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飯花▂▂故園記憶

作者: aaahui

導讀小的時候,在同裡鎮住了十多年,住所是一處帶個大院的舊宅。後來,同裡鎮整個地變成了一件被保護的文物,我家所在的那一片宅子,因為幾個蛀朽的木制鼓墩,被斷定為明代建築。門口掛上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寫了它的舊名字“三謝堂”,之後便時常有幾個游人跑進來看那幾個木鼓墩。 院子裡靠我家東屋的窗下,每年照例會冒出一叢翠綠的莖葉,在所有人都沒注意的時 ...

小的時候,在同裡鎮住了十多年,住所是一處帶個大院的舊宅。後來,同裡鎮整個地變成了一件被保護的文物,我家所在的那一片宅子,因為幾個蛀朽的木制鼓墩,被斷定為明代建築。門口掛上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寫了它的舊名字“三謝堂”,之後便時常有幾個游人跑進來看那幾個木鼓墩。

院子裡靠我家東屋的窗下,每年照例會冒出一叢翠綠的莖葉,在所有人都沒注意的時候,便長成很茂盛的一堆,那就是夏天了。

夏天的傍晚,院落裡所有的住家都聚到戶外用餐、納涼,那一堆莖葉裡便知趣地開出很多玫瑰色的五瓣小花朵。花形狀像喇叭,小孩玩耍時常拈花去蕊,作喇叭吹,能發出蜂鳴之聲,似應叫喇叭花。不過鎮上人所喜的是花在夏夜晚飯時分開放,大有助食興之功,所以以情景名之,稱為夜飯花,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愛這一個名字。

到院子裡、河道邊納涼是鎮民們消夏的固定節目,當大人們搖著蒲扇,聽著“梨花落,杏花開”的時候,孩子們准會嘴裡銜著一朵夜飯花邊吹邊玩耍,或者拿著花做一些“知慕少艾”的游戲。直到大人們的話題聊淡了,遠處碼頭夜航班的汽笛聲響的時候,才各個回到自己的一方黑甜鄉裡。這時再看地上,不免又是殘紅處處了。好在夜飯花不會計較孩子們的薄情,翌日清晨時,總有花開二度的美景,招攬些起早的蜻蜓去親近。

我四、五歲時,常隨外祖父和舅舅去鎮上館子裡吃早點,通常是面條,雖然不像朱自冶那樣虔誠、規律,也算得趕了個早場。那家館子現在叫太湖園,那時可能叫大眾或東風之類,有些淡忘了。店堂裡總飄著面堿和香蔥的氣息,很提胃口,店裡的面也是我記憶裡味道最好的。我們總喜歡挨南窗坐,那是臨河的窗,早晨上集市的船來往不絕,加上青的水,灰的古宅,貼水的駁岸和趕早做買賣的人,靜的風景、動的風景,都不會錯過。

但我最喜歡的卻不是這些。

窗沿下石岸的條縫裡,長著幾株夜飯花,那幾杆莖葉正好長在窗台與河水距離的中間,可望而不可及。每天清晨照例是它第二次開放的時間,我總是在等面條的時候俯下身子去細細地看河水裡的花影,數花的數目或盼望一只細長的紅蜻蜓會停過來。有時真的有蜻蜓過來,便不免動了點凡心,想抓住它或采朵小花,卻總是夠不著。這樣的時候,望著一片大風景裡的這處小景致,心裡會有一種特殊的味道。我不知那是什麼。後來念了書才領悟那就叫做美。

美的東西往往叫人可望而不可及。這河水上的幾株夜飯花,是我心眼裡裝進的第一道美的風景。

後來,不知什麼緣故,早晨很少再去店裡吃面,而那道石岸上也被封了一層水泥。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過這道美景,不管在這處,還是在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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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院子東邊開出夜飯花的時候,院子的西頭就會有另一種花開放,那便是鳳仙。

鳳仙花是花裡的女性。

“三謝堂”院子裡的鳳仙花生長在西邊的牆腳和石欄下,通透的莖和細長的葉看上去充滿了汁液,讓人相信她是用水做成的。夏夜黃昏時分,閨藏在葉脈深處的花次第開放,散發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花氣。說它不同尋常,是因為香氣之外還有些很微妙的意味。逼人的暑氣中,只需有陣輕風吹過,鳳仙的莖葉便在這流動的空氣中風情萬種地舒展著,並把她的氣息彌散到整個院子。這時,大人們談論的話題也隨著變得微妙起來,讓小孩子覺得似懂非懂。

小孩子熱衷的事是收集鳳仙的花瓣,那多半是女孩子們的工作。鳳仙的花瓣從色彩到形狀都變化多端,不像夜飯花那樣的千花一面。我見過各種不同的花色,光紅色就能分成好幾種,從大紅到洋紅到淡紅,純色之外,還有雜色的,甚至帶斑點的,一如街上姹紫嫣紅的各色女郎。女孩子們專事收集大紅的花瓣,集到一定數量,便搗成漿汁,點上些明礬,用鳳仙葉子包裹在指甲上。那時化妝品是稀罕之物,這也算是圓了她們一個紅指甲的夢。染上紅鳳仙指甲的女孩不太情願洗手,不過那顏色即使洗過了也能保留一段時間。也有染得不得法的,看上去讓人聯想到《紅岩》裡江姐被釘過了竹簽的手。

盛夏過後,鳳仙花開得懶了,留下很多籽莢,敏感得吹彈就破,一碰就射出許多褐色的籽,莢立刻卷成一個心形,像是很害羞的村姑。這種時候總有些街坊來討花籽去做種,各種顏色的都要。

鳳仙花叢邊住的是張老先生一家,老夫婦都是紹興人,善良而通達。張先生書、棋俱精,尤喜養花,院子裡有他的幾處花棚。張家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兒,如花似的小家碧玉。他們的生活一直平靜而恬淡。去年夏天是張老先生生前最後一個夏天,那時,他的兩個外孫分別上了高中和初中,最小的外孫女還在念小學,卻已經能坐在鳳仙花邊彈琵琶給外公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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