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轉山前的等待,又因了轉山後的等待,我看到每一張笑臉,來自四面八方。
神山腳下的看景台有兩處:
一,瑪旁雍錯賓館的大客廳
二,岡底斯賓館旁的小飯館
看得入了迷,忘記了自己是在等待。
【拉薩】
司機和導游全從拉薩過來。很多,司機就是導游。外語都呱呱叫。老外們去轉山的時候,他們就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甩撲克。順便教我藏語。
每進來一個人,我就用藏語大聲地問候他一句。然後,他就坐下來,接了前一個老師的班。
等我把從五個老師那裡收集的十個句子組成一篇作文念給扎西聽,扎西說“除了我教的,一句都沒有聽懂。”“他們會教你髒話,傻丫頭。”
於是,就認定了扎西一個老師。經常,我的一句話,讓他們放聲大笑。我就在暗地裡想:扎西,多麼漂亮,那一頭卷曲的發,那一口雪白的牙
停電。燭光裡,女孩子們開始唱歌跳舞。大家才知道是娜吉的生日。於是,又責無旁貸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啤酒,這是在海拔4700,而且,還要去轉山。埡口是5700。
可是,沒有任何理由不喝。
夜裡被那麼多啤酒冰得暖和不過來。
下一晚,是朋友,還得喝。
白天,幫他們干活,男子們就說“心上人幫我打水來了。”
夜晚,幫她們梳小辮,女子們就說“留下來做嫂子吧。”
【改則措勤】
一輛輛大卡車,擠滿了姑娘們花花綠綠的頭巾,擠滿了鍋碗瓢盆,有時,還要擠一頭牛。
在河邊搭大大的帳篷,天上,是大朵大朵的白雲。地上,也是大朵大朵的白雲。
最早,這兒沒有小旅館,沒有小賣部,就是這些帳蓬撐出一個塔爾欽。
他們轉山,披星戴月地出發,披星戴月地回來。一天。一個村子,從老太太到小孩子,一個不拉。
到帳篷邊找他們搭話。
才從扎西那兒學來的拉薩藏語,只能讓彼此更加疑惑。還不如手舞足蹈來得爽快。
小伙子們粗魯地笑,來摸我的胸。大多數人拘謹,害羞。只有村長或是司機能說一點點漢語。一點點。
【廣東深圳】
驢子們十有八九是廣東深圳的。
那一天,和一桌深圳一起吃飯。
旁邊一桌也是深圳。
小餐館裡一共兩張大桌。
個個年青,男孩英俊,女孩漂亮。且服飾裝備俱佳。
說心裡話,很養眼。
好久不曾見到這樣的清爽。
(回到家,正是冬天。穿著那件羽絨衣正要出門,被一把拽回來。“這麼髒,你也好意思?”,他們要是不說,我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但從此,就又開始不好意思了)
Niko來自廣東,很可愛的姑娘,行走的堅持者,裝備精良,精神十足。
鐵定了心要轉山。
但是,和一大群在一起,她不能停下選擇天氣(不轉山的在山下等她)。
風雪中退回來。
那一天,山上好大的雪。大家都退回來了。除了藏民。
但是她一直嘆,一直嘆:“那些藏民為什麼能走過去?為什麼?”
“還是意志啊!”她總結。
我不同意:“還是身體!”
藏民的裝備不僅是信仰,也是血緣。這是他們的家,神山是他們的父親。
【哪裡】
當時沒有伴,聽說來了一群人,就去敲門問,是否可以一起轉山。
只看了我一眼,明顯的不情願寫在臉上。我趕緊說,“沒關系。”
在客廳裡,逢人便說有6000米以上的經驗。原來如此!
6000M,是他們的驕傲。
神山,會是他們的又一個驕傲。
幸虧被拒絕。我豈敢用這種心情上路?
【浙江】
在風雪中走進小飯館,不知是那一身的英氣,還是那門一開吹進的一股寒氣,讓所有的人一震。
相貌帥氣也罷了,身材標致也罷了,最是那從風雪神山帶下來的血氣和陽剛,把個深夜裡的小飯館一下子映得透亮透亮。
“風雪夜歸人”。我只能想到這麼一句。
他們是唯一在那一場大風雪裡轉了山的漢人。
這是真正的勇氣和力量,這是真正的都市人的驕傲。
【荷蘭】
當那兩堵牆移到我的房間裡時,我的頭膨地大了。兩個塊頭登時把房間塞得滿滿。我跑出去,找老扎西,“今晚睡客廳也不回去睡。”“他們把我剛洗干淨的洗臉盆用來洗腳,那雙大腳,把個小臉盆都快撐破了。那雙大鞋,我沒敢等氣味散出來就逃了。”
老扎西笑咪咪的,不說話。
果然,過不了多久,我也就一臉地豪情壯志往回走了。我總不至於被兩個海盜嚇住!
一進門,那個大個子笑咪咪地招手,就像是發現了新的孤島寶藏,要偷偷地和我分享。
是他的CD,立馬就被我獨占了。對海盜,就得用海盜的作風。
開飯了,大個子問夏爾巴“還有多的嗎?”夏爾巴表示很難。大個子指指我,夏爾巴也就笑了,又端來一份。
(所有的老外團在阿裡旅游都自帶廚師,自帶一切食物。所以,三四個毛人,卻是浩浩蕩蕩的車隊。豐田坐老外和拉薩導游,東風坐尼泊爾廚師夏爾巴背夫和鍋碗瓢盆。我經常想,應該到東風車裡去感受一回,一路蕩到尼泊爾。)
每天早上,大個子總是比我先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過來親親我的額頭。然後,吩咐夏爾巴再多端一份早點。
另一個大個子一直在生病。小山一樣地半臥在床上,我很怕那個床隨時會塌。很壯的塊頭。我不生病,穿棉衣。他生病,穿T恤。每天買蘋果削了皮,切成片給他吃。到最後一天,他連蘋果也吃不下了。掛著水,被他的同伴們抬到車上,直下樟木去了。他的同伴們放棄了這次神山之旅。
那個大個子又笑咪咪地,來吻我的額頭,告別。
哎,這神山,庇護弱小啊!我在這4700上活蹦亂跳,你卻只能在海平面下面做你的海盜。
海平面下面是什麼樣的呢?我望著那山一樣的背影,很有些難受。
老扎西哪裡想到我從出逃,竟然變成了戀戀不舍。
【意大利】
男人們的裝束搞笑極了,緊身毛衣毛褲,外面套著短袖短褲。但個個身材挺拔,面龐俊美,就是米開琅琪羅的大衛。自信和神氣寫在臉上。
喜歡叨叨。喜歡和導游較勁。喜歡請女孩子喝茶。
牽一打犛牛上山,要在山裡轉一個星期,為了拍一部紀念TUCCI多少周年的片子。那個TUCCI,是西方第一批喜瑪拉雅冒險家的一員,在阿裡住了多年,也許是西方世界第一個轉神山的(他們自信地肯定著,歷史,我不敢亂說)。在羅馬開了一家Museum of Oriental Art,是意大利人認識西藏的一個重要窗口。特地給我寫了詳細地址,叮囑我去羅馬時一定要去。這兒就是西藏,我還要跑到羅馬去看西藏嗎?但,為什麼不呢?
【瑞士】
仨鄉村老漢,戴著老頭棉帽,籠著袖筒,蹲在牆根,就像蹲在自家的地頭田埂,曬著太陽,嗑著煙袋,談著今年的收成。
走過去,一瞥,才發現是藍眼睛。
“那個ALPS不是也很美,為什麼來這裡?”
馬上捧出明信片,告訴我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小鎮就被那個美麗的雪山靜靜地環抱著。
三個老頭子,一個修電梯,一個送信,還有一個干什麼來著?
騎自行車。已經大半年了。
還要騎多久?
“Depends!”
我拿出蘋果,就像幼兒園的老師發點心。一人一個,很開心。
他們可以來這裡看雪山,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去那裡看雪山呢?
他們走得如此簡單,這樣的簡單,我的孫女可不可以擁有呢?
【新西蘭】
Barbara的老公去轉山了,她留在旅館裡寫日記。回去後,好給她的學生講西藏。她的學生是監獄裡的罪犯。她和丈夫合開了一家大公司。然後,不想干了,就為自己找了這麼個喜愛的活。
臨行前,那些學生說“老師,誰要是敢欺負你,告訴我們,一定不饒他。”
取出一疊照片,給我講,那是他們的家,他們的花園,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國家。
那又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家園!
他們的家前面就是湖,湖的對岸就是雪山。可是,有腿疾的她還是跟著丈夫來看這裡的雪山。
對於她,這是向往。對於我,那也是向往。
【日本】
絕大多數的西藏人,如果——
如果知道南京,
那麼對南京的認知就是南京長江大橋和南京大屠殺。
所以,當一大群日本人鬧哄哄地闖進客廳裡,我就跑了。
一個日本女人來房間裡問藥,可憐巴巴的。她的朋友去轉山了,明天才回來。可是,她的嗓子發炎得厲害。我的藥大半給了生病的扎西,好歹找出一些,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一會兒,拿了一管糖,作為謝禮。又彎了很多次腰。
【San Francisco】
王正,出生在歐洲,工作在美國,游歷過很多國家,愛好攀岩,自行車。
爸爸媽媽怕他寫不出中國字,起了這麼個方方正正的名字,火柴棒也能拼出來。竟沒有想到,學會了說中國話。
在成都開完會,跑到拉薩,一個人包一輛車來阿裡。兩萬塊!
一到神山下,就雇好挑夫,准備第二天出發。一切都按Lonely Planet來,迅速地不打一個頓。
問我:“為什麼,大家都說我奢侈腐敗?我沒有啊!”是啊,看看他,吃啊,住啊,轉山啊,和我們是一樣的。我笑,“沒有,你當然沒有。”
一起去拍日落,一起吃飯聊天,一起說去過的沒去過的地方。他問“為什麼不和我一塊去轉山呢?轉完山剛好一起回拉薩呀。” 我笑,“這不是攀岩。萬一我喘不過氣來,你救還是不救?”
其實,我是想說“這不是科羅拉多。萬一我問你,格薩爾王的馬鞍在哪裡,你拿什麼指給我看呢?”
【England】
Allen,除了我,賴在神山腳下的另一個人。
每天,他都來問:“你確定你已經有男朋友了嗎?”
十七歲離開家,在外面漂了八年,印度,埃及,……加上藏語,會八種語言。下一個目標是漢語。我問“錢從哪裡來?”他說,教人潛水。
他已經轉了一圈。打破了我所聽到的記錄,13小時。他還要再轉,為朋友,也為信念。
大風雪過後的那一個早上,天氣極好。
小鎮空了。只剩下陽光,雪山,空氣和輕柔的心靈。
像新年。
小扎西老扎西在陽光下忙碌。
Allen這個無事勞又來找我這個無事勞喝茶,然後相約著一起去找全鄉唯一的電話——鄉長家。挺遠。
走在路上,同樣的開場白“你確定你已經有男朋友了嗎?”
“我將來的女朋友就要像你一樣,充滿活力。”
抄近路,翻牆。
當他抱我翻越牆頭時,我在陽光下舞,輕盈地就像一只鳥,一只蝶。
那個電話每講一句話,要過五秒對方才能聽到。(一分鐘幾塊錢?我有點記不清了)
打完電話,我倆都很開心。
那一天,是他媽媽的生日,他為他在外面流浪了這麼多年,很感謝很想念也很祝福媽媽。
那一天,是我媽媽的祭日。我很感謝媽媽血液裡不安分的因子,讓我熱愛流浪。
早上,躺在床上,忽然就想起了媽媽。往事一幕幕,一滴滴,從未如此清晰地在腦海裡,如潮水,源源不斷。然後才想到,今天,是她的祭日!
神山啊!
又一晚,吧(我已經把那個大客廳稱為吧)裡少有的文靜。意大利男人在打牌,本地的姑娘小伙在聊天,扎西在靜靜地生著病,Allen和我,半橫在沙發上,閑扯。在這裡,沒有人讓我拘束,在神山腳下。在城市裡,我被要求做個淑女,哪怕有點東施。
“不要騙我,你倒底是干什麼工作的?”Allen突然再問。他不相信我是秘書,干著Routine的工作。我只好再編一個。我可不想讓自己失業,雖然事實如此。
“你應該去做Public Relationship的工作。你很招人喜歡。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笑容很美麗。別人非常容易接納你。”
我答應他。
卻無法說服我自己。在都市裡,我總是最沉默的一個。也許是沉默久了,到這裡就想做一個野丫頭過過癮。
“這兒太簡單了。所以才接納我。”我並不想對Allen 解釋。
“或是,這神山太包容了,所以才接納我。”我告訴自己。
Allen的眼睛很純,並不是那種令人著迷的水綠色或湖藍色。但我們彼此相對時,很純,很美。我們從不回避對方的眼神。我們很真。
我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Allen發現了我口袋裡的秘密,童心大發。一定要知道是什麼。我說,到無人的地方去看吧。在走廊裡,一層層地打開包裝。我說,是給扎西的禮物。
Allen看後有點沉默。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幽幽地問:
“你認為他是佛教徒嗎?”
“難道藏族不是全民信教?”
Allen沉重地搖頭“不,我認為他不是。很多藏人都不是。”言下之意,這種禮物給扎西是可惜了。
是的,Allen知道這一小塊泥巴的美麗,知道這塊小泥巴的價值,知道這塊小泥巴的故事。
Allen有點不舒服,為什麼我沒有給他而給了扎西。
確實,從我給扎西,到我離開,扎西沒有流露出一點點驚喜和激動。
在夢裡,我夢見它碎成幾片,成了真正的擦擦。
後來在拉薩再碰到扎西,我拿Allen的問題一個個問過扎西。是的,扎西不認為自己信佛,很多年青的藏人也無所謂信佛。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泥巴從何而來,為何而去。
Allen比我更了解藏族,更了解扎西。
那晚,Allen接著問“你喜歡他嗎?”
“只是好朋友,沒有特別的喜歡。”
Allen對這種謊言,根本就聽不見“你喜歡他嗎?”
我笑“Maybe”,想著,一頭卷曲的發,一口雪白的牙。
“他喜歡你的禮物嗎?”
我聳肩“不知道”
“一千年呢。你不喜歡他怎麼會送他這千年的珍藏!”
面對Allen,我無可隱藏。
可是,我哪裡又是喜歡扎西,我只是在神山的腳下撒野罷了。
和Allen的活力比起來,正在病中的扎西多麼憔悴無力,再沒有了所有雄性的吸引力,只是一個想家想媽媽的孩子。和歐洲版的Allen比起來,這個山南的藏人,顯得瘦小干枯。那種黑,再也不是以前的康巴概念,只是一種病中的憔悴,一種山南農民貧脊的臉色。和Allen頑皮的話語比起來,扎西連藏語都說得羞澀無力。
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感嘆。嘆他的病,嘆他的靜,嘆自己的招搖。我不停地喜歡這個,喜歡那個,都不是啊!只是因為這兒的寒冷,這兒的遙遠,這兒如天際,讓你想放縱,和誰都可以。
【神山腳下】
晚,大客廳。
老頭兒叫我,讓我看他和那只小貓怎樣玩耍。那只頑皮而淘氣的小生命給每個人帶來無窮的樂趣。孤獨的老頭兒,從小貓那裡得到極大的安慰。他體會到自己的孤獨嗎?
“我的娃娃。我只有一個娃娃。”老頭兒把一塊熱布蓋在熟睡的小貓的身上。那塊布很熱,很臭,他還特意讓我感受了一下。
旁邊的法國男人獨自坐到很晚。是渴望有人聽他傾訴嗎?Allen走後,我們聊了一會兒,他的CD在等待發行商,他的樂隊在等待重組,他的家庭在等他溝通。他給自己放假。
作音樂的人,也是孤獨的一個。
Allen又何嘗不是。只是他還年青,有孤獨的興奮和精力。
我呢?再過十年,我還會興奮地孤獨嗎?
酒吧裡,到深夜,全是孤獨的人。從紐約到上海,從上海到神山。
我害怕都市吧裡的孤獨。那裡,孤獨上升到一個新的層次,賦予更多無謂的理由。我拒絕去想那樣的孤獨。
在這裡,在遠離都市的神山,我有一種悠悠的快感,一種捕捉鏡頭的快感,感受著自己和別人的孤獨。
扎西孤獨嗎?病著,沒有力氣說話。
娜吉孤獨嗎?此刻,坐在那些男人中間,喝酒,抽煙。每天早上,我怕面對她那因了喝酒縱煙缺少睡眠而憔悴浮腫的臉。上的妝都是掛不住的粉。才21歲,卻蒼老得如同40歲。可是,這兒的男人需要她。
這兒除了雪山,什麼都沒有。
這兒的男人,女人,只有每晚在吧裡打牌,抽煙,說笑。還有一個醜陋的老頭兒和一只美麗的貓。
【我】
每天,藏人的一張張臉,穿梭而過。看的熟了,每張笑臉重疊起來,變成一張,只一張,讓我無時無刻不去面對這張臉微笑。這笑,有因了他們的贊美而興奮,有因了他們的友善而感動,有因了他們的迷惑而糊塗作答。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這些問題,他們和我都不再陌生,也不再死死追問。任憑我賴在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