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間心上是揚州

作者: rita5309

導讀眉間心上是揚州 ◇小眼 揚州之行,總是心中一個死結。其戀戀不舍之狀,仿佛乾隆下江南,聲色飲啖惟揚州是問。此淺夜無雨、鐘磬清圓、茶湯半涼時,閉目所思,舍揚州府而能其誰? “也是銷金一鍋子”,說的揚州。波光樹色之勝,揚州第一。且說水致:水從高郵湖上游挾運河下注,停腳處即成瘦西湖。湖本不瘦,廣澤十頃,“瘦西湖”是形容其映帶宛曲,卷舒有態,使 ...

眉間心上是揚州 ◇小眼

揚州之行,總是心中一個死結。其戀戀不舍之狀,仿佛乾隆下江南,聲色飲啖惟揚州是問。此淺夜無雨、鐘磬清圓、茶湯半涼時,閉目所思,舍揚州府而能其誰?

“也是銷金一鍋子”,說的揚州。波光樹色之勝,揚州第一。且說水致:水從高郵湖上游挾運河下注,停腳處即成瘦西湖。湖本不瘦,廣澤十頃,“瘦西湖”是形容其映帶宛曲,卷舒有態,使人有燕環之比。清代揚州鹽商,盡心炫奇爍巧,機關布景層出不窮,現“幻桃”、“水劇場”於湖上,曼歌妙舞,煙繚雲亂,使乾隆帝龍顏大悅,對以奇技勝者封官賜爵。後世雖不再有鹽商給揚州帶來比富的華風,它卻還是將二分明月和橋邊紅藥、無限美景與迷情一並牢牢地掌握了下去。

揚州十日的血洗使這座小城永遠有了一縷凄慘的戾氣。但一個人若兩下揚州,對這一段歷史就會不大在乎了。歷史麼?從古京口至瓜洲的一段江面,看葦蕩劃分天地,濤聲吞咽流年,才加倍意識到歷史。但是在十室九空,草掩園林之後,揚州人還堅持服用奢華,竹西之地依舊歌吹不斷,從而靠零星成陣的美,壓倒了腥風拂面的記憶。

接著,王春紅在兩次重疊的旅行中步步生花走了出來。按照常習,煙花三月是出沒於揚州的合適時間。我當時為什麼不在春天去,而選擇了瓜洲渡口江水嗚嗚的10月?難道在視快樂為當然為常態的青年看來,碗大瓊花玉液生輝的明朗不如廿四橋秋晚的無聲冷月更令人心動?!可惜其時沒有讀過魏源的“二分煙水一分人,廿四橋頭四季春”,不然這一句就可以解釋有王春紅這等人物活動的揚州,無論何時前往終不會令人失望。然而,因兩次去都值秋天,王春紅的出現就有了一種特別傷感的味道。幾年來,為了仔細而准確地寫出她的出場,我絞盡腦汁,反使她遲遲不能現身。既已延期,就不妨再稍等等,讓我們先看看她活動的周邊環境。

站在小盤谷旅館二樓,從舊鋁窗望出,殘陽熔金銷玉,獨銷不去底下幾塊結實的黑青屋頂。一切情緒似可描摹的,只無從起頭。與此同時,常規的景像照舊出席:鴿哨淡淡飄來,炊煙絲絲散去。天幕透著無從傾吐的憂色,讓幾只圓身的家鴿彷徨不已。

淪落的優美自有引人流連之處,破敗,就正好成為追緬顯赫的依托。

這住處十分便宜,90年代中期一張床位18元/晚,幾乎和它優雅的歷史不相稱了——小盤谷原是清時揚州城一處有名氣的私家園林。據查其時揚州城兩個小盤谷,都出自名家之手,我去時已改成了招待所的這一個位於大樹巷。它的內部還留著後花園,且將一雙小廁安在那邊。我在夜半踏過冰盤的清輝穿過桃形月門,進內如廁時,產生了一種風雅的快感。

小盤谷附近有一些風韻別致的小街,比如“蘇唱街”、“大樹巷”和“徐凝門路”,名字有色彩,似乎帶粉調子,卻非俗粉。寫“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的人不是名叫“徐凝”麼?!不知和徐凝門路有什麼關系?逼仄精巧的老街,一個紅衣少婦從門裡探出大半個身,呼她跑到別家串門的小孩……三輪車上疊坐著一家幾口(這是真的,揚州最常見又相宜的交通工具是三輪,經常可見幾人疊坐於車上的奇景,最多的一車上可疊6個——大人身上疊大孩子,大孩子身上疊小孩子,車費才幾塊錢。),愉快地東穿西繞,短暫破壞小街的寧謐。

小街其中之一的牆面,齊腰高的青磚上粉筆歪劃著掌大的字:“王春紅,我的肉。”——這是王春紅和我們的第一次相遇了。我猜這是一個喜歡王春紅的男人寫的。為什麼寫“我的肉”而不是“我的魂”?估計1、王春紅和寫字人都不是文化人,所以不講究“魂”,而要把握具體的“肉” 2、王春紅很漂亮,肉感,使人顧不得深究她的想法,光念著她的模樣。王春紅第一次出現的地方,又令人緬想野史筆記中對揚州風月事業的形容,以為和“揚州瘦馬”有一絲遙遙的聯系。王春紅不可能是昔年摩睛接踵的揚州瘦馬,雖然她們可能一樣的美麗,一樣讓人有肉體的想像。事實上,不過是由於我們身在一個現代氣息不算濃厚,古典的情致尚未消失的小城,從心底裡盼望著出現一個典故式的人物,才僅憑一個名字,水裡描月地虛構出王春紅的身世了。

在這一帶很快便找到打著“百年老湯”招牌的澡堂。根據此地人“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俗(前說喝茶,後指泡澡),老湯我們也要泡一泡的。一行兩女一男,先討論百年老湯是否真歷百年?若真,是不是要殞身於積年陳垢?玩笑間,說“揚虛子”的叫法,大概有道理,你看維揚原是“惟揚”的通寫,那個“惟”字也是書中的虛詞而被誤引的,所以此地諸事不能太當真啊。於是,每人20元都分頭去泡了老湯。女客一邊是新開張,看湯清水嫩,反覺失落嘿。

第二次遇到王春紅是泡湯之後,在附近一家小館子裡。館子裡有窈窕的女子燒新上的鯽魚湯。長江白鯽味美絕倫。就著魚湯,聽那女子和旁邊桌上海客的對話,“大哥,你喜歡吃,下次再來,我給你做啊”,“我找你帶我城裡逛逛呢?”,“怎能不可以呀,怕大哥到時候忘了我這裡哩……”上海客高興得呵呵地誇她會說話,我們急瞥到的卻是一只長圓的細腰。一小會兒,“大哥你慢慢走”,細腰端著姿勢,轉身,突然就蹦蹦跳跳、克制不住歡喜地朝後面呼:“他還給我100塊錢小費呢!”館子裡的客都莞爾了,而這時也讓人看清她一朵豐滿年輕的下巴,應該是王春紅的下巴吧。

辭別富於親和力的王春紅,去富春茶社補“皮包水”的功課。揚州茶點小吃出名者眾,點一籠十樣餡的小籠包子,芙蓉雞片,千層糕,干絲,就一壺茶和大玻璃窗外的月色,將名勝與名點一起吃進肚裡。當天上清渾漫流,疏星全隱時,歪著步子回小盤谷的旅店……睡前檢讀買的一本印刷拙劣的小薄雜志《風流揚州》,讀到與秋游相關的詩文:

“江橫渡闊煙波晚,潮過金陵落葉秋。嘹唳塞鴻經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鬥牛。今日市朝風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李紳《宿揚州》)

“秋風江上芙蓉老,階上數株黃菊鮮。落葉正飛揚子渡,行人又上廣陵船。寒砧萬戶月如水,老雁一聲霜滿天。自笑棲遲淮海客,十年心事一燈前。”(薩都刺《過廣陵驛》)正喜他“江橫渡闊”、“淺深紅樹”、“老雁一聲”,“十年心事”在別處雖也屢見不鮮,然而小店夜宿,對燈如豆,總覺得分外對題並可感。

蕪城以茶社名世的另一家是冶春。冶春在虹橋西岸,為康熙間虹橋的茶肆名。午後至冶春問茶,茶社臨水,波光瀲灩不消說,檐下一排榴紅燈籠也晃得情思微漾,使游人胡想。不過冶春原來也是詩社的名字,一幫文人於此詩會流觴的地方,在此地再次邂逅王春紅應該料得到,果然,迎面而來抬眉撫額的,膚色牙白,兩道流利而不軟媚的眼波,問她:“個園怎麼走?”態度柔和地解說,指路,爾後留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背影,不疾不徐走遠……背影再漸成薄薄的剪影,是一片與眾多揚州女子同樣窈秀、扁平的,沒入歸鳥的晚唱。

瘦西湖、平山堂、個園、何園、揚州八怪是揚州的精華,附著在精華之上似雨後粘地之絮揮之不去的還有包括王春紅在內的細節。缺少細節,揚州只是六朝青山都到眼的美麗風景,是如瘦西湖那樣的長卷,珍重地展讀,上面都是別人賞鑒的圖章。誇春夏秋冬四季假山疊石之勝,誇萬竿篁影撼軒窗之雅,誇石濤手筆鹽商逸興胭脂紅濕,誇的是被歌誦了千遍的紙上廣陵。精華歷經多年的提煉和展呈,自然是你也知我也知人人都知。憑什麼來保留一個獨一無二的心版上的揚州呢?精華是大同,細節有小異,盡情欣賞大同之時,以小異作為單獨的懷念,怕是能使揚州與自己不隔的惟一路徑吧。

那麼,夜裡依著三輪寂寥的轱轆,捧一把香糯的糖炒粟子,遍市地游著,隱約如菊的燈裡見賣服裝的王春紅、燒魚湯的王春紅、字字圓亮地唱著評彈的王春紅……眉間心上,就有濃濃的柳幕密密軟軟地垂遮,將一盤清月圍在中間。


精選遊記: 揚州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