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游:淚眼決堤江嘎村

作者: rgmao

導讀題記一 跟團旅游,利弊兼得。利在省心省錢,快捷高效;弊在走馬看花,浮光掠影。 題記二 旅途所見,讓你觸景生情,讓你淚眼決堤,是人生的一種痛快,一種巨痛大快! -------------------------------------- 2010年6月19日,到拉薩的次日。行程滿滿,行色匆匆。 清晨,從拉薩出發,游覽了海拔4498米的羊卓雍錯,山湖壯麗,震撼我心; 在海拔5560米的卡若拉冰川,感受到西藏� ...

題記一

跟團旅游,利弊兼得。利在省心省錢,快捷高效;弊在走馬看花,浮光掠影。

題記二

旅途所見,讓你觸景生情,讓你淚眼決堤,是人生的一種痛快,一種巨痛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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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19日,到拉薩的次日。行程滿滿,行色匆匆。

清晨,從拉薩出發,游覽了海拔4498米的羊卓雍錯,山湖壯麗,震撼我心;



在海拔5560米的卡若拉冰川,感受到西藏行唯一的一次高原反應 – 頭暈膝軟;



在江孜古城遠望懸崖上的宗山古堡遺址,電影《紅河谷》中當地軍民與英軍搏殺的場面再現眼前。



隨後,大巴停靠在了江孜的江嘎村。

導游帶我們來這裡,因為這個村落有一個“帕拉莊園”。

帕拉莊園是目前西藏保存最完好的奴隸主莊園,位居十二大莊園之列,折射了舊西藏貴族和農奴兩種不同生活,是舊西藏的縮影。



導游動員游客入內參觀,這是一個自費景點。

-- 這麼貴!票價快趕上布達拉宮啦!

-- 我們不去,累了,就在車上休息。

結果,導游只收了一半游客的錢。

跟團旅游利弊兼得。利在省心省錢,快捷高效;弊在走馬看花,從景點到景點,無法從容接觸和感受當地鮮活的民情、民風和民俗。

年過花甲游西藏,內在動力源於年輕時讀過的一本書 -- 《我們播種愛情》(徐懷中著)。1968年的復旦校園,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偷偷摸摸,東躲西藏,讀完了《我們播種愛情》。書中描述的藏民至真至純民風民情,讓我感動,讓我夢想 – 何時能到西藏一游?

【以下照片,國難文革即將爆發前復旦大學大門外留影。左一為筆者】



這是第一部以西藏人民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堪稱當代中國文學的一部經典之作。時至今日,書店還有售《我們播種愛情》的重印本。

當年讀此小說,還有一段難忘的插曲。一日,一位工宣隊隊員發現我的《毛澤東選集》下面壓著一本《我們播種愛情》,他對我大聲呵斥,並提了兩個問題:

黃色,黃色,這麼厚厚的一本書就專講愛情?

荒唐,荒唐,愛情也可以播種?

同一寢室的一位同學居然也幫腔道:還把《毛選》作掩護!-- 幾十年,我拒見此同窗。

【順注:現在的年輕人也許不知“工宣隊”為何怪物。好端端的大學校園咋就冒出這個玩意兒呢?不用過多解釋,只消說出這個怪物的全稱,你就能明白三分。所謂“工宣隊”,乃“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也。】

大巴,停在江嘎村內的一塊空地。

-- 到村子裡去走走看看呀,豈非天賜良機?(我心想,也沒給導游交錢)

帕拉莊園的對面有一個小院落,四周有土屋相圍,土屋低矮、陰暗、齷齪,每間土屋的面積只有十平米左右。我肚子尋思:這裡是牛棚,還是馬廄?

抬頭一看,哦,門架上方寫著三個字:桑母家。上面寫著藏文,下面還寫著英文。



進入一看,既簡陋,又肮髒,“床”就鋪在地上,邊上就是黑黢黢的低矮鍋灶……。

-- 哦,原來這裡是農奴的家。(我走到門外,自言自語)

-- 是啊。這裡就是以前朗生的家。(恰好身邊走過一位藏族漢子,笑吟吟地,他對我說)

-- 哦,謝謝!

-- 你知道朗生是什麼意思嗎?

-- 知道,知道。朗生,藏語的意思就是“家裡養的”,是奴隸。

-- 你怎麼會知道的?

-- 以前我讀過一部小說,小說裡寫到了“朗生院”。(我答)

-- 對呀。這裡就是帕拉莊園的朗生院。(漢子朝我點點頭)

帕拉莊園的奢華,可以不看,這個“朗生院”可不能不來啊。-- 獨步朗生院,心潮難平。

盤桓許久,院內所見,依稀能與小說中的描繪自然吻合起來。

“朗生院”外,一條土路。一頭拉車的棗紅馬,停了下來,主人也不趕它。一頭小馬,在母親的身邊,走來走去。棗紅馬的舐“犢”之情,表現的生動可愛,身居鬧市的我所不見也。



相傳,藏民一生僅洗澡三次,生下來一次,結婚一次,死了之後一次。現在的藏民是否還保持這樣的風俗,我將信將疑。

見到藏民,欲問又止,這樣的問題畢竟有點兒唐突,涉及一個民族的隱私。

仔細觀察村裡村外的藏民,印像最深的是江嘎村的男孩和女孩,一個個都很健康,臉色紅撲撲的,沒有成立常見的小胖墩。黑黑的臉上,滿是塵垢,可以斷定,至少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吧,沒有洗過臉吧。男孩和女孩一個樣。

村口有一個簡陋的小店,貨架上有瓶裝酒,飲料,方便面,冷飲,等等。幾個藏民就在店內的小桌旁飲酒、抽煙,閑聊。小店門外,有一張廢棄的長沙發,沙發上坐著四個小孩,兩個男孩,兩個女孩。

-- 坐好,別動,我給你們拍一張照片。

城裡的小孩,絕不會聽從我的指令,他們四個孩,停止了手裡的動作,一律向前看齊,隨即,我按下了快門。兩個男孩還用右手的手指做成了一個V字形。

-- 咋就不買幾根冰棍給他們呢?

想到此,我跑進小店,買了四支奶油冰棍。

-- 吃吧,一人一支。(一邊分配,一邊說)

沒有推卻,沒有忸怩,很爽快地從我手中接過了冰棍。一邊撕紙,一邊只送嘴裡。

一個例外!右邊第二個男孩竟然在往褲兜裡塞冰棍。

-- 你為啥不吃?(我問)

-- 他要給他媽媽吃(邊上的一個女孩替他回答了我)

-- 不行,不行。我賣給你吃的呀。冰棍塞進褲兜,一會兒就變成水了。(我急忙說,幫他把冰棍掏了出來)

-- 吃吧,吃吧。(見男孩很不情願,我催促道)

於是,四個孩子,一人手執一根冰棍,一字排開,坐在舊沙發上,開始吮吸手中的冰棍。我取出相機,對准他們,按下了快門。



-- 哎喲喲,這麼髒,還給你拍照!

正欲拍第二張照片,忽聞一位婦女在我身後大聲叫喚。

她徑直走到第二個小孩跟前。男孩一個勁地把冰棍塞入母親的嘴裡。

母親舔了一舔,就又塞入兒子的嘴裡。

-- 你吃,趁熱的吃,哦,不,趁涼的吃。

說漏了嘴,母親憨厚地笑了。周圍的人也隨之而笑。

男孩在吮吸冰棍,嘖嘖有聲,津津有味。

“突突”兩聲,只見站在他身邊的母親伸出右手,往手心吐了兩口吐沫,接著,就用手掌為兒子擦臉。

-- 都是泥巴,咋都是泥巴?(邊擦邊說)

男孩的臉,開始白淨起來,蕩開了甜笑,不知是冰棍好吃,還是為擦臉開心。

-- 喔唷,干淨多了,還是個小帥哥哩!

圍觀的一位游客誇道。

怔怔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呆呆地,看著這一對母子。

1953年的嚴冬,鎮江。

-- 你吃,趁熱的吃!

簡陋的一年級的教室裡,只剩下我和哥哥兩個。老師和同學都回家去吃午飯了。寒風夾著雪花,從窗戶和門的縫隙裡吹進來。

我們吃著熱飯熱菜,母親望著我們吃,笑得甜甜的。

-- 媽媽,天這麼冷,你別給我們送飯呀,我們會回家吃飯的。

-- 不,風大,雪大,你們看看你們的鞋子。

布鞋,破舊的布鞋,不是棉鞋。鎮江的冬天真冷,家貧如洗,每年過冬,腳上沒有棉鞋,雙腳先凍得紅腫,再發癢疼痛不已,腳後跟生了凍瘡,最後潰爛,到了春暖花開時,潰爛處才開始愈合……。年復一年,這是我童年的“凍瘡”記憶。

那一頓午飯,是一生中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吃的,記憶尤深。吃的是黃米飯,菜是水煮青菜(因為那時家裡買不起菜油),我們照樣吃得噴噴香。

下午放學回家,才發現,母親走路一拐一拐的。鄰居告訴我們,為了給我們送飯,母親摔了一跤,為了讓手裡的飯菜不倒在地上,母親的右膝蓋重重落地,隔著厚厚的褲子,膝蓋皮還是摔破,在淌血。

-- 沒啥,只要你們的飯菜沒有倒在地上就行。

母親笑著對我們說。

2008年春節,又回鎮江。



從壽康裡到商會街小學(現已改為一所技校),有一段斜坡路。

斜坡路,還是那個斜坡路。

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走的人多了,雪被壓實,既硬又滑。

身體孱弱的母親,手裡提著我們的午飯,一手舉著雨傘,晃晃悠悠地上坡,突然腳底一滑,重重倒地,身體的分量重壓在右膝蓋上,高高舉起的右手飯碗沒有落地,沒有打破 ……。進入商會街小學一年級的教室,母親依舊樂呵呵地,依舊快手快腳地,為我們端出熱飯熱菜…….。

1954年的春天,鎮江。

第一次春游。地點:金山寺。



第一次母親給了我們兩兄弟,一人三分錢。一生中拿到的第一筆零花錢。

-- 金山寺裡有吃素面的小店,一人買一碗素面,當午飯吧。

春寒料峭。春游結束,我和哥哥商量好:拿這六分錢,買兩只包子,帶回家給母親吃。走出素面店,兩只包子,開始熱乎乎的,很快,就涼了,從金山寺離家還有一半的路程,燒賣就變得冰冷了,不僅冷了,而且變得硬了。後來,拿包子的小手也冷得僵硬了。

-- 媽媽,包子,你吃。(回家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至今還記得)

-- 啥東西?啊,不是包子,是燒賣!你們的午飯呢?

-- 沒有吃,買了包子,不,買了燒賣,帶回家給你吃。(我和哥哥同時伸出了凍僵了的雙手)

-- 啊?(母親驚愕,睜大雙眼)

緊緊捂住我們凍僵的兩雙小手,母親沒說啥,眼裡噙著淚水。嘴角一動,晶瑩的淚水從臉頰上滑落下來。

-- 媽媽,你吃呀!(我們催促著)

-- 燒賣好香哦。

-- 你們沒吃,咋知道香呢?

-- 在店裡聞到它的香味啦。

燒賣蒸熱了,母親執意要我們吃,一人一只。我們不從,推了半日,母親在兩只燒賣上各咬了一小口,准確地說,只是舔了舔,就讓我們吃下。

人生的第一次,吃到天下美食 – 疑似包子的燒賣;

人生的第一次,母親“嘗”了兒子買給她吃的點心;

人生的第一次,看見個性堅強的母親當著我們的面落淚!

人生的第一次,我們體味到了盡孝之後的美滋味兒!

江嘎村村口,兒子為了把冰棍塞入褲兜,意欲留給母親吃;

鎮江壽康裡,為了讓母親吃到燒賣,我們的小手都凍僵了;

江嘎村村口,母親在兒子送到嘴邊的冰棍上舔了一口;

鎮江壽康裡,母親在我們塞到她嘴邊的燒賣上舔了一口;

…………。

母子之情,跨越時空,跨越民族,永存人間。

怔怔地,看著江嘎村的這對母子;呆呆地,遙想起鎮江壽康裡的舊事。

終於,淚眼決堤江嘎村!

竟忘了在母親給男孩擦臉時拍攝一幅照片,竟忘了給他們母子倆留下一張合影。-- 上了大巴,後悔不及也。

-- 媽媽,尼泊爾還去不去啦?不過再添加一千多塊錢呀。

-- 不去了,省省吧。爸爸身體不好,還在家裡等我們呢。

-- 不去尼泊爾,這次西藏不是白來了嗎?

-- 怎麼白來?本來出發之前,本來就沒打算去尼泊爾。玩了西藏還不夠嗎?(母親有點兒生氣了)

從莊園回到大巴,子又在“逼母”了。這一次,總算聽到了母親最強硬的反詰。-- “玩了西藏還不夠嗎”?

無心再聽他們的對話;

滿足,蕩漾在心,在江嘎村村口見到的一幕,和《我們播種愛情》描寫的藏民的感人的親情吻合起來;

無心再聽他們的對話;

淚眼,才決堤;淚眼,還朦朧。子欲養而親不在之大憾,還殘留心田;

無心再聽他們的對話;

可憐天下父母心。不知孝敬父母的子女,今生今世,會有啥出息呢?

大巴動了。 - 別了,江嘎村。

-- 他們在向你招手呢!(身邊的驢友跟我說)

向窗外一望,那四個孩子,還有那位母親,一溜排開,在車下向我揮手。

【11月7日立冬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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