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城牆日升昌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在十年以前,我還根本不知道平遙這個地方。有關它的記憶,相對於蘇州、麗江等地,其實開始得很晚,差不多到了大學的後兩年才有,當一撥一撥的出游者從四處歸來,總能輾轉地聽到一些關於它的東西,城牆、街道、民宅、市樓……他們的描述,把我一直以為只有在書頁的墨香中才存在的城池變成了真實。我的期待,亦隨著這些零星的轉述一點一點地增長著——尤其從江� ...

在十年以前,我還根本不知道平遙這個地方。有關它的記憶,相對於蘇州、麗江等地,其實開始得很晚,差不多到了大學的後兩年才有,當一撥一撥的出游者從四處歸來,總能輾轉地聽到一些關於它的東西,城牆、街道、民宅、市樓……他們的描述,把我一直以為只有在書頁的墨香中才存在的城池變成了真實。我的期待,亦隨著這些零星的轉述一點一點地增長著——尤其從江南到了北京,距離一下子地拉近——那種出發的衝動愈發是不可收拾,我的平遙旅程,於是乎就在這個初夏時分成行了。全程都走的公路,一路無話。到平遙正是傍晚時分。車站所在的新城區無甚特別之處,一個不算很大的站前廣場,街口幾棟不算很高的建築。太陽雖已經落山,不過依然是熱風陣陣,揚起的輕塵彌漫在城鎮的半空,帶點干干的土腥味,遠處路人的身影因而也不太看得真切,有些虛幻,如同我那一刻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做好了走進平遙的准備。還沒回過神,立馬已圍上來一干人兜生意,要拉我等去古城。開始還想著不必如此,自己走走即可,眼見得人越湧越多,七嘴八舌且如影隨形,抬腳走了沒幾步仿佛便成了電影裡領頭撒丫子狂奔的阿甘,也罷也罷,就叫個電瓶車吧。好在這個小插曲倒並未影響我心情,唯一造成的擔憂是游客會不會太多——想來也是有趣,一面自己想著要飽餐“秀色”,一面卻容不得其他人“染指”,這般的排他心理,幾乎可與戀愛中人比肩了。沿著古城西面的城牆,片刻就到了西門,從門洞下穿過,那種進“城”的意識,前所未有的強烈,不像去其它城市(即便是有城牆的西安、南京),僅僅覺得到了而已。

黃昏的天光正漸漸散去,夜色一點一點地彌漫在古城上空,西大街兩邊講究一點的客棧、食肆紛紛地掛上燈籠,將門口自家的字號照得通體剔透,余光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面上,令磨光的石頭反射出點點的冷輝,像無數的眼睛,看著身上面這些踩著紛沓腳步的人們。古城裡白天的喧鬧勁兒帶著它的慣性,又順延了一點到晚間,依舊有不少的行人,邊逛邊看,惹得兩邊店家忍不住又是一陣吆喝,打尖住店,一應俱全;面食糕點鋪子直接把攤兒就擺在店門口,香噴噴的有若干個品種,而自行車則不得已響著鈴在街上穿行,時緊時慢的,瞅著行人閃開的空隙;趕巧又來一個拉煤車,便造成了須臾的交通堵塞,等該讓的讓了,該挪的挪了,趕驢的老漢發一聲喊,驢兒面不改色,滴篤滴篤拉著煤車從容地去了。

轉了兩條街,找好了住處。再走出來天已經全黑了,天地像一個巨大的活動布景,我剛剛親見的街市的浮華慢慢地被撤往後台,一切就像流動的水,四散不見了蹤影。平遙安靜了下來,偶爾還聽到有上門板的店家,發出清晰的聲響。萬物歸於沉寂,連空氣裡的浮塵似乎也少了很多,站在南門內的街心,平遙的輪廓在夜幕下開始清晰,大大小小的字號招牌、酒旗等等,也收斂了白日裡咄咄逼人的商賈氣,配合著深院高牆,散發出似曾相識的久遠氣息。對於過去的記憶,我們越來越依賴於從文字裡找尋,但這個錯開了喧囂而令人迷醉的夜晚,我發現平遙才是寫得最精彩的章節。

這個章節裡濃墨重彩的部分是平遙的城牆。一夜醒來,穿過重又塗脂抹粉迎接各方游客的明清街,往北便是東大街,它的盡頭是城之東門。東門登城者甚少,就我們幾個,人站在上面,這麼沿城牆邊走邊看,仿佛自己亦成了昔日當值巡視的士卒。然而這垛口外已沒有了旌旗獵獵、金戈鐵馬,城內的景像卻是一片寧靜安然:那些斑駁卻依然完整的四合院,樹底下神情專注地看像棋的老老少少,黃土的小巷子裡走過的小孩或婦人……眼前原汁原味的生活畫面,如同時間幻化的拂塵,把賦予了城牆的攻守撕殺全送入了遙遠的記憶。中原自古多戰事,當北方高原的馬背民族揮戈南下,疾風驟雨一般,城牆之用,無非是城牆內采取守勢的一方區區一時的抵御罷了;真正的解決,依我看,不在甲兵、鐵騎,更不在城牆,卻是在這段城牆的傳說上。據傳平遙的城牆,有垛口3000個,敵樓72處,正合於孔夫子弟子3000、賢人72之數。是否真的如此,我想倒不必去一一細數,這樣的說法,更多是昭示一種文化的力量——想一想,歷次多少入主中原的武力,承習漢俗,逐漸被這裡的文明同化,最終合而為一,融入了這片土地。始於西周的平遙城牆,因軍事而建,算是歷經烽火,但人們何時吃透征戰事,偃武修文,把孔門弟子搬上來,倒真是無從可考了。

我不由又想起登城之前偶然路過的天主堂。因為是星期天,上午恰好有彌撒。曾經看過一些西學東漸的東西,從明末山西就是天主教傳播較快的地區(平遙往南便有信教大族蒲州韓氏),然而在這個天主堂裡面,一些細節,頗值得玩味。最中為西用的,要數教堂正中基督畫像兩邊的對聯,記得不是很精確,似乎是這麼兩句:

基督福音傳天下

上帝真言化萬民

一早來做彌撒的人不少,晚到的甚至有幾個只能在門外。本來做禮拜是大家一排一排在長椅上坐著,不過這裡卻是有點不同,後面有幾排的教徒都是在跪著禱告,若不是在這樣的環境,倒很類似中國傳統的祭祖或是禮佛的場面。遠來的天主教,雖然平和地逾越了平遙的城牆,在這裡立足至今,但親見了這個有中國特色的彌撒,我算是明白了什麼是不同文化的碰撞。外來的和尚為了好念經,即便是面對有些式微的中原勢力,還是不得不做出了某些妥協。其實說我們的文化式微,可能並不正確,至少帶有我個人的悲觀,不過平遙的百姓人家給了我迎面一擊,因為走過那些四合院,院門上方還題有的“居仁”、“德澤”、“康寧”等經世之言,如眉宇間散發的書卷氣,分明讓你感到那種一脈相承而生生不息的活力。

應該說說平遙的票號了。登城牆如果是懷古的話,那參觀日升昌則完全是衝著當年晉商的商業神話。票號位於西大街,是三進挺完整的院落,不冠以日升昌的名頭,頗類於一個城裡的普通富家宅子,不顯山不露水,含蓄收斂。沒有身臨其境之前,關於它的好評就聽到不少,諸如管理上首開股份制先河,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票號經營和個人利益掛鉤等等;如今實地一游,邊看邊聽,差不多一一印證,對於當年的大掌櫃雷履泰其人,他的眼光、魄力,也開始有了更清晰的印像。

經過雷履泰和他的繼任者的苦心經營,日升昌乃至票號業之鼎盛,可能一度真到了能呼風喚雨的地步,形像地加以比喻,或許可以把這條西大街稱為清末的“華爾街”。不過,我並不想一再重復它曾有的輝煌,因為在這個院落裡,盡管誕生了一個“彙通天下”的大財團,但我更多的是感到落寞,而不是景仰。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的日升昌並不是一個近代企業,這些脫胎於農耕的財東、掌櫃、伙計,在經營獲利方面,他們的精明,與現代商人無異;但對於到手的銀子,他們的小農意識卻驅使著他們去買房置地、娶妻納妾,守著庭院深深的大宅子,自得其樂。除此之外,就是結交權貴,長久的“重農輕商”使這些早期的商人有種天生的自卑(其實又何止是早期的商人),攀上了王公貴族、六部官員,弄到一紙誥命、手書等等,才算好歹進身於士紳名流,而且,官商勾結,傍上了靠山,又何愁不來更多的銀子?

從道光年間到民國初年,這之間風雲際會,變革不斷,以日升昌為首的票號,曾經有多少機會脫胎換骨,擴展自己的實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金融銀行業。可惜的是,這麼長的時間裡,只有到了山西票號已經日漸凋落的時候,才出現了一個蔚豐厚票號經理李宏齡。這個新派人物力主將全省主要票號聯合改組為銀行,以抗衡越來越多的外國商業資本銀行。無奈一人奔走,終究難以將此事完成。封閉在守舊的小圈子裡,抱著走向墳墓之清廷的大腿,那等待這些財團的,惟有黯然出局的命運了。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一般湧進平遙城,又流水一般地漫去,什麼也沒有留下。所以,真要說造福鄉梓、德澤後世,我對南通的張蹇抱有更深的敬意。

匆匆一游,不成想意興闌珊之下,竟生出了這麼多議論。平遙是個好地方。

2002/6/19 於北京


精選遊記: 平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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