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遇見你,已經很不可思議(下)

作者: 八月的周日

導讀REEL姑娘說我寫東西越來越長了,我知道我變得很碎, 不停的碎來碎去,其實只是,為了發泄。 因為真正想說的話,只能永遠留在心裡。 我的車正前方的碧藍的天空裡,正掛著一大塊棉花糖一樣的雲朵,陽光美好,雲朵的層次分明,有白亮的高光,完美的不同層次的灰色的陰影,和暗藍色的底部。 每一次看到這樣的雲,都讓我想念三千米之上的那些地方。 傷心不過如此! ...

REEL姑娘說我寫東西越來越長了,我知道我變得很碎,

不停的碎來碎去,其實只是,為了發泄。

因為真正想說的話,只能永遠留在心裡。 我的車正前方的碧藍的天空裡,正掛著一大塊棉花糖一樣的雲朵,陽光美好,雲朵的層次分明,有白亮的高光,完美的不同層次的灰色的陰影,和暗藍色的底部。

每一次看到這樣的雲,都讓我想念三千米之上的那些地方。

傷心不過如此!

羅大佑在30年前就告訴過我:沒有人要和你玩兒平等的游戲。。。

旅途上,有時候勇氣是被逼出來的——不是闖險境的勇氣,是一天內到底能跑多遠的勇氣。——狼哥 (又是狼哥) 我們下一步去哪兒?

在路上,我被問到最多的問題就是這句話。

通常我會毫不猶疑的說出來下一步的行程,包括路線裡程海拔地理人文特點景物描述歷史傳說等等甚至門票價格,如果有門票的話。

這就是做所謂隊長的的嚴重後遺症,有人總結的到位:攻略做太細,旅程沒驚喜。一點兒錯都沒有。

我最喜歡的其實就是我一個人出門時,可以完全不辨認方向的兩眼一摸黑的出發。可是,我怎麼能讓大家都惶惶不可終日的跟著我瞎走呢?

起碼老D就會第一時間裡抓狂的。



把行李扔到小客棧之後,老D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們正坐在一家簡陋的小狗食館裡吃面條,小郭師傅看起來吃得頗勉為其難——一路上跑了三天,除了二鍋頭之外我仍然沒摸清小郭師傅的口味,實在是惶恐的很——我連路書都沒往外掏就立馬回答說:我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

亞東就像抓鬮抓出來的一樣是我最後才決定的一站,不但沒作任何功課——有關亞東的介紹網上也實在少得可憐——連路程都沒計算,我都沒想到只用了半天就跑到這裡,時間一下子就變得奢侈,繼而變得有點無所事事。

大磚頭厚的攻略指南分手前送給大哥一本,剩下的這本我覺得還稍微靠譜一點。上面對亞東的介紹也只有寥寥幾個字而已。

在香港工作過幾年的老D對介紹上寫的所謂“小香港”之說頗為嗤之以鼻,我們笑著說:這都是噱頭,就像你去過多少小桂林也根本不像桂林,小瑞士也完全和瑞士毫不搭界一樣。要不然,我們去邊貿市場看看吧。 邊貿市場的位置,據說在上亞東和下亞東之間,誰也不認識,但大路就只有一條,走吧。

出了鎮子,沿著山邊跑了一段,又開始盤山路上坡,雲霧彌漫,空氣裡一抓一把水似的潮濕,不一會兒我們就陷入了牛奶似的雲裡,山谷裡鮮艷的紅房頂消失在腳下。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路邊陡峭的山坡上蒼郁的植被茂密。

腳下的路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嘎新,烏黑平整的路面在大霧中泛著油亮亮的光,路旁的護欄嶄新的閃著金屬光澤,一輛車都沒遇見過,無論同行還是對頭的。上坡路很陡,感覺我們在翻一座極高的山,可四周沒任何參照物,完全沒有能見度。

濃霧之中,前方的路便出現一處平緩的山坡,上面一小片藍頂灰牆的簡易房,路邊有個路卡似的小房子,原本用來攔路的一根橫杆被高高的吊起來,上面鏽跡斑斑的傳著一個圓牌,用中英文寫著“海關檢查”。

這片詭異的小房子出現在大霧裡,沒有一絲有人煙的跡像,靜寂無聲,像布萊爾女巫的那片森林。 小郭師傅一腳剎車都沒踩就衝了過去。我實在忍不住問了一聲,不會這裡是國境線吧?

小郭師傅悄聲笑了一下:不是吧?怎麼會沒有人?

繼續荒無人煙,嶄新的公路繼續在攀升,繼續霧靄重重,繼續完全沒有視野,根本沒有盡頭的樣子,走得我們每個人都人心慌慌,我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們確定不會有刀斧手埋伏在路邊,會突然衝出來拿機關槍把咱們全突突了? 路上突然詭異的出現一個穿軍裝的小伙子獨自一人在走,高高的山坡上隱隱的好像有圍牆的樣子。我們猶豫了一下,依然沒有停車,繼續向上爬。不一會兒,前方傳來人聲,開過去一看,幾個修路工正坐在欄杆上杵著鐵鍬鋤頭等工具閑聊。小郭師傅終於忍不住一腳剎車踩在了路中央,伸頭出去詢問。

工人之中還有女人,那些七嘴八舌的各種不知所雲的漢語之中,唯這個女人說的話我好歹還能夠聽明白,加上小郭師傅的翻譯,終於明白了個大概——這條路,一直上去走到山口,就是中印邊境,叫做“乃堆拉”。

剛才我們路過的那片鬼宅似的小房子,就是所謂的邊貿市場。為什麼沒人?這些天大雨,印度那邊是土路,衝壞掉了,過不來人。上去還有多遠?七八公裡吧,很近了。那讓不讓上去呢?讓吧,不讓吧,那上面沒什麼可看的。工人們又夾雜不清的自顧自討論開了。

怎麼著?我們?小郭師傅扭頭問到。

……

嗯,要不,掉頭回去吧。

後來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在西藏那麼多天裡,我說過的唯一後悔的一句!

只有不到十公裡路,我卻這麼輕易的放棄了。。。


夜裡好像下雨了,我們屋後山澗的水聲轟響。

但我睡得很沉,流水聲和雨點敲擊屋頂的聲音都清澈而寧靜。

清晨起來,天空昏暗朦朧,我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一滴水都沒有。

樓道裡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團,我招呼了幾聲,老板娘睡眼迷朦的從樓梯後的一個小門裡出來,我很不好意義的向她道歉,不過,沒水了。

哦,她早已習以為常的應了一聲,回身拎起水桶:肯定是夜裡下雨,把水管衝斷了。

啊?這麼不結實?我跟著她走近後面的小院,看著她打開一間小木屋,溪水的聲音更響了——我們自己接的水管,就從山上那條水裡。姑娘低頭打水時說道。

街上已經變得熙熙攘攘,各種貨車按著大喇叭從人群縫隙裡呼嘯而過。街邊的小商販們攤開各式貨品和土產在地上,可沒什麼叫賣聲。我看到幾乎每人腳前都有一只大口袋,裡面黑乎乎的不知何物。我蹲下來仔細辨認,才看出是木耳,黑朦朦的顏色,個頭極小,指甲蓋那麼大吧——“就像望遠鏡裡的小人”,我想起了愛麗絲說過的話。

這木耳多少錢?我抬頭看著正和旁邊的人聊得起勁的小老板。

那小商販看都不看我:二千二。

啊?!我脫口大叫了一聲之後,立即噤聲了。 天空的烏雲厚重,非常低的垂在我們頭頂上,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似的,沒有風,空氣裡有種凝澀的溫暖的舒適。我們返程走上前一天俯衝下來的盤山路,旁邊山坡上的小村舍在雲霧裡忽隱忽現。正前方屏風似的高山上,奶白色的雲像瀑布一樣從山頂流下來,霧氣彌漫的填滿了每一條山坳。漸漸的,運上的天空碧藍的顏色一點點滲了出來。

盤旋至山頂,從一個窄窄的小丫口衝了出去,幕布打開,眼前豁然開朗。我們重新回到了高原之上。

亞東到江孜,是整個行程裡唯一的回頭路。

小郭師傅剛剛說:那沒事我就不停車了啊。就被我的叫聲打斷了。我手指前方大叫:快看快看,雪山出來了!好像什麼東西跑出來了似的。

清冷的天空底下,卓木拉日完整的、靜默的屹立在廣袤無垠的荒原之上,毫無遮攔,纖毫畢現。

她的腰間有條絲帶似的白雲,腳下是金黃璀璨的油菜花海。

在她的周圍,根本沒有任何高度可以勉強與之匹配的山巒,全是匍匐在地上的低矮山丘,所以她顯得那麼空靈,就像從天上直接掉在地上的一顆晶石。

美得令人窒息!

回江孜一路暢通,荒野裡望到盡頭也只有我們一輛車在奔跑,天空裡的雲忽明忽暗的變換著形狀,藍天像這些正在賣力表演的雲彩們巨大而遙遠的背景牆。卓木拉日周圍雖然仍是雲騰霧繞,但始終沒有被遮擋住,今天的雲變成了她魅惑的裝飾,一路打扮著跟隨著我們。重回多情措的湖邊的時候,湖水遠方那一排低矮的雪山清晰的倒映在水中,山腰間橫亙著哈達般的雲帶……小郭師傅聚寶盆似的mp3聽到今天還沒重樣,此時樸樹郁郁寡歡的聲音在唱: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我們就這樣抱著笑著還流著淚…… 即便是我最絕望的時候,上蒼都會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悄然向我微笑一下。

我知道,我內心最想要的他一定會在恰當的時候給我,只要我的內心不再猶疑。

除了心懷感激,我不知還能如何表述這種巨大的、瞬間充滿我身體每一個角落的感動。

這個世界,盡管有那麼多的悲傷,但依然美好!


沒有進江孜縣城,遠遠的瞥見在一大片樹叢掩映的低矮房屋之間,宗山城堡卓爾不群的高高矗立在一片青白色的小山頂上,背靠著更加高聳的褐色的綿延群山,顯要而孤獨。

依舊在4000米之上,可路兩邊戈壁似的荒原變成了大片綠油油的青稞,小村落越來越頻密的點綴在其中,路上重新出現了閑散的犛牛,偶爾跑上來衝我們狂吠的黑狗,站在家門口怯生生的小孩子。。。空氣越來越干燥,天空裡的雲逐漸散去,陽光不動聲色的重新變得炙熱和凜冽,針似的扎在我的皮膚上。

離日喀則還剩十幾公裡的時候,我們拐了個彎進到一個小村子,因為裡面有個叫作夏魯寺的小寺廟。

我們的車停在一大堆垃圾旁邊,小街上暴土揚塵,野狗在垃圾上到處嗅著刨著,從圍牆外面就可以看見,夏魯寺幾乎被腳手架包了個嚴嚴實實。我們溜達進去,院子裡到處堆放著木頭石灰等材料,我們拐進旁邊一間陰暗的小屋,小屋裡點著一大排酥油燈,但並沒供著什麼佛像,黑暗中一個穿著暗紅僧袍的人衝我們說:門票。

大殿在裝修嗎?我問道。

都在修。他很簡單的回答。

那還可以進去參觀麼?

不可以。門票。

我忍住氣,又問道:如果很多殿不能參觀,可不可以在院子裡看看我們就走?

這時,我聽見院子裡有個人高聲的喊叫:有四個!逃票的!

太刺耳了。我們出來,看見一個男子正站在院子裡,來勢洶洶的用手指著我們。老D立刻向上前跟他解釋,但那人根本沒打算跟我們進行任何溝通,繼續肆無忌憚的大罵起來,各種不知何方語言之中夾雜著些許我聽得懂的髒話。

我操!你大爺的!我們的火上來了,不就是罵街麼?你是想選聽得懂的還是聽不懂的?

門口的小郭師傅不知出了什麼事,匆忙跑下車來拉著我們就走。

夏魯寺的匆忙一瞥就在一片爭吵聲中結束了。

其實出了村子之後我也有點後怕,幸好那人一眼看上去就比較慫,如若真遇上蠻橫的動起手來,我們絕對是完全的毫無懸念的弱勢,根本不可能這裡占什麼上風。 日喀則給我的印像很好,又是個走幾天才能遇上的繁華大城市,各種商業設施俱全,陽光裡街上的一切都像被鑲了金邊似的耀眼,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我們找了間門臉寬敞的川菜館吃午飯。我的煙抽完了,跑到旁邊的小鋪,居然全國各地的煙都應有盡有可就是沒中南海,郁悶之余拎了盒小郭師傅常抽的雲煙回來。

我們點了一盆被改良了的豆花,用洗菜的那種鋁盆盛的,連湯帶菜滿滿一盆,倒真是實在,我們從早晨一直餓到這會兒,根本連聊天都很少的只管悶頭吃飯。好容易大家都抬起頭撂了筷子,小郭師傅點了根煙,老板娘插空跟我們擺起龍門陣:你們剛剛來的呀?

我們說,剛來日喀則,但進藏好些天了。

怪不得,看你們都沒什麼高反嘛。

是嗎?這還能看出來?

老板娘笑著:是啊,你們個個這麼能吃。

#¥%…?><@-@! X姑娘偷偷把我拉出門跟我商量,這個鐘點,逛完寺廟之後肯定還天光大亮,直接趕回拉薩有沒有可能?

我說,當然可能,唉我怎麼沒想到?而且那就整整多出一天的時間……據說回拉薩的新路非常好走,不過就是不知小郭師傅的意下。

回到飯桌前,我看著小郭師傅:內什麼,跟您商量個事兒。

小郭師傅依然不動聲色:是不是想今晚趕回去不住這裡了?

哎呀……這事兒鬧的,又被共軍搶了先了。我笑了,就是這意思,您說呢?

小郭師傅笑得跟孩子似的:我在今天跑在路上的時候就想這事兒來著,可怕你們不願意,就沒敢提。

行了,瞬間搞定,出發去大景點參觀。 扎什倫布寺,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後藏最重要的政教場所,班禪大師的駐錫地……名頭之大僅次於拉薩的布達拉。但即便這些也沒法引起我更大興趣,參觀著名大景點的那種還沒看見就疲憊不堪的狀態又回到了我的身體裡。

和我想得幾乎一模一樣,扎寺的一切都符合中國各地NA級大景點的氣場——門口紛雜散亂的旅行團,舉著小旗擁擠著買團票的導游,“讓一下讓一下,1-2-3”的到此一游照,院子裡隨處可以聽到的小喇叭的介紹聲此起彼伏。

與此同時,這裡的商氣濃郁的暴發戶做派也讓我這個剛剛從原生態的亞東回來的土包子超級不適應,鑲滿了綠松石的大金殿的地磚,高達數十米的真身佛塔,塞滿了百元大鈔的功德箱,陪著不知何方神怪參觀的僧人傲慢的推搡我們這些散客,剛剛吆喝我們不許拍照的僧侶立刻堆著媚笑跑去幫外國游客按快門……哎呀真是人生百態,各色人種在各種階層裡的比例基本相同,根本沒有什麼出乎意料的地方。我走出一間根本擠得回不了身的大殿之後,感嘆道。 相比之下,日喀則紛繁的有些雜亂的街景倒是更吸引我。

我在扎什倫布寺門外的街邊,看見了一只鏽跡斑斑落滿灰塵的郵筒。

把揣了好幾天的昌珠寺的明信片拿出來,猶豫了一會兒,投了進去。

我拍著郵筒的鐵皮蓋子,兀自說道:明年我再來這裡之前,希望我能在北京看見你。


上路的時候,下午六點鐘,天空的雲量多了一些,但依舊燥熱,我叼著根久違了的冰棍兒,心滿意足地坐在車裡,望著斜陽給路邊的小樹拉出長長的黑影,草叢上金燦燦的閃著光,寬廣的像湖面似的雅魯藏布江重新回到了我們的身邊,碧藍的江水如影隨形的沿著公路流淌。在一個小村口重新看見了318國道的路碑的時候,上面刻著的數字是4860,想起十天前芒康的那個三岔路口,從214拐上這條路時的另一個黃昏。

完美得有點兒讓我不敢相信,這一切,這條路上的每一天,遇到的所有人,遇見的每一處風景。

我一直在心底默默的期待能遇到神跡,就像有些虔誠的人的那些遭遇,可以讓我終有一刻能夠發自內心的相信有種力量可以照亮我心靈最黑暗絕望的角落。

其實,在路上,我能遇見你,已經是不可思議。 午夜時分,我們終於重新回到了拉薩城裡。小郭師傅抽光了所有的煙,一臉的疲憊,卻仍舊淡然地笑著沒有任何抱怨。車停在大昭寺廣場前面,藏醫院路裡燈火闌珊,石板路反著暗淡的燈光。

從車上卸下行李,我們跟小郭師傅道別,老D還特地鄭重其事的上前握了握手:以後有機會再見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沒人能想到過了僅僅十個小時,我們會再次相遇。 明天我們去哪兒?

疲憊不堪的走上雪域賓館的樓梯時,我又聽到了這個熟悉的問題。

我站在昏暗的樓道裡,笑了一下——

明天,去楚布寺。



精選遊記: 日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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