閣就是她家的祖產。五世祖上,因為在蕪湖經商賺了錢,還捐了一個五品的官。她說,其實徽商做買賣非常難,上有官府勒索,下有窮人擠兌,能攢下一份家業實屬不易。我說,前不久我看了一部新拍的《西安事變》,劇中蔣介石給張學良作思想工作,曾說過“窮人殺富人是歷史的倒退”,她說這句話太對了,現在中國現狀就證明了這一點。想到韓英家正在裝修著的客房,和她精明的經商本領,我知道,她正沿著她的祖先的足跡,重又走上了發家致富的老路。我們又談到了歷史和文學和人生,韓英居然引用了許地山《落花生》裡的一句話,原來她讀到了高中畢業。我又說到自己回程時經過當塗要下車,她立刻說“去看李白墓”,這連安妮都非常吃驚,李白墓在當塗這位女大學生也不知道。於是我才確信潘長江小品中有一句“濃縮的都是精華”,別看這女人身材矮小,可是經過“濃縮”的啊。談到女人才學和出路,我對安妮說,你就學的學校可在中國師範類高校中排名第二啊,並向她表示祝賀。當提到我曾在八十年代到過他們學校辦過事,她笑了起來:“那時我還抱著奶瓶子喝奶呢。”不過這女孩子雖然年輕卻很成熟,她說憑她的成績也許能保送研究生,還說有機會要出國留學——中國的就業壓力使她有了這種想法。在談到大學期間處男朋友問題時,她說學校裡男孩子太少,另外為了將來發展,她也不想考慮這件事。況且,大學裡處的朋友,沒有幾個能走到一起的,都是無聊解悶的。說到這一層讓我感慨良多。如果舊徽州女人知道當代女大學生可以隨意處男友只是為了“解悶”,可以像買東西一樣挑挑揀揀,並且處一段時間甚至上過床後也可以換,真的羨慕死了。話題回到徽州舊時的女人生活,韓英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聽老輩人說,舊時的女人規矩之多讓人嘆息。大門不出,不能隨便與不相識的男人來往,孝敬公婆,順從男人,相夫教子,清心寡欲,不苟言笑。可是,她們都是從小學過一些詩書的,有了郁悶無處發泄,碰到機會就大哭起來,並且邊哭邊自編一些詞來唱,當地人叫它歌哭。說到歌哭讓我想到了余治維在書裡寫到的黟縣流傳的女人歌哭《送郎》中的一段唱詞:“送郎送到枕頭邊,拍拍枕頭叫我郎哥睡會添。今日枕頭兩邊熱,明天枕頭熱半邊來涼半邊。送郎送到窗檻前,推開窗檻看青天,但願青天落大雨,留我郎哥再住一天。送郎送到牆角頭,抬頭望見一樹石榴,有心摘個給郎哥嘗,又怕郎哥嘗了一去不回頭。送郎送到庭院前,望見庭前紅牡丹,郎哥呀,尋花問柳要短命死,黃泉路上我也要與你結冤家!”這時我端起酒杯對韓英說:“今天我看到的可是倒過來了,你家先生處處聽你的,連句話都沒有,南屏的女人可是巾幗英雄了。”她聽了卻笑了起來:“我還不是給老李家賣命。”原來,他先生竟是南屏的大戶老李家人。談到舊時南屏女人出嫁,韓英說,女孩子自己哪能作得了主,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點不假,於是想到《菊豆》裡的女主角嫁給了個癱子。可是話鋒一轉,韓英又說,有的大戶人家因為寵著女兒,讓女兒自己選婿。那選的辦法卻很特別。就是安妮住的小姐閨房,是在天井前的閣樓上,窗子開一個小洞。當父親和備選的女婿在客廳裡談話時,小姐就可以通過那個洞偷看了。不過也只是偷看而已,真正的人品好壞是一概不知的。這一聊竟聊到了晚上十點多,在我的提議下才結束了長談各自回屋睡覺。美美地睡了一夜的覺天就大亮了。洗漱完畢下樓吃飯,女主人卻把我和安妮讓到正廳,在一個方桌子上擺下了四個圓圓的紅色食盒,還有四五樣小菜、雞蛋、米粥、饅頭等。她說,食盒裡是當地有名的點心,一般過年過節才拿出來招待客人。然後又撇下兒子老公不顧,專門陪我倆吃早飯。我想,這可能是她接待游客最高的禮節了。吃罷早飯,我和安妮來到村北口,等待著第一伙旅游團的到來,好混在他們中間聽導游系統地介紹南屏。村北口是一條很寬的溪水,竟然叫“武陵溪”。入村處是一座跨溪古橋,據介紹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就這樣,我倆隨著一個旅游團在村裡轉了一圈。並知道了村中有36眼井,72條巷等。許是導游偷工減料,一個多小時就轉完了,最後回到冰凌閣。冰凌閣本身也是一個景點,每年旅游部門給景點人家2000元錢。我和安妮拿起了包告別冰凌閣,告別韓英,韓英一直把我們送出很遠。我和安妮是第一撥離開南屏的游客,所以開往縣城的面包車上大都是當地鄉民。坐在我身後的是一對戀人,一個大嫂向他倆開玩笑地問道:“上城裡買嫁妝吧?”身後傳來姑娘銀鈴般的笑聲:“先瞧瞧去,沒有我同意,他敢買哪個?”話音一落,車裡不少人都笑了——南屏女人真的翻身了。雖然此時車上說笑聲如來時一樣,但我聽著卻不是非洲了,而是到了思想開放的歐洲。

回到屯溪汽車站剛好十二點,安妮買了下午三點半的上海票後去歙縣看古徽州;我則買了第二天早七點去婺源的車票。分手時,我對安妮說:祝你保送研究生成功,畢業後找個好工作,將來找個好老公。

安妮一臉陽光地笑了起來。



(武陵溪畔看南屏)



(好客的冰凌閣女主人)



(《菊豆》的誕生地——老楊家染房)



(南屏最長的巷子——步步升高巷)



(豐盛的早餐,對面是安妮,左手是冰凌閣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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