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2003

作者: 廖天四

導讀平遙.2003 一縷冬日的陽光從塵埃中寂靜的穿過,穿過歷史的樓台、雕欄、剝落的雕花窗格和積灰重重的門楣,照在寬廣庭院的灰色石磚、蒼老虯勁的古槐和我的身上。北方的冬天應該是寒冷的,但陽光是如此清澈而純粹讓人不禁淡忘了季節的性格。古槐上沒有一片葉子,它矗立在那裡,干枯、寂靜、古怪、龐大的對著浮雲和藍天,沒有一絲生命的跡像。但據說它已這樣矗立了� ...

平遙.2003

一縷冬日的陽光從塵埃中寂靜的穿過,穿過歷史的樓台、雕欄、剝落的雕花窗格和積灰重重的門楣,照在寬廣庭院的灰色石磚、蒼老虯勁的古槐和我的身上。北方的冬天應該是寒冷的,但陽光是如此清澈而純粹讓人不禁淡忘了季節的性格。古槐上沒有一片葉子,它矗立在那裡,干枯、寂靜、古怪、龐大的對著浮雲和藍天,沒有一絲生命的跡像。但據說它已這樣矗立了三千年,經過了無數個這樣的冬日和涼風舒爽的夏日的月夜,數不清的雷擊使它的軀干變形,悠長的歲月使它的樹皮全然脫落,滿是裂縫的棕黑身軀、伸向天空的干枯枝干,靜靜的、一動不動的和歲月爭雄。而此時此刻,雲淡天舒的的北方正午,只有太陽、我、這座廟。

這座小小的古剎位於平遙東北,叫鎮國寺,為我國現存最古老的木結構建築之一,其創建年代久遠地無法考證,於北漢重修,嘉慶時改名為鎮國寺。古寺格局正氣規整,庭院干淨開闊,古槐、朽木、青磚、破瓦、舊畫、殘塑,構成4000平方米鎮國寺的全貌。安靜,一種令人窒息和陶醉的安靜在慢慢擴散,一種由穿越時空的神秘所創造出的安靜在悄悄蔓延。空氣在四周但沒有味道,風在流淌而沒有聲音、太陽在頭頂卻沒有熱度,心髒在跳動但沒有重力。風聲、雨聲、人聲、鳥聲、動物跑過的聲音、昆蟲鳴叫的聲音、遠方隱約生命騷動的聲音….全都沒有,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這座龐大建築群的每一部分甚至連影子都沒投下。然而,在這安靜中卻有一種真切的聲音在流淌 --- 那是時間的聲音。時間是什麼聲音?我無法將它錄下放給你聽,也無法將它轉諸於文字展現給你,勉強描述之,或許有些沐著和煦春風在溪澗中掬水濕袖的質樸真切和悠長充沛吧。其實兩天後去的太原晉祠也很不錯,史跡便布、韻味滄桑。但晉祠太大、太有名,有太多人、聲音、垃圾筒、小賣部和廣播,使人難以融入其神。和歷史的交流像隔著玻璃談話,只見其人而不聞其聲。鎮國寺很小,但小有小的優點。它太古老,所有沒有名氣,太偏遠,所以沒有人氣,從平遙只有三輪車或轎車可抵達,道路狀況很差,花錢不少,所以整座廟自始至終只要我和朋友兩人。缺點同時也是最大的優點,唯其有這種種不便,使鎮國寺得以存其鉛華洗淨之美而無需為錢幣折腰為游人賣笑。相比較而言,晉祠像座沒落貴族的毫宅闊院而鎮國寺則像深山老林中的前朝遺士,有種不肯降尊遷紆的清高和不合時宜的迂腐。鎮國寺是我旅居平遙時驚鴻一瞥的心動,而旅行的魅力就在於此,設計之外的擦肩而過往往卻留下最難以忘懷的層層漣漪。

人總想抓住些什麼,擺脫些什麼,對每個人而言,這“什麼”都不盡相同,但這期望的心情是無二致的。人生最美好的地方是期待,每個人都活在各自期待的夢中。每一天我們都像是在活著,但又不確切的體驗著“活著”。過去的每一天都像夢一樣沒有憑據,甚至有時不如夢來得刺激令人難忘。有時猛的一想,難道我真的度過了那麼多的日日月月麼?一天有24個小時,應該有很多東西留在記憶中才對,然而記憶又讓人失望的貧乏。小時候垂涎的松花蛋、水煮蛋、荷包蛋、茶葉蛋、蛋燉蛋;三十晚上充溢了各種氣味的熱騰騰的廚房、白楊樹的枝條抽在脊背上冰冷爽利的痛、作弊時被當場抓住的絕望、自篝火中散發出香甜氣息的蕃署、雪仗過後一片狼藉的課舍、眉來眼去的曖昧關系、顧影自憐的青春歲月……一切都無聲無色的過去了,支離的記憶時而浮起時而沉下,在這樣一個北方晴空萬裡的日子裡,在這個矗立了千余年的幽靜古寺中,在這片干燥寂寞的空氣裡,關於歲月的感慨和聯想像喧囂的劇場般慢慢歸於寂靜,人生坐標的起伏變遷,冷暖浮華的枝枝節節、欲望失望的復雜網線都在這一純粹空間中消彌於無形,剩下顆像彎月一般的心凍在湖水中,似靜到極點,又在這靜的表面下蘊藏著源源不斷的生機,人生的這一刻,真是美極了。生命到底是什麼呢?過去的時光永遠的過去了,正在發生的也瞬間化為過去,灰飛煙滅。人生到底是什麼呢?一種動物終不能夠完全了解自己,我們或許都只想要一點點寧靜,在學會放棄後,我們也許可以得到一點點寧靜。

城市太騷動、鄉村太寂寞,有著2000年歷史城牆的平遙剛剛好可以修復七零八落疲憊不堪的心。就像礁石注定是千瘡百孔的,鵝卵石注定是細致圓滑的一樣,大地孕育了我們,環境決定了我們。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終究只是為了適應身邊的環境,而當努力成為一種慣性後目標就漸漸稀釋終而永遠消失了。我們是為歡樂抑或贊美而活呢還是為物種的延續本能地繁衍著自身?我們是為崇高的理想而活呢還是試圖擦去渺小個體的標簽?我們是因生存而忙忙碌碌還是只能在忙忙碌碌中體驗生存?疑問不斷浮從出水面,相互簇擁著撲面而來,又各自抱成團一一沉下,仿佛漫長航行中的浮冰,隨著季節的冷暖生成、消融、變化、沉浮,有時我們得以躲過,有時我們能夠解決,有時它們構成災難,但日復一日的面對恆古不變。

1725年的山西平遙縣,就是今天歌舞升平摩登耀目的上海灘。票號、鏢局、客棧、飯莊、縣衙、寺廟…..商鋪毗鄰、游人如織,區區42萬人口,1260平方公裡的平遙,在明末清初短短100年內異軍突起成為華夏中國金融和貿易的中心。天下財物,十之有九出自山西,又以平遙為盛。王公貴族富商豪甲香車美女千金一擲……當我們面對樓蘭殘壁的枯涼,無法想像它的過去是如此輝煌吧,而平遙的輝煌並不曾死去,城牆使它免於戰火、離亂和21世紀飛速墮落的誘惑,城像一個殼,安全、溫暖、自給自足。我們去埃及、羅馬、柬普寨,瞻仰偉大的文化殘骸,聆聽廢墟的寂靜,坐看落日的凄美,祭奠消亡的史詩。平遙沒有這些。平遙令人驚奇的地方在於它古老的文明以一種朱羅紀公園的形式展現在我們面前,就像親眼看到一只翼龍在草叢中孵育她的孩子一樣不可思議又千真萬確。平遙這一彈丸之地,仿佛被歷史的車輪遺忘了,它以自己鐘擺的節奏執著地重復著日復一日的簡單生活,一種我們體驗了上千年而現在正在消亡的生活,一種我們曾引以為豪而現在棄之唯恐不及的生活,一種近乎植物般貼近大地的本然的生活。

一部人力車在平遙狹窄的街道東轉西竄,踩過結冰的坡口,一忽兒就載著客人到了目的地。但步行是更好的方式,自城中晃到東西南北四個大門最多不過15、20分鐘,成為我們每天飯後的消遣。晚飯時光另人難忘。四、五個方桌的小飯店,就在我們住的明清客棧,一掀棉簾,暖意撲面而來。昏暗紅燭的影影綽綽中溫一碗平遙當地口感略甜的黃酒,切一盤慈喜贊不絕口的平遙牛肉,每天變換著各種不同的特色小吃:烤姥姥、水煎包、貓耳朵、碗脫、牛腰腰……古箏幽雅的流淌,滑過牆上清代銅鏡中蒼白的女子,滑過牆角一隅濃密翠綠的竹叢,滑過兩三桌不同膚色、地域、文化的游客,滑過鏤空青花瓷盤中熱騰騰的平遙小吃….一頓飯慢慢的消磨,不記得吃了多久,聊了些什麼。門外,是夜色漸濃的街道,商鋪逐個熄燈打佯,將門板依次釘上,人們或步行或單車紛自回家,月光灑在沒有路燈的街巷和高聳院牆上,有些黑不可測。向外2000米東西南北方,是始建於西周宣王時期的古老城牆,其牆根夯土中或者仍留有奴隸的血汗,再向東94公裡,是重耳曾統治過的晉國首府,再向東616公裡,是一度輝宏巍峨不可一世的紫禁城…..昨日的生活遙遠的不可思議,隔膜的恍如隔世,究竟是我做夢游歷了平遙,還是在平遙的我做了一場海上浮華夢呢?唯時光繼續幽雅地沉澱,將慵懶和寬厚賜予這土地、這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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