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天的京都之行，我們觀看了京都的八座枯山水庭園。五月既沒有櫻花開放，也沒有紅葉衰落，我最重要的目的即是領略枯山水的魅力。枯山水是日本特有的園林景觀，多見於佛教禪宗寺院，在耙制了紋路的白砂地上，分散擺放幾個石組，白砂和岩石在庭園狹小的空間內表現出山水之美，從而引發人的思考。
在到訪京都之前，我就已經把京都的枯山水庭園逐個研究了一遍，制定了周全的游覽計劃，結果除了圓德院因寺院進行法事活動無法參觀以外，預定的計劃全部完成。這些枯山水庭園，都各自有其精彩獨特之處，也可以說是其歷史悠久的底蘊所造就。
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大德寺塔頭大仙院和高桐院的枯山水庭園。這兩座庭園，我認為最能體現禪宗庭園的簡約、樸素之美。
（一）大仙院的枯山水庭園
規模巨大的臨濟宗大德寺，於室町幕府初期開基，一代名僧一休宗純曾在大德寺擔任住持。戰國時代，因豐臣秀吉在大德寺為織田信長舉行葬禮，之後諸國大名紛紛在大德寺周圍寄進土地，建立起眾多的塔頭寺院。大仙院是大德寺最早建立的塔頭。
我們在大仙院門口買票時，被要求相機不得帶入，必須暫時放在服務台。佛堂和庭園都不能拍攝，這在我們京都之旅中是唯一的一次，之前一般是禁止在佛堂內拍攝，但是可以拍攝庭園。這座令茶道宗師千利休也為之傾倒的大仙院庭園，於我更增添了一分神秘感。
入內參觀，大仙院地方不大，繞一圈很快便看清了寺院格局。主體建築方丈正殿的三個方向都圍繞著枯山水庭園，但這三塊枯山水庭園並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互相關聯的整體。
我按照觀賞枯山水庭園的要點，先在正殿的西北角找到了水流之源的庭園主石。主石根據高低大小，一層層地往下形成三層瀑布，白砂像征著水流，從高山幽谷中流下來，其中一股水流形成小河緩緩流向東面，在一道隔牆下方通過，隔牆之外有一塊船形石，就好像來往行駛的小舟；另一股水流流向南面，激流撞擊著白砂地中的岩石，產生一圈圈的波紋。激流在正殿的西南處再次被隔開，在這裡平靜下來，流向東方成為廣闊的海洋，海洋之中的兩處砂石堆像征著幸福的彼岸。這座狹小的大仙院庭園，包含了枯山水中白砂、青苔、奇石乃至石上青松的各種元素，通過模擬自然界的高山、流水、島嶼、瀑布等景像，向我們展示了深刻的禪宗意境。
（二）高桐院的枯山水庭園
大德寺高桐院的庭園，是被稱之為“楓之庭”的名所，也是將簡約、質樸發揚到極致的枯山水庭園。
高桐院本堂南面的庭園僅僅是一塊連成一片的苔地，和座落在苔地之中的一個悄無聲息的石燈籠，除此之外別無它物，沒有白砂，沒有岩石。可這的確是個大有意境的枯山水庭園，在這樣一個溫暖的下午，當我走到這裡，我只想安靜下來，坐在廊下深深地注視著庭園，什麼也不去想。
庭園連圍牆也沒有，它面對著一大片竹林，竹子非常密集，地上見不到陽光。竹林最接近庭園的外圍栽滿了楓樹，眼下楓樹的枝頭正朝著向陽一面盡情舒展，排列整齊的楓葉呈現出明暗交錯的色彩，可以想像到，在紅葉搖落的季節裡，置身於高桐院的庭園，眺望著散落鮮艷紅葉的柔軟青苔，是何等的令人陶醉。
高桐院並不太知名，此時也只有三五個游客和我們一樣，靜靜地坐在廊下觀看庭園。庭園如同廢園般的寂靜，空氣中飄蕩著深幽的古色。我們與庭園共同呼吸著，沉浸在午後的時光流逝之中。
高桐院的參拜甬道兩側也種了很多楓樹，再往外又是密密麻麻的竹林和雜樹，隨意搭起的樹枝籬笆頗有情趣，甬道的石板路兩旁也都有一道連綿到入口處的苔地。這裡充滿著深淺不一的綠色。
（三）大仙院的人
大仙院的前住持尾關宗園是個極有意思的人，我們觀賞完庭園即將離開時，在大仙院巧遇了尾關和尚。
事後才知道，這位現年八十歲的尾關宗園和尚是個極有名望之人。從國立奈良教育大學文學部畢業後沒有就業，而是開始了雲水修行生涯，以33歲的弱冠之齡就任大仙院住持，一做就是四十余載，五年前卸任了住持，目前仍在大仙院閑棲。尾關和尚著書豐富，通曉英語，善於通過網絡等現代媒體，向大眾平民通俗易懂地講述佛法道理。
我們遇見尾關和尚時，他坐在玄關前的紀念品櫃台這裡，用英語和一位西方游客寒暄。看到我們在瀏覽紀念品，和尚先用日語熱情地與我打招呼，看我露出不解的神情，似乎看出來我是中國人，馬上笑嘻嘻地用中文說“你好”，又用日語說了幾句沒聽懂。接著和尚打開一本手寫冊子，冊子裡寫著一段中文字，中文字旁邊用片假名讀音標注。和尚連說帶比劃，然後用生硬的中文開始朗讀，這時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
這是一篇大仙院某位前代住持所寫的禪宗教義，尾關和尚請人翻成了漢語，並對照其片假名發音念出來。和尚這麼做的原因，我理解為他是想學習漢語，也許是喜歡漢語的音調和漢字的優美，和尚原本就是文學專業畢業的大學生。
尾關和尚用蹩腳的中文發音念完一遍後，想請我正確讀一遍，我也就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地用標准讀音念了一遍。文章的內容是“珍惜當下每一天”，告誡人們應當懂得珍惜現在，珍惜身邊的人，不要好高騖遠，要學會感恩。我在念這篇文章的時候，內心中充滿了對祖宗流傳下來的優美漢字的自豪感。
和尚很用心地聽著我的朗讀，對他自己發音不正確的地方，立刻用鉛筆重新標注片假名。盡管我知道像他這樣學習漢語，是無法掌握漢語讀音的，但還是很佩服已屆髦耋之年的他，還有那麼純真的學習願望。
尾關和尚的熱情、純真於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像，應該不會再有見面的可能，就把這段偶遇的緣分當作是人生的一期一會吧！
（四）高桐院的人
高桐院是江戶時代大名熊本藩細川家的菩提寺，從安然度過織田、豐臣、德川政權轉移狂飆時代的細川幽齋、忠興父子開始，歷代細川家當主死後，都埋葬在高桐院的墓所裡。
本堂的一側通往細川家墓所。我們在這裡換了拖鞋，沿著花園小徑走到墓所。墓所中，初代細川幽齋和三代忠利以下的歷代當主墓碑按順序排列在一起，另一角則是細川忠興和他的夫人玉子的合葬墓。奇特之處在於這些墓的基石都使用了石燈籠，這與身為“利休七哲”的茶人細川忠興極其鐘愛春日大社的石燈籠有關。
在紛亂的戰國時代，大概沒有比細川忠興夫人玉子更悲慘的女人了吧！細川玉子是織田信長重臣明智光秀的女兒，15歲嫁於細川忠興。明智光秀發動本能寺之變，逼迫織田信長自盡，但僅僅十二天後，就在爭奪天下的山崎合戰中兵敗身亡。細川玉子因而落得叛賊之女的污名，之後無視禁教令，篤信基督教，被授予“格拉西亞”的教名。關原之戰前夕，玉子因不願成為西軍的人質而拖累屬於東軍陣營的細川家，毅然壯絕赴死。
玉子與細川忠興共育有三男二女，無論是在父親橫死後背負叛賊之女的惡名，還是在她信奉掌權者憎惡的基督教之後，細川忠興始終對她不離不棄，在冷酷無情的戰國時代，大概也沒有比忠興更重情義的男人了。
細川幽齋、忠興父子是戰國時代少有的文武雙全之人，高桐院正是這樣一座凝聚著幽齋與忠興深厚的造詣和感悟、維系著忠興與玉子難分難舍的愛情、四百多年陪伴細川家一路走來、意味深長的美麗庭園。
（記於2012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