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泰山的大名,最早,是從兒時聽到的神話傳說開始。據說,天地萬物的祖先盤古死了之後,他的眼睛化為日月,脂膏化為江海,毛發
化為草木,而他的頭則化作東岳泰山。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像征
著生命的開始;而頭又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像征著智慧的發軛。
在中國的民間傳說之中,泰山的地位,竟然有如此之高!而在我兒時
的想像之中,這座高大巍峨,終年雲霧繚繞的大山,更是充滿了神秘
而瑰麗的色彩!
有關泰山的成語或俗語,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之中更是俯拾皆是。古人形容一個人的顯赫
地位時,稱呼他為"泰山北鬥";形容一個人有眼無珠時,嘲笑他為"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形容一個人勇敢鎮定,則描寫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甚至連稱贊一個人死得很有
意義,也是誇他死得"重於泰山"!泰山在中國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也因此,泰山在我的心目之中,一直都是一座充滿威嚴,令人敬畏的山。一座給人以距
離感的山。一座像征著男權權威的山。總之,是一座男性的山。用威嚴老者來形容它,
應當是最合適不過的吧!
然而,對於我來說,一座山名氣越大,我想要征服它的欲望便越強烈。東岳泰山又怎樣
?我一樣要將它踩於腳下!去泰山之前,我依照一向的習慣,搜集了有關泰山的詳細資
料,比如歷史,文化,地理,飲食,風俗,氣候,景點介紹,甚至連泰山的登山線路圖
和泰山玉皇頂每天日出的時間表都從網上下載了一份!難怪同伴嘲笑我說:"我們是去泰
山做軍事間諜嗎?"也許,在我的潛意識之中,非如此不足以驅散我從兒時即有的對泰山
的敬畏感吧!
去泰安的途中,我一直在想,應該用什麼方式,來征服著這座像征著父權的大山?
思之再三,我選擇了最原始最樸素的辦法:攀登。我決定不坐盤山公路上的汽車,不坐
纜車,而是用自己的雙腳,去一步一步丈量這座傳說中如此神聖的高山。
根據我搜集的信息,8月21日早上的日出時間,應當是在5點26分左右。為了能夠及時趕
到玉皇頂看日出,我和同伴決定在黃昏時分開始登山。平時登山大約需要5小時左右,晚
上肯定會慢一些,所以時間要留得更充足。這樣,一來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細細品味日落
之後泰山的幽靜;二來可以夜宿中天門,小憩之後再直上玉皇頂,到日觀峰看日出。至
於泰山的景色,則可以在下山的時候飽覽無遺。用幾乎一整夜的時間來爬山,聽起來有
些瘋狂,但我的心中卻充滿躍躍欲試的喜悅。因為有關泰山的日出和風景的描寫,我已
經讀得太多;而晚上的泰山,對於我來說,卻仍然充滿了謎一樣的誘惑!我暗自下了決
心,要去解構夜色中泰山的這層迷霧。
泰山的山道分為東西兩路,步行登山者一般取道東路,從岱廟,紅門開始,經過萬仙樓
,風月無邊,鬥母宮,經石峪,柏洞,壺天閣,回馬嶺,峰回路轉,步天橋,十二連盤
來到中天門,再經雲步橋,五松亭,朝陽洞,對松亭,升仙坊到南天門,最後走天街直
上玉皇頂。事實上,泰山的 人文景觀幾乎也全都集中在東側,西面索道能看到的景點與
東路相比幾乎乏善可陳。
毫無疑問,我和同伴當然是從紅門登山。到達紅門時大約晚上8點左右,天色已經漸漸昏
暗下來。但紅門周圍卻仍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且不說小店門口的燈光在夜色中顯得
多麼明亮耀眼,也不說那些熱氣騰騰的食物多麼香氣撲鼻,但說那街道兩邊擺著長溜的
小攤,小攤上各種旅游,民俗物品應有盡有。到紅門之前我們幾乎被店家此起彼伏的熱
情叫賣聲絆倒:"登山鞋!20元一雙!""手電!晚上登山必備的手電!""登山紅腰帶,一
元一條!登上泰山,全家平安!"
然而,踏進山門之後,周圍的一切仿佛預先約好了似的,一下子就闃靜無聲了。
而泰山,則以一種靜默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記得李白的《泰山吟》中有幾句寫的是泰山的夜景:"獨抱綠綺琴, 夜行青山月。山明
月露白,夜靜松風歇。"然而今夜的情境,與李白所描寫的,恰好是完全不同!天空中沒
有明月,只有幾顆稀疏的星,仿佛與清風共醉。在暗淡的夜色中,我們連腳下的台階也
看不清楚,借著手電的光,勉強只能看見隱約的山形。感覺自己是被包圍在一團濃黑的
霧裡,辨不清楚前路;回顧所來徑,卻也並沒有"蒼蒼橫翠微"。沒有了平時登山的感覺
,倒有些像在夢游!然而一路前行,耳邊卻漸漸出現了陣陣松濤,再兼水聲潺潺,蟲鳴
唧唧,仿佛提醒我們並不是在夢中!
由於白天天氣炎熱,晚上登山的人並不算少。夜晚的山十分靜謐,偶爾可以聽到遠處傳
來的人聲,間中或許還夾雜著一兩聲犬吠,應該是山上的店家所養。此刻,整座泰山之
上,除了游人的幾點零星微弱的手電燈光之外,最亮的就要數山上小店的燈火。這些小
店一般都設在在景點旁邊,所以我們可以循著燈光估測自己所在的位置。如果把整座泰
山比作盤古那巨大的頭顱,而此刻我們看到的是他的一頭烏發,那麼那一串散落的燈光
就仿佛一支鑲嵌著寶石的玉簪,將這頭烏發倌系起來!
我和同伴,都是第一回在夜間登山。因此,每到一個景點,我們必睜大了好奇的眼,目
光隨著手電的光四處掃射,興奮地打量這自然與人文相交織,融合的景點。在手電的光
環下,我們看到的泰山景點,被凝縮為一座座的牌坊。牌坊上的字體各異,或遒勁粗獷
,或清秀瘦削,刻在堅硬冰涼的花剛岩上,筆力蒼勁,仿佛是新鑿就的一樣。
入夜了,隨著一陣涼過一陣的山風,夢游的感覺漸漸散去。仰首望天,天空仿佛也被凍
住了一般,無比的安靜;星星倒是多了起來,但此刻眨眼的繁星似乎都被涼風吹得瑟瑟
發抖。此刻,向上看,會覺得爬了半天,中天門的燈光還是遙不可及;而往下看時,
卻已有些兩腿發軟的感覺,因為山下是那樣黑暗,仿佛人生之中一段傷心的回憶,令人不
忍回顧。這樣的時候,人難免會有些心焦,有些泄氣,怪天氣太冷,怨背包太重,恨不
得坐下就可以不用再動彈,雖然地上其實冰涼徹骨。可以說,我原本要征服泰山的雄心
壯志,此刻已經喪失了大半。地圖上顯示前面就是十二連盤,也是到中天門之前最難走
的一段。而我們再也不能怠慢,因為手電的燈光,已經越來越微弱,弱得像老人昏黃無
神的眼眸!此時,我對於自己是否可以成功地在手電完全熄滅之前登上中天門,已經產
生了深深的懷疑;而在日出之前趕到日觀峰,更仿佛是一個奢望一般!
"還記得紅軍過雪山的故事嗎?"同伴看出了我的不耐,走到我身邊悄聲問道。
見我不作聲,他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據說很多人一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為什麼?"
"很多原因。有的是累極了,貪圖坐著舒服,再也沒有了站起來的動力;更多的則是被凍
僵了,想動也動不了!"
想到剛才爬山的時候,走得一頭大汗,周身還有暖意;現在一停下來,反而覺得寒風刺
骨。雖然還是八月,但立秋過後的山間,畢竟已是石涼泉冷了。想到隨時有可能熄滅的
手電光,再回頭看黑暗中的山,仿佛已成了一張獰笑的臉,說不出的猙獰與恐怖。我不
禁打了個寒戰,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道,便一骨碌從地上彈起身來。
說來也怪,一走起來,渾身又漸漸地暖和了。聽著叮叮咚咚的流水聲,心也漸漸地定了
。此刻再定睛看泰山時,那種恐怖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看著那高峭的山谷,反倒覺得
像被母親的雙臂抱擁著一樣,心裡極安穩,極妥帖。因為是在夜裡,也看不清十二連盤
究竟有多高多陡,每走一步我便對自己說:"再往前走一步,說不定就到了。反正是走一
步少一步。"就這麼循著微弱的燈光,我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耳中充滿了同伴和我的
"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一時又產生了幻覺,覺得這兩條腿並不屬於我,而是生來就會爬山似的!
終於,中天門到了。
夜間爬山的人,幾乎大半都聚集在這裡,一時間眼前亮如白晝,耳邊盡是歡聲笑語,大
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一路上的艱辛,以及接下來的登山計劃。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因了
這歡樂的人群,此刻的山頭,就像一口煮水的大鍋,滿是沸騰的聲音和熱氣!
原本預備一到中天門就坐下來好好休息一把的,可是真的到了中天門,那種喜悅和期盼
夾雜的心理反而使人興奮得坐立不安。盡管雙腿像成了化石一般地僵硬和沉重,我依然
毫不留情到指揮它們到處走走,希望有些意外的收獲。
果然-
當我走到東面的山崖的時候,不禁因為眼前的景色而屏住了呼吸:
雲海!接近子夜時分的雲海!
因為是乳白色的雲彩,所以即使是在夜色裡,也可以看得很分明。這氤氳蒸騰著,翻滾
著,輕柔地擁住夜色裡的泰山。用什麼來比擬它好呢?說它像豐收時節的棉花田?一眼
望去倒是有點像,可棉花哪裡有這樣的輕盈!說它像仙女迎風飄舞的衣袂?輕盈的味道
是出來了,可它偏偏又是這樣地濃,這樣地教人看不透!就仿佛從遠處觀賞一幅中國寫
意山水,你能隱隱感覺到那墨潑得是飽滿的,酣暢的,淋漓的,卻辨不清哪一筆是枯墨
,哪一筆是濕墨,只能大致揣測它的輪廓!
因了這雲海的擁圍,泰山再也不是威嚴冷峻,令人望而生畏的老者;因了這濃霧的滋潤
,它此刻更像一位母儀天下的女神,嘴角帶笑,神情端莊而溫柔。
站在懸崖上觀看雲海的我,剎那之間竟忘卻了身體的疲勞,雙腳的酸痛;仿佛自己竟是
被這山風柔柔地吹拂著,被這雲霧輕輕底托著,妨若壁畫裡的飛天一般,飄升在半空之
中。抬頭看,天空裡是綴滿了亮晶晶的星子了,清亮得像孩童的眼眸,頑皮地眨動著。
恍惚之間,覺得自己離得星空很近,只需呵一口氣,那星子就會潮濕了;又仿佛是騎在
樹枝上的頑童,只要伸一伸手,就可以很輕松地摘到樹頂的果子似的,把星星揪下來!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連說話的力氣也不會有了,誰料想此刻我竟可以同滿山活潑潑的樹木
一起舉起手臂,朝著天空大聲地歡呼起來,為著這自然的造化和神奇!
因了這雲霧,一座原本普通的石橋,成為了"雲步橋";而一塊原本普通的石頭,因為形
狀似劍,便成了"斬雲劍"。莫非起這些名字的古人,亦曾在千年之前的星空下或是朗月
下攀登過泰山?亦曾在黑暗裡聽過這轟轟的瀑布聲,淙淙的溪流聲?亦曾在星光裡或月
色裡觀賞過山坡上斜著身子朝下張望的"望人松"?
從中天門一路往上,盡管天仍是暗黑,山路是越發的陡了,我卻再也沒有了怠惰的情緒
。餓了,從店家那裡買一個泰山名吃煎餅卷大蔥大快朵頤;渴了,暢飲一瓶現灌的泰山
泉水,或是吃一根水靈靈,鮮嫩生脆的黃瓜。泉水和黃瓜都是冰涼冰涼的,可是也提神
啊!虎虎生風,然而又氣喘如牛般走完慢十八盤,從升仙坊往上,緊接著就是更為難走
的慢十八盤了。夜色裡,依稀可以看見那台階是這樣的窄,只能擱下半只腳;那山路是
這樣的陡,幾乎是直上雲霄!向上看固然是如"穴中窺天"般令人頭暈目眩,心生膽怯;
回頭望則更令人頭皮"轟"地一下炸開,眼前嗡嗡作響,雙腿發軟而背上冷汗嗖嗖,不敢
想像剛才自己會是在黑暗中從那狹長的天梯爬上來的!
我與同伴都不敢再大聲說笑,而是將寫著"登上泰山,全家平安"的紅帶系一系緊,然後
屏氣凝神,眼睛盯著手電的光環,一手抓著冰冷的鐵扶手,一步一步默默地攀登。心裡
面著實是緊張害怕的,因為如果腳下一滑,也許就會墮入永劫不復的深淵!我心裡暗暗
懊惱,後悔自己竟選擇了在夜裡來登這樣危險的山路;但同時也不敢分神,肌肉繃得緊
緊的,眼睛一直盯著上一級的台階,暗自盼望可以早一點見到下一盞燈火。
這樣的緊張持續了多久呢?自己也記不清了。只知道登上南天門之前的最後幾級台階時
我的心兀自"砰砰"跳得厲害,小腿也在發抖,身體因為長時間緊張而微微僵硬,手心裡
握著的全是冷汗。"呼-"長吁一口氣後,我幾乎撲倒在南天門前的牌坊上。往下看狹長陡
峭的十八盤,竟像是一架在迎風搖晃的軟梯一樣。底下還有隱約的人聲和模糊的人影,
應當是坐車到中天門後開始登山的人。我一邊為他們暗自捏著一把汗,一邊慶幸我終究
是平安地到達南天門了!
邁著比白鹿更為輕盈的步子,在山頂上到處巡視,"一覽眾山小",驕傲得像一個女皇!
曙光中,泰山是愈來愈清晰了。我和泰山愉快地互相對望著,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
看我當如是!山腰盡管仍有厚厚的層雲繚繞,山間綠得清新的松樹,山頂建築古樸的道
觀,是一樣樣地呈現在眼前了。在我的眼裡,清晨雲蒸霞蔚的泰山再也不是一座像征男
權的山,而是一座嫵媚多過雄奇,溫和多過嚴肅的女兒山。
正這麼想著,突然就見到了泰山女神碧霞元君的祠堂!
守護泰山的也有女神?
我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細細讀著石刻上的文字:原來,碧霞神君即是泰山山神東岳大帝
的女兒,尊稱為"泰山娘娘"。民間認為她滋生萬物,又稱她為"送子娘娘"。難怪祠堂周
圍的松樹上,密密麻麻地纏著各色紅布,一定是求子的善男善女纏上的了!
望著泰山娘娘慈祥的面容,我不禁展開遐思:都說晝屬陽而夜屬陰,那麼我一路的攀登
,都應該是在她的力量的庇護之下了?如此一想,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你笑什麼?是不是開心自己終於征服了泰山?"同伴帶著一絲好奇問道。
"征服?登上了泰山就能叫征服?難道一只爬到大像背上的螞蟻能說自己征服了這頭大像
?"我邊說邊搖頭,"現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跪在山頂,感謝泰山女神准許我們平安
地到達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