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

作者: wlindsy

導讀說到馬蘭,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想到這是個地名。這個中國地圖上無法找到的地名,代表中國唯一的核試驗基地。那是一片和江蘇省差不多大的地方,隱藏於占六分之一國土面積的新疆大地,淹沒在茫茫戈壁的深處。馬蘭基地緊貼著羅布泊的西端,到今天,這個基地已經有40多年了。當年,羅布泊裡還有水,旁邊開滿淡紫色的馬蘭花。我沒考證過40多年裡,這裡進行過多少次核爆� ...

說到馬蘭,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想到這是個地名。這個中國地圖上無法找到的地名,代表中國唯一的核試驗基地。那是一片和江蘇省差不多大的地方,隱藏於占六分之一國土面積的新疆大地,淹沒在茫茫戈壁的深處。馬蘭基地緊貼著羅布泊的西端,到今天,這個基地已經有40多年了。當年,羅布泊裡還有水,旁邊開滿淡紫色的馬蘭花。我沒考證過40多年裡,這裡進行過多少次核爆炸,住過多少原子彈、氫彈專家,更無法統計有多少人曾經和仍然在這裡經年累月的工作。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有機會來到馬蘭,進出那戒備森嚴的大門,而不用付出青春的代價。

那是去年8 月,更多的是懷著對新疆這個地方的向往,我很興奮。我們在庫爾勒的和靜縣下火車,這個縣究竟有多大,汽車開了兩天也沒丈量完。在天鵝湖我終於看到了天鵝,然後我知道接下來要去的就是馬蘭了。

汽車在無邊的像裹著綠絨毯的巴音布魯克大草原上穿行,路很糟糕。天空轉眼間堆滿了烏雲,我看到車外的溫度顯示為8度。越野車後備箱裡堆著軍大衣,接我們的秘書說,這是我們出車到草原必須要帶的,無論冬夏。車開著開著草原沒有了,再接下來出現了戈壁灘,路開始平整起來,兩邊也越來越荒蕪。終於離開和靜縣進入和碩縣,也就是馬蘭所在的縣。我開始不自覺的問秘書問題,關於馬蘭的一切,我不停地問,有些問題都重復了。最後那個秘書只笑不答了。爸爸說,可以了,很快就到了,自己看吧。

確實是快到了,四、五百公裡的路走了七、八個小時。這段時間裡,司機不時地把頭伸出窗外,他困,但必須保持清醒。爸爸說,你抽支煙吧。後來我們在馬蘭見到的每個司機都抽煙,不管是不是長著一張娃娃臉,不管拿煙的樣子與稚氣的臉有多麼不和諧。和這裡的司機處久了會發現他們有點玩世不恭,但誰也不能指責他們,也許就是明天,他們又要出車幾百公裡,同樣的路線,沒有變化的風景。我們看夠了可以睡覺,他們不能,有些東西是無法排解的。

終於到了。車外的溫度最終停止在37度。你真是很難想像,在穿越了遙遠的、只生長著一種叫駱駝刺的高耐旱植物的戈壁灘後,會看見一片綠洲。那裡面有馬蘭7平方公裡的生活區,防風林一層又一層的包裹著這個生活區。這些林很多還是當年的建設兵團種的,許多年以後,他們的成果已經這樣顯著了。只是,這些建設兵團先後撤消,營區裡人去樓空。

馬蘭基地的生活區有東西南北四扇大門把守,每一輛進出的車輛都需要得到司令部的通行令。秘書的一句話讓我印像深刻,他說,你從沒見過哪個地方的綠化有那麼好,馬蘭是個原始共產主義社區。秘書是個年輕的尉官,他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十幾年,而在此之前,他剛剛說他想回到家鄉江蘇。生活區裡住著近兩萬工作人員和他們的家人孩子,包括一些已經退休的工廠職工。那些工廠已經不再屬於馬蘭,但他們仍舊屬於馬蘭。馬蘭人對生活物資的需求帶動了旁邊的烏什塔拉鄉的經濟,讓這個鄉有了成排的商店、飯館和出租車。

我們住在馬蘭的第一招待所,那是興建馬蘭基地時,蘇聯人造的,牆有城牆那麼厚,隔熱效果很好。馬蘭的夏天總是三十好幾度的高溫,紫外線強烈,但住在一樓的人仍舊不需要任何降溫設備。很可惜我們住在頂樓,其結果是熱的像個蒸籠。我走進房間看見床單被套和枕巾是90年代家庭普遍使用的那種,看到洗漱用品也是家裡常用的,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馬蘭的水引自天山的雪水,冷的讓人承受不了。馬蘭人還在綠化地面下鋪了水管,用天山的水灌溉。第一個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睡著睡著就覺得嗓子冒煙了,總忍不住起來喝水。後來我就知道,睡前一定要放一瓶保濕霜和一杯水在床頭櫃上。在馬蘭我流了兩次鼻血,這是很正常的。有人開玩笑說在馬蘭洗完衣服直接就可以穿了。而8月,差不多是馬蘭最濕潤的季節了。

第二天我醒得有點早。馬蘭的早晨從七點半開始(和北京有兩個小時時差),先是聽到號聲,微風吹進房間,然後院子裡有人說話和小鳥的叫聲。走出招待所,我看見一個明亮的馬蘭,那種清新的、怡人的感覺和前一天是那麼不同。招待所道路的兩邊種著各種果樹,有些掛著果實我還是叫不出名字。後來我問秘書,這樣種在路邊,果子不早就被人采光了?秘書說,是呀,這些果樹就是給人摘的,你喜歡也可以摘。馬蘭到處開著一種不知名的菊花,它的花粉讓很多在馬蘭工作的人得了過敏性鼻炎,大家在一起好端端的就淚流滿面。有的人離開馬蘭就好了,有的人一輩子都不能好。爸爸的同學就是這樣,這是馬蘭留給他的永遠的紀念。今天馬蘭飯桌上豐盛的食品總會讓久別的老馬蘭人無限感慨。基地剛建那會兒,爸爸的同學搭飛機去北京,附加任務就是帶點青菜回來。不知道當年他們吃的都是什麼,反正現在馬蘭有自己的農場,一切問題就簡單起來了。

終於我們有了足夠的時間細細打量這裡。馬蘭的公共設施一應俱全,它精致的像個小城市的縮影。從郵局到保齡球館,從公園到廣場,從幼兒園到高中,從醫院到電視台,服務人員都是軍人或他們的家屬。聽秘書說,這個基地從建立到今天,還沒有出過刑事案件,派出所也就沒什麼事情。在馬蘭廣場,我看到為“心連心”藝術團的演出搭的台子。這個廣場的感覺,旗杆、華表、禮堂和展覽館的格局都像極了天安門廣場。而確實也是這樣的,展覽館整個建築的風格都仿效了北京的民族文化宮。這大概是想時時提醒這裡的人,他們的工作是神聖的。

在離馬蘭20公裡的地方,有中國高原第一大淡水湖——博斯騰湖。那裡有清澈湛藍的湖水和細軟的沙灘。現在這裡到處豎著諸如“夏威夷風情”之類的廣告牌,也有不少人從烏魯木齊或庫爾勒過來玩,馬蘭人喜歡在下午最烈的陽光過後來這裡游泳,那種輕松讓你不能記起這個基地上空每六分鐘飛過一次的偵察衛星。

晚上,馬蘭恢復清新。我懷著有點崇敬的心情去看可能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多的星星。後來這種心情就沒有了,因為以後的每一天晚上,星星都是那麼多那麼亮。晚上,馬蘭的俱樂部開放,那是免費的。我們問值班的大爺要了一副乒乓拍,一個小戰士端了一盆水進來,盆邊上搭著一條白色的干毛巾。好久我才明白那是給我們洗手的,我很不習慣這樣洗手,但我還是洗了,水很涼,很舒服。

離馬蘭生活區40分鐘車程的地方,有一座紅山,那是天山山脈的一支。整個六十年代和文革時期,為了響應林彪把高尖端研究都搬進山裡的決定,馬蘭基地的核心人物就在這裡辦公,比如程開甲。現在,紅山已經廢棄不用,只有一些曾經在這裡工作過的人會回來看看。

去紅山的路不好,兩邊也沒什麼植被,零星地長著一些紅柳和駱駝刺,土地顯得貧瘠而雜亂無章。遠遠的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鐵架子,是電影《橫空出世》的道具,模仿基地場區裡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架放原子彈的鐵塔。現在這個是馬蘭的標志物,312國道就從鐵架子的不遠處穿過,終於有一些不相干的人知道了馬蘭。

紅山現在雜草叢生。基地把當年在這裡造的房子都送給了地方老百姓,他們對房屋的用途重新進行了分配,一樓養羊,二樓住人。我們踩著羊糞走上二樓,能隱約看出那還是三室一廳的房子。那曾經是基地核心人物的臥室辦公室和會議室,而現在窗戶都被拆下堆在地上,看上去更像廢墟。爸爸的同學大概是馬蘭的第一代秘書,他說起與那些人一起在這裡徹夜工作的日子,總幻想能有一碗面條做夜宵。一個晚上,他看見值班的戰士因為百無聊賴,用筆在牆上長久而有規律的劃來劃去,發出枯燥的“嚓嚓”聲,於是他走出去,在黑夜裡和戰士聊天。那時候,他們都正年輕。

現在紅山很多房子的牆上還留著文革時寫的口號,字的顏色依然鮮艷的有些刺目。“和革命小將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我覺得有點好笑,但不敢笑出來,那笑後面有一代人的辛酸。

一條路邊突兀地長著兩棵茂盛的穿天楊。爸爸的同學說,你們知道嗎,這是馬蘭的夫妻樹。那個時候,基地的工作是保密的。夫婦兩個分別領受了工作任務,而誰也不知道對方也在這裡工作,就這樣過了許多年。不知道這兩棵樹是天生的還是人栽的,馬蘭想他們永遠在一起。

基地真正的工作區離開馬蘭生活區還有200多公裡,通常被稱之為場區。它的面積接近中國的浙江省,大量的核試驗都是在那裡完成的。現在,隨著核試驗的逐漸停止,已經沒有多少人在場區駐守了。

通往場區的路是馬蘭人自己修的柏油路。200公裡,大概是個絕對安全的距離了,可以讓那兩萬人踏實地在馬蘭生活。整個場區都是戈壁灘,有一棟辦公樓,一個發電站,還有幾幢簡易房子,如果進行核試驗,這裡就是指揮中心,很多工作人員會住到這裡。可是現在,雖然是白天,這裡還是荒涼得有點讓人害怕。我想起在馬蘭看的關於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紀錄片,錢學森和張愛萍在場區裡支帳篷,風很大,畫面裡所有的東西都在飛舞,灰暗的有點陰郁的色調讓人覺得胸悶。

見到辦公樓就算正式進入場區了。而第一次空爆原子彈的爆心離這裡還有200多公裡。由於這樣的地面試驗已經停止了很多年,通往爆心的路已經沒有了,聽說現在那裡還剩下一個變了形的鐵架子。以前搞核爆炸那會兒,總有一些牧民把爆炸完變形的鐵架子拖回家去用,他們不明白什麼當量沾染之類的東西,我也不太明白,但我知道害怕。

辛格爾哨所是離馬蘭最遠的一個哨所,它已經深入到了羅布泊的西端。要達到那裡,又是幾個小時的車程。只不過到了後來,沒路了,車子就直接在戈壁灘上開了,我坐在車裡覺得自己土頭灰臉的。秘書說,有一次,一個蘇聯專家進場區考察,和另一輛車走散,迷路了。他的車開到了辛格爾,當時哨所沒有任何通信設備,一個戰士於是跑步幾十公裡到指揮部報信,發現那裡的人找得正著急。在場區,是不允許單車行動的。

“辛格爾”在蒙語裡是“雄性的世界”的意思。整個哨所就幾間平房,還有一個人工湖和一大片菜地。我見到那些戰士的時候,他們帶著一身的羊膻味和木訥的笑容。最早在這裡建哨所是因為一次爆炸前的巡邏,七個戰士,七天七夜徒步800余裡,斷水斷糧,在這裡發現了兩眼泉,哨所就依泉而建了。這聽起來讓人難以置信,可的確是真的,馬蘭人叫它“羅布泊第一泉”。我們去的時候有個戰士出去巡邏了,他一個人和一頭駱駝,聽說那是他們收養的一頭誤闖進他們哨所的駱駝。其余的戰士在招待我們和另一撥參觀的客人。院子裡有樹,我們坐在樹下用木墩做的凳子上吃戰士自己種的黃金瓜。這種在缺水和土壤條件惡劣的情況下長成的瓜像蜜一樣甜。瓜源源不斷地從戰士們的房間裡拿出來,那樣小巧和光潔,這是他們專門用來招待外面來的人的,有人吃完了還帶走一個,而我們終於不忍心再動嘴了。

現在哨所已經有了一架手搖的電話,還有一堆過期的雜志。馬蘭派了一支工程隊,要給哨所修新宿舍。這裡的生活很快就會不同了。我們的車開動的時候,哨所戰士站成一排,筆挺地敬禮,臉上的表情嚴肅而鎮定,我的心一驚。

離開哨所,我們的車在一個山坡上停下。秘書說,這裡就是當年進行地下爆炸的地方。環顧四周,除了有一些生了鏽的鐵絲網,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但在地下幾公裡處,有原子彈爆炸的殘余。由於技術的限制,我們至今無法將那些殘余安全的取出,也許以後也不能。所以,地面上立了一塊碑,寫著:永久沾染區。五個字觸目驚心。

回去的路上,車子突然急剎,秘書跳下車說,在這裡照張像吧。我一看,路邊有一塊不起眼的碑:軍事禁區。以前,我們是絕不可能邁進去一步的。現在,一個時代已經過去,這個基地的地位不再有那時的顯要。沒有如火如荼的試驗,也沒有大批的熱血青年懷著理想和榮譽感從四面八方湧來。我突然想,當這裡的工作不再有神聖來支撐的時候,他們拿什麼在堅持?

出了馬蘭生活區的東大門,有馬蘭的烈士陵園。那是唯一一個在馬蘭大門外的公共設施。陵園門口長年住著一個老頭,負責打掃路面,收拾墓地裡長出的雜草。他是義務的。陵園裡每一座墓碑上都刻著名字,有的是夫妻倆的名字並排刻著,可惜我都不認識。爸爸的同學夫婦兩在一些名字前久久站著,然後鞠躬。我想他們大概認識,一起共過事,不想現在陰陽兩隔,還能在馬蘭見面。

所有的馬蘭人,無論軍人還是家屬,死了都可以被葬在這個烈士陵園。他們大多都算不上犧牲,只因為他們在這裡工作了,和這片有點寂寞的土地一起生活了。也許是想感激他們的付出,也許不是,只是想讓他們永遠住在馬蘭。

至此,所有與馬蘭有關的活動都結束。離開烈士陵園,我們就不再回頭了。大家很快回到各自繁華的城市。只是,這之後,我產生了很多不實際的想法,比如去馬蘭工作。同時,我也有了很多很實際的想法,起碼我知道,在馬蘭,他們生活,除了熱情,更多的靠的是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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