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在揚州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小時候每次哭鬧,爺爺嚇唬我的一句話就是:“麻胡子來了!”一來二去的,我漸漸發現,別人家嚇小孩子的那句話往往是“鬼來了”、“大灰狼來了”,還有“警察來了”,反正跟我家的不一樣。為此我問了爺爺、爸爸若干次,麻胡子是什麼東西,他們總答不上來。這個兒時的謎一直跟著我,直到去年看到一本講揚州的書。 這本書中提到 ...

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小時候每次哭鬧,爺爺嚇唬我的一句話就是:“麻胡子來了!”一來二去的,我漸漸發現,別人家嚇小孩子的那句話往往是“鬼來了”、“大灰狼來了”,還有“警察來了”,反正跟我家的不一樣。為此我問了爺爺、爸爸若干次,麻胡子是什麼東西,他們總答不上來。這個兒時的謎一直跟著我,直到去年看到一本講揚州的書。

這本書中提到,隋煬帝為了游幸江都,遣大臣麻叔謀主管開鑿運河。此人橫征暴斂,凶狠暴虐,且嗜食人肉,特別是小童。從此揚州一帶人民視之為魔頭,每當小孩哭鬧,大人就會說“麻胡子來了”,以令其收聲。

謎底偶然揭開,有種說不出的激動,我當即打電話回家,告訴老爸麻胡子是一個人,不是什麼“東西”。可惜,爺爺已經不在了,否則一定要告訴他。正是因為他——年青時從揚州帶著一口鄉音出來——讓我這個孫輩,能沿著一句話,回溯到一個遠在千年以外的源頭。

說來慚愧,老家揚州離現在的家雖不遠,但我只去過一次,呆了3天。所幸的是,家裡保留著不少淮揚做派,耳濡目染這麼多年,在語言、飲食諸多方面,揚州仿佛就是一個母體,跟我保持著一種割不斷的聯系。因此,當我人真的到了那兒,面對那些從未踏足的街道,感覺竟是一點也不陌生。

“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這短短一句,激起後世多少人對這個城市綿綿不絕的向往。揚州的存在,對於骨子裡浪漫的中國文人,更多是一種對意氣風發的懷念,即使沒去過,僅僅從前人的詩句裡,便不乏對她的動人想像。哪怕到了現在,她已經不再是歷史上的通都大邑,但“揚州”二字,卻依舊包含著不盡風流,永不失其“繁華似錦地”的精神感染力。這一切,我想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大運河。

中國的城市,多因水而興,揚州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在大運河未開鑿以前,揚州在歷史上的出鏡率是很有限的。大家蓋棺論定的暴君隋煬帝,想想還是有功績的,唐代詩人皮日休就有詩雲“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至少在我看,那些賢明聖主,很少有像他這樣,興修了一個工程——不管他的動機如何——能夠遺惠至今的。被東西走向的大河橫切的中國,於是有了南北的溝通,由此也造就了揚州第一個大紅大紫的興盛時期——唐代。

今天,揚州的東北方有個茱萸灣公園,西邊緊挨著京杭運河。說是公園,到了那兒才發現,冷冷清清,無甚游人。通向公園深處的寂靜路上,兩旁滿眼是枝蔓叢生的灌木、樹林,河邊風很大,快半人高的蒿草被吹得顫顫巍巍,透著荒涼。幾乎難以想像,在隋唐時期,運河由北向南進入揚州的第一個碼頭便是這裡——茱萸灣。看著寂靜的河面,一個人,有點兒“獨立小橋風滿袖”的意味。於是在那兒,我又一次聽了唐朝樂隊的《夢回唐朝》,音樂聲起,腦海裡又一次浮現出兩個城市:長安和揚州。不同以往的是,站在茱萸灣,我終於身臨其境——

這裡是大唐最重要的港口,往南直通長江、出海口,往北可入黃淮、關中,放眼全國,再無這樣的內河航運和海上航運連接點。一年四季,千帆競會,萬商雲集,隨之而來的少不了有各色店家、梨園子弟、墨客騷人……而街市坊間,繡戶珠簾,每華燈初上,觥酬交錯吟詠唱和,其一時之盛,不讓京師,天下人號為“揚一益二”(天府之國四川都沒這裡富足)。就連尋道訪仙的李白,聽說哥們孟浩然要去廣陵,也帶著幾許神往,留詩“煙花三月下揚州”。

我不得不嘆息自己想像力的平乏。對於揚州當年的盛境,我始終不能刻畫周全,就像去完成一幅畫,隱隱約約覺得有個大致,但一落筆,出來的總是一鱗半爪的局部。可能時間的跨度太大,我的想像要向源頭洄游,其所能憑籍的,也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比如某些方言。

“麻胡子”就不說了,還有其它的例子。比如從小就學會的一句,叫“波斯獻寶”,地道的揚州話。唐朝的揚州是一個對外貿易的港口城市,不少外國人從海道來此,其中波斯商人、僧侶,輾轉來揚州一帶居住的不下數百人,大多做珠寶生意。久而久之,就產生了“波斯獻寶”一語,喻指洋洋得意地把自己的好東西拿出來炫耀。另外一句揚州話“吾兒碌山”,意思是指一個人不正經、不檢點、吊兒郎當。這個詞的來源更戲劇化:據傳安碌山作亂之前,頗騙得唐玄宗賞識,常出入宮禁,後來便與楊玉環有了一腿,某日二人在浴池嬉戲,恰逢皇帝進來,情急之下,楊貴妃大呼:“吾兒碌山!幫我遞上ΧΧ東西”,安碌山借機匍匐而前,非但把場面掩飾了,就此還撈了個干兒子當。呵呵。兒時學會的這些話,長大了慢慢竟發現能剝出一些關於歷史的內核,這真是很有意思。我常忍不住去想,在唐代的大都會揚州,一些社會現像與宮廷緋聞,真真假假的,它們怎麼就慢慢地從街談巷議變成了固定的詞彙;而且當它們所產生的那個時代一點一點湮沒於風塵,它們卻代代相傳,充滿了生命力。

唐朝對這個地方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語言是其中的一部分,比較容易尋找線索的一部分。現在我們看每個城市,都有其自己的特性,揚州的氣質與性格,不誇張地說,就是在唐代慢慢形成的。運河給了揚州得天獨厚的條件,與那些絕大多數的政治性城市不同,揚州是在經濟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而接下來她的性格塑造,應該把鮮花獻給大唐帝國的文人們,尤其是詩人。唐代的著名詩人,到過揚州的為數眾多。李白、白居易、孟浩然、駱賓王、劉禹錫、王昌齡等,都曾在這片土地上留有足跡。他們的到來,把他們張揚的激情隨他們題詠的詩篇揮灑在揚州的空氣裡,總之到最後,很難弄清楚,是城市的浪漫感染了詩人還是詩人的浪漫感染了城市。

用現在的眼光看,詩人們游歷各地,他們的很多作品就是各自個性化的游記。揚州的“游記”裡面,我最最欣賞杜牧的,尤推如下兩首——

《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贈別》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相對於大把大把酸溜溜的文人,杜牧的率直令我欽佩。或許只有在那個大開大盍的時代,那個大起大落的城市,才能寫出如此詩歌,坦蕩、直白,又不失韻味。對心儀的美麗女子說“你很漂亮”,想來很多現代人能做到,但是毫不諱言一段年少孟浪的時光,狎昵青樓,這等勇氣,可不是誰都有的。反正換了我,肯定做不到。杜牧的表達雖然直接,但他的字句下面,那層淡淡的哀愁與男人的喟然一嘆,是誰也學不來的——有些像現在都市人的落寞。不過他也確實有很多年,生活在他那個時代的大都市裡。他的揚州詩,使這個城市多了幾分憨直之氣,這就開始跟同為水鄉的江南有了差別。

一個強盛的唐代過去了,它讓大家記住了“揚州”,但卻不是揚州人。到了揚州的二度興起,揚州人的形像才逐漸清晰起來。這其間時光流轉,一晃已經是明清時代了。唐以後的一個時期,揚州確實消停了一陣,不過大運河的漕運,卻隨著中國經濟重心的南移越來越重要。到明代,不許片板入海,南北水運完全以運河為主,這使得揚州慢慢地,再次成為繁榮的商業城市。如果唐代的揚州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維系,那明清時期則給了我們一個物化的揚州,帶著生活味的各種市井畫面。

鹽商是那時最有勢力的一群。壟斷使他們富可敵國,當然,這前提自是離不開官商一體,聯袂演出。如今揚州的標簽,瘦西湖裡水色空朦的白塔、五亭橋,便是這個階層當時的“馬屁”傑作,為了讓南下的皇帝盡興,真是不息工本,弄了幾個大創意。除此之外,那些隱沒在街巷中的大大小小的園林、宅院就不用說了。可惜現在留下的越來越少,弄不好以後只能看看照片配文字了。腰包裡有了錢,當然要來點風花雪月了,所以在那一階段,鹽商的養士之風盛行,引來不少文人流寓揚州,其情形,跟歐洲中世紀的貴族們資助文學藝術有些類似之處。“揚州八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現的,他們身上的傲氣,表明揚州還是存有一點不可多得的自由氣息,回想一下清代那麼多的文字獄,就知道這有多不容易。

很多時候,揚州被人雲亦雲地說成跟蘇杭是一樣的格調,其實不然。江南長期受了士大夫的影響,比較多儒雅之氣。揚州市井味則比較重,因為在鹽商及開行的商人之外,便是廣大的城市平民,這兩個階層,讓揚州顯得更為世俗化。不過這種世俗並不惹人生厭,它反而是富有人情味的,讓你更能貼近揚州人的生活——

城市平民的一大貢獻是讓揚州以三把刀出名,就是所謂廚刀、剃刀、修腳刀。這三種職業,在很多的中國人看來,都是不入流的活兒,非人上之人所為,即使到了現在,這樣的意識恐怕改變也不大。但是揚州人的心態卻平和得很,不僅做了,而且傳下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口碑。三把刀目前的境遇,以剃刀最不樂觀,俗話“剃頭挑子一頭熱”,但這個剃頭挑子,就是在揚州的城鄉也不大見得到了,早就讓位於門口安著轉燈的美發廳了。修腳刀稍微好點,雖然傳統的老浴室比從前少了,但泡澡的新浴池冒出挺多,算是修腳工的陣地,而且外埠的浴室,多喜歡打出聘請揚州師傅的旗號,以顯示自己的實力,可見這把刀還是有市場的。最火的無疑是廚刀,鹽商的考究和廚師的鑽研造就了名滿天下的淮揚菜系,道道美饌,若是要嘗遍的話,估計得花上幾天。一定要推出代表性的一兩個,我的選擇就是大煮干絲和獅子頭,都很平民化,尋常人家也經常做的。

大煮干絲講究的是刀功,一塊小小的豆腐干,據說大廚能橫切32刀,干絲先過水,開水裡燙數次,瀝去鹵水,再添到已經燉著的雞湯中,用大火煮,這樣干絲裡慢慢入了雞湯的鮮味,才算是至美。獅子頭揚州話叫“斬肉”,關鍵就在這個“斬”上,切板呢最好要用銀杏木的,先細切,三分肥七分瘦;然後再斬,剁成肉泥不行,斬不碎也不行,同時還需加上少許蔥汁姜汁,做得更精致的,肉裡面還會配上時令菜,像春天就是芽筍獅子頭,秋天就是蟹黃獅子頭;肉丸做好過油,然後紅燒亦可,清蒸亦可,清蒸更嫩一些,想吃得痛快,最好直接就用調羹。這兩樣菜,為了保證這輩子能月月吃,年年吃,我甚而花了好幾個暑假,跟在媽媽後面,邊看邊學,終於也算是會做了。

“揚州從前可是大地方”,不少揚州人有時會如是說,記得朱自清的散文裡依稀也有這樣的意思。不過回憶歸回憶,他們並沒有死抱著“大地方”的派頭不放,而是該干什麼干什麼,畢竟這才是生活。揚州人跟這個城市一樣,經歷了高高低低,開始懂得樂天知命、道法自然了。能夠會門手藝,安身立命,平靜地干活吃飯,這就足夠了,無所謂什麼風頭。舉個例子,像藏在故宮的《大禹治水圖》玉山,重一萬多斤,觀者無不驚嘆,但他們中間恐怕很少人知道,這是揚州玉工歷時幾年的成果。除了說到的這些手藝人,揚州的城市平民其實還包括很多,靠運河為生的纖夫、腳夫,擺渡的船家,做笆鬥的,醬園、茶房的伙計,唱曲的藝人……他們生活在城市的底層,但因為有了他們螞蟻般的勞作,揚州始終保持著她的活力,而且顯得這麼親切,讓我聽不厭爺爺的敘述,並決心要親自去看一看。

值得一提的是,在平民人物中間,有個很可愛的另類,這就是揚州評話裡面的皮五辣子——皮五爺。揚州地區之外可能很少流傳他的故事,不過對於揚州人來說,這可是個少不了的活寶。皮五辣子何許人也?一個流氓無產者。他敗了家業,窮困潦倒,於是成了個混混,自詡自己是開鵝(訛,訛詐)行的,整天連蒙帶騙,訛詐個200文錢,賭兩把,耍兩回,人人見了他頭大;不過,他並非完全是欺壓善良的惡棍,有時倒也江湖義氣,幫窮得沒錢過年的夫婦騙幾兩銀子,替受氣尋死的小媳婦撐腰送她回家,如此等等。當市井惡習、善良本性混雜在這麼個油嘴滑舌的人身上,似乎沒來由地便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吸引力,我至今記得夏天晚上乘涼,巴巴地等著聽一段皮五辣子。倘是還覺得這個人物抽像,那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找一套《鹿鼎記》,看看韋小寶是個什麼德性——其性格特征與皮五爺可以說別無二致,除了遭遇更幸運一點,官場得意、老婆若干等等。不知金庸是否也曾聽過揚州評話,但他對於揚州小廝韋小寶的刻畫,實在沒得說,“呱呱叫”。

最後,應該說說我在揚州3天的日程了。其實還是一次出游,只不過自己感覺帶了點還鄉的意思。

第一天,去運河邊,茱萸灣公園;中午去吃了大煮干絲,後去了個園,在老城廂東關街一帶閑逛,希望能碰上個剃頭挑子,未果;在四美醬園的門市買了兩罐鹹小菜,蘿蔔干和生姜片。

第二天,去富春茶社喝茶、吃五丁包;沿鹽阜路水邊小徑到冶春園;然後游瘦西湖到蜀崗平山堂;黃昏時分,回到瘦西湖,從長堤柳岸邊走到外面的揚州大學前,期待邂逅美女,未果。

第三天,去何園;一路閑逛到文昌閣;午後去泡澡,沒看到跑堂的甩毛巾的絕活,不過邊上的老頭一邊修著腳,一邊愜意地睡著了。

離開的時候,有點不舍,我似乎隱約地能揣摩到爺爺當年登上船背井離鄉的心情。汽車一路奔向瓜洲渡口,我卻還沒回過神。我想,等我有了下一代,我肯定會對他/她說:“麻胡子來了!”

2002/8/1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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