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司馬台

作者: 廖天四

導讀北京近郊有一個密雲水庫,聽說風景不錯,很適合消夏避暑,就約了朋友去小住幾日。穿過密雲縣城之後,又往山裡開了十幾公裡才到我們住的雲湖山莊,越往山裡開,空氣越清新,還帶著絲絲涼爽的潮氣,等車子在山間繞了數圈之後抵達建在山腰幽靜雅致的酒店,已覺得和90公裡外烏煙瘴氣的北京恍若隔世了。雲湖門口種了兩排白楊,又粗又高,齊刷刷地遮天蔽日。拔地而起 ...

北京近郊有一個密雲水庫,聽說風景不錯,很適合消夏避暑,就約了朋友去小住幾日。穿過密雲縣城之後,又往山裡開了十幾公裡才到我們住的雲湖山莊,越往山裡開,空氣越清新,還帶著絲絲涼爽的潮氣,等車子在山間繞了數圈之後抵達建在山腰幽靜雅致的酒店,已覺得和90公裡外烏煙瘴氣的北京恍若隔世了。雲湖門口種了兩排白楊,又粗又高,齊刷刷地遮天蔽日。拔地而起的樹身如同古埃及神殿上的立柱,渾圓筆直,刺入蒼穹,茂密的枝葉根根向上,直指天空,像一把收攏後倒放在地上的傘。兩排濃蔭在半空交會將公路重疊覆蓋,頭頂,夾雜著春末最後一絲涼意的風和白楊共同演奏著一首歌曲,茂密的枝條相互擊打在空中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此起彼伏,像浪濤拍岸,在岩石上被擊得粉碎,而前浪未竭,後浪又起,周而復始,仿佛一組不知疲倦的交響樂團在演奏著一曲沒有盡頭的、永不重復的金戈鐵甲之音。穿過一裡白楊林,便到了和雲湖山莊相連的森林公園,登頂可以鳥瞰整個水庫。密雲水庫造於解放後,到如今有40多年了。登高遠眺,本來應是煙波浩渺的水庫現在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湖泊,大部分河床都裸露在外,只在最低處聚了一潭水,剛剛覆蓋住盆地底部,和過去相比,現在的密雲水庫只有從前1/5的規模。究其原因,一來因為天氣逐年干旱,二來北京人口又越來越多,用水越來越大,水庫便一年比一年干涸,漸漸入不敷出。想到北京兩千萬人就靠眼前這可憐的一點水維持生活,不禁感到一種末日將至的彷徨。那條已退到歷史最低點的水位線像是人類同大自然畫下的一紙契約,一張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契約。今天,我們固然可以縱情聲色,肆意揮霍,但揮霍後的代價總是要有一個人去承擔,不是我們,就是我們的子孫,總之,早晚一天會落到那個掘墓者的身上,分毫不爽。森林管理員是個當地人,在觀景台上摘了帽子乘涼,不緊不慢地我們聊著天。他生於斯,長於斯,一生從未離開過密雲,五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諾大的水庫從無到有,從大到小,在不知不覺中為他演繹著滄海桑田的變化。他出生的時候,世界上尚沒有一個密雲水庫,也許到他死的時候,密雲水庫也已從地圖上已經消失了。從觀景台上遠眺,萎縮的水庫像大盆地中的一個小湖泊,盆地內側可以清楚看到水位線逐年下降的層層印跡,原先布滿淤泥的河床現在成了農民開荒種糧的肥地。水位上方,河床慢慢後退,露出黃色的土地,面積比底下的湖要大的多,河床漸高漸陡,都已被農民切塊分割,整整齊齊的犁好,種上莊稼。種的最多的是玉米,因為玉米的杆長,即便水位上漲也不會被淹。當時正值五月,秧苗不過一尺,望過去並不覺得綠油油一片,倒是大片黃色的河床上,用鋤頭精耕細作的田埂,隨著漸高的地勢層層後退,翻湧而上,在夕陽西下時,微波粼粼的湖邊,特別有一種歸去來兮的田園韻味。水庫附近有幾個農民牽了健碩的河北棗紅馬給游客騎,雖然騎術欠佳,但在春末時分,縱馬在松軟田埂上輕裝馳騁,呼吸著鄉間清新的空氣,望著遠山如黛、碧水如天,習習涼風過耳,真是樂事一件。去司馬台的那天,天氣已經很熱,估計司馬台上寸草不生,肯定曬得厲害,就預備買一頂帽子。酒店裡的帽子98元一頂,醜極,轉身之後營業員尚不放棄,叫道,“耐克,是耐克。”中國真是國際品牌的一張大溫床,任何東西只要加上美國文化的光環,就可以奇貨可居,身價百倍。凡是美國文化所代表的,就是優秀的、高貴的、時尚的、正確的、全世界人民必要效仿的;凡是本土文化所代表的,就是差勁的、低下的、落後的、不完善的,有待徹頭徹尾效仿之而後快的。我自認不是一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卻無疑是一個堅定的反全球化主義者。從前的戰爭是用槍炮打開通商的大門,目的無非是為掠奪、盤剝、為利益,今天的戰爭是用美元鋪到敵國的城下,不戰而屈人之兵,用反間、賄絡、威脅、恐嚇、蠱惑將對手玩弄於股掌之間。“國際接軌也好”,“促進競爭也好”,“時代發展之大勢所趨也好”,在這張看似和平的藍圖之下,所掩蓋的無非是自私卑鄙的商業侵略、是笑裡藏刀的強盜行徑、是禍國殃民的文化清洗。我常覺痛心的,不是我們輸在了舉世無雙的美國商人手裡,而是我們輸的糊塗、輸的懦弱,而是我們一味卑躬屈膝地給侵略者端茶送水,跪地做鞍,處處大開方便之門,舉國不戰而降而不以為恥。年幼者稀裡糊塗,年長者隨波逐流,那個在《最後的一課》中終於領悟到祖國語言對自己的意義的孩子在現在英語助學班鋪天蓋地的自我殖民地大中國還有嗎?走出酒店,我在街頭買了一頂當地人的草帽,3元,戴上後很像越南人,朋友於是戲稱我為武元甲將軍,我欣然納之。

司馬台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荒蕪,進山的路修得很好,沿途有許多飯店旅館,彩旗飄飄,迎風招展。進口處的停車場規模不小,售票廳簇新的水泥鋼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價目表上還有纜車。原先是想尋古探幽,在萋萋芳草中追憶歷史浮灰下的遼遠往事,去發現來到了一個新興小鎮的中心公園,整潔、寬敞、干淨、現代。調整心情,上前看了看票價,30元。聽說司馬台在十幾年前還是放羊的地方,日出月落,瀟瀟秋雨,都唯有殘垣斷壁在荒草中無語望天,這意境是極好的,現在門口修成這樣,已經覺得敗興,居然還要為這些煞風景的纜車、台階破費銀兩,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給。長城長城,不長何以傳天下?即長又何止路一條?難道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瀘定橋嗎?山連著山,路連著路,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道,不同的無非是代價罷了。從山下看,有一條理想路線,可以從和司馬台相連的群山外路挺進,由側翼抵達峰頂。早聽說司馬台長城以險峻聞名,此時抬頭仰望,便覺當之無愧。巍巍青山之巔,垂直峭壁之上,數仞城牆巍峨挺立,刀背一般,綿綿數裡,蜿蜒挺拔,雄偉險峻而不失靈秀,壯哉!我將武將軍的帽子系系好,以免被山風吹走,帶著一瓶水上路了。

山上並不是全然沒有路,依稀可以看見一些羊腸小道散布其間,不知是上山采藥的人還是以前逃票的人留下的。正午12點,整個山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披荊斬棘。剛開始的路還比較好走,水瓶在手裡一直好好地拿著,絲毫不受影響,原打算將它送到司馬台的垃圾桶裡善始善終,但後來迫於形勢,還是丟在山上了,這是後話。從出發的山腳到司馬台所建的最高峰,要翻好幾座山,除了停下來察看地形,大部分時間都蒙頭走路,這樣便發現山上許多有意思的東西。遠處看郁郁蔥蔥,綠草遍野的青山居然是個假像,實際上綠樹和灌木要比看起來稀松的多,而且整個山體的土質非常糟糕,基本為瓦礫,又粗、又干、毫無粘性,踩在腳下,像被敲碎的磚頭一樣紛紛往下掉。許多灌木的根因為抓不住這樣疏松的泥土而裸露在外,巍巍可及地站在碎石瓦礫中,禁不住幾次風吹雨打就會連根而起,到那時,原本脆弱的山體會因植被的減少而更加脆弱,不日,皚皚青山終成黃土。然而,在這樣干燥的地方,從山腳到山頂一路都有許多白色的蝸牛殼,指甲蓋大小,三步一堆,五步一片,遍山都是。蝸牛是生活在潮濕地區的軟體動物,在干燥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如果能作為蝸牛的棲息地,這裡應曾經非常潮濕,當時動植物的種類也一定比現在豐富。這些蝸牛殼並不是埋於土層之下,挖開後才開能看到,而是散布於地表,處處可見,由此推測,他們的滅亡並不是多麼遙遠的事,而是就發生在不久之前。除了蝸牛的骸骨,活著的動物並不太多,只看到壁虎、蜜蜂和鳥,基本上是一座相當寂靜的山。壁虎在許多地方都很常見,沙漠、沼澤、森林,看來是一種適應性非常強的動物,也許會比蝸牛活的長久。蜜蜂非常有幫助,它很好地解釋了我的困惑,為什麼密雲地區的公路旁散布著非常多的養蜂人、聚集了非常多的蜜蜂,卻沒有看到足夠養活這些蜜蜂的花?答案是我錯誤的理解了花的顏色,認為但凡是花,必然是彩色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萬綠叢中一點紅,輕風扶搖,點頭陣陣,應當很容易識別。其實繆矣,花,也有色如綠葉的,正如這座山上,遍布著一種拳頭大小、松散如絨球的花團,開在一種類似桂花樹的植物上,像一團剪碎後丟到林間的綠色剪紙。若不是看到嗡嗡叫的蜜蜂叮在上面采蜜,我會繼續被成見蒙住雙眼,對鼻子底下的真相視而不見。至於相遇的唯一一只鳥,則是在抵達一個峽谷的頂峰時看到的,差不多已走完了當天路程的一半。那只鳥長得並不漂亮,比鴿子略大些,淡黃的羽毛,白色的脖頸,額頭上一抹漆黑。它從一根樹枝上突然起飛,掠過我們頭頂,呼扇著翅膀俯衝下深谷,一邊發出尖銳的鳴叫,一邊在山谷盤旋,這樣的飛行方式純粹是為了炫耀:騰身而起,如鷹擊長空,深谷翱翔,如巡視地域。最然長相平平,行動卻有王者之氣,盛勢凌人。欣賞良久,為之折服。

翻過深谷之後,便已經到達司馬台主峰腳下。從山腳上來的纜車終點便設在此處,背後的含義,是給乘坐者預留下恰到好處的征服感,好比國家領導人種樹時鏟下的第一鍬土,無論如何不可減免。在深山中兜了一個大圈之後,終於雙腳踩到了文明社會的地面,可以堂而皇之的走上登頂的陽光大道,但我們決定,還是按原計劃繼續翻山,現在,是為榮譽而戰。司馬台主峰這段路,坡度接近70,那只一直拿在手裡的空瓶終於無法繼續前行,被遺棄在長城腳下,像一個污點證人,默默地看著我們遠去的身影。之前兩小時的山路,已經把我的小腿折磨得快抽了筋,每上一步,就一陣酸脹,汗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灑在布滿蝸牛殼的羊腸小道上,只要不蒙到眼睛,就懶得去擦了。距山頂還有五六十米時,我覺得苦盡甘來,一切都快要結束了,勝利的酒杯已經斟滿,正期待著我的嘴唇。就在這時,我朋友提出了一個的議,要棄小路不走,從一段筆直的岩石上爬上去,作為這次光輝歷險的結尾。兩小時的山路,疲憊、脫水、炎熱,讓這個提議看起來很不明智,但我無法拒絕,因為挑戰者在攀岩館裡是我手下敗。硬著頭皮,卷起褲管在岩石上爬了一段之後,出問題的就不單單是我酸脹的小腿了。我的身子平貼在垂直的岩壁上,調整體位測試不同的攀爬點,腹部在尖銳的岩石上擦破了,但還顧不上這個,最可怕的是看見自己腳下空空如也,不禁血脈倒流,一陣頭昏目眩。除了二指寬的落腳點外,我整個人懸在空中,像用圖釘釘在牆上的一個紙人。這個時候,古訓是千萬不要向下看,但知易行難,腳下岩石密布,殺機四伏,一個失誤就見諸報端,摔死倒也罷了,摔不死更是恨事一件。“何必為逞一時之勇而魯莽行事呢?”“倘若失手一命嗚呼又為何為呢?”技術障礙導致了心理障礙,心理障礙反過來加劇了技術障礙,我僵在半空,感覺恐懼在迅速蠶食本已虛弱的體力。我頭上的兄弟已成騎虎之勢,往上走,可怕,往下走,更可怕。難得他還惦念著我的安危,給了我一個大台階“你還是下去吧,你的鞋不好,這路真的很難走,我已經沒法下了,你不行就現在下,否則等會兒連下去都成問題。”關於鞋子的借口找得很好,我的大頭鞋又硬,頭又圓,腳趾頭離鞋尖足有1公分,完全借不上力,自己提出難免心虛,借別人之口道出就覺得公正無倚,於是厚著臉皮順勢摸下來,心中百轉千回,思緒紛雜。即覺得顏面喪盡、功虧一簣,前面的辛苦都付之東流,同時又慶幸自己審時度勢,及時後撤,躲開了一場危機。這樣七暈八轉的回到了原先的小路,獨自拖著腿慢慢往山頂走去。司馬台倒塌的城牆口上,我第一個到了,沒有勝利的喜悅。在榮譽和現實面前,一個人究竟會作出怎樣的選擇,也許只有當那個時刻來臨時他才會知道。缺口處涼風陣陣,遠遠聽到幾個游客在說笑,矗立良久,朋友依然蹤影全無。“不會吧?”我走的是S線,他走的是I線,無論如何即現在也該到了。午後的陽光照在山頂橫七豎八的碎石上,腳下是綠樹和岩石參差覆蓋的深不可測的懸崖,風吹過寂靜的山谷,將幾片落葉無聲無息的卷走。為什麼這麼安靜?我燥熱的身體漸漸感到僵硬,濕透了的汗衫涼涼地搭在頸後,喉嚨一陣發緊。風將游客的聲音吹散了,越飄越遠,山上,依舊只有我一個人。那個可怕的念頭像在迷霧裡飄著的浮冰,越來越近,每一秒鐘都更加強烈地撞擊著我的太陽穴。終於我開始大聲叫朋友的名字,“我在這裡”,天,幾乎被嚇死。很快,英雄從密林中爬了出來。“我以為你掉下去了”。“的確差一點,有幾次挺懸的,我也覺得上不來了,硬著頭皮上啊,……真有些後怕。”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回味著那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我從心底敬佩我這位朋友,生死關頭,他頂住了,我沒頂住。一切借口都是無益的,一個人是否有勇氣,是否在關鍵的時候不會讓自己失望,是否在電閃雷鳴的瞬間做出正確的選擇,是沒有機會再來一遍的。兩個被汗水浸透的人直起身子站在司馬台殘破的石碓上,清風從山谷呼嘯而過,帶來陣陣涼意。眼前,黃色的古長城在起伏的青山之間蜿蜒而行,像一條巨龍拱起的脊背,穿山而過,沒入雲霄。蒼茫群峰不過是這條巨龍身上的鱗片,山川河流不過是這條巨龍身上的血脈,雨雪冰雹不過是這條巨龍淌下的汗水,雲海碧空不過是這條巨龍嬉戲的池塘。壯哉!吾國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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