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尋找翠翠

作者: jingleyu

導讀我是懷著一個文學青年的樸素感情開始計劃著這次鳳凰之旅的。第一次看《邊城》的時候,完全是懵懂的,甚至對於沈從文,所有的概念也只是停留於一個多產的作家。及至看了之後,忍不住又回味了幾遍,從當時那種全然是苦大仇深的革命題材中,就像是探頭的一根帶著露珠的幼芽,豁然覺得當時的世界原來還有如此美好和純粹的世外桃源,還有如此質樸和清新的愛情,雖� ...

我是懷著一個文學青年的樸素感情開始計劃著這次鳳凰之旅的。第一次看《邊城》的時候,完全是懵懂的,甚至對於沈從文,所有的概念也只是停留於一個多產的作家。及至看了之後,忍不住又回味了幾遍,從當時那種全然是苦大仇深的革命題材中,就像是探頭的一根帶著露珠的幼芽,豁然覺得當時的世界原來還有如此美好和純粹的世外桃源,還有如此質樸和清新的愛情,雖然故事最後是一個悲劇,然而翠翠,渡船,吊腳樓……湘西的種種已經烙在了心裡,不知不覺成為一個夢,一個綠色的簡單的夢。於是終於決定去尋夢了。為了這個夢坐了迄今為止時間最長的火車。心情是忐忑不安的,從來沒有獨自出過這樣的遠門,偶爾看一眼窗外,紅色的土,彩色的林,下午的陽光曬著,溫暖而美好。晚上並沒有睡好,開始想著遙遠的長路,卡搭卡搭鐵軌的聲音,過山洞時的呼嘯聲,上鋪在那裡翻身,似乎有個老伯在咳嗽。我的強迫症又犯了,不停的去摸包和皮夾。迷迷糊糊的睡到五點半就爬了起來,洗漱好還是一摸黑,就呆呆的坐在那裡等天亮。湖南的天亮的好晚,想起來東京愛情故事裡面莉香對完治說就是因為不知道會怎麼樣所以才要振作,嗨,怎麼會想到這個,是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嗎?的確除了一腔對邊城的熱情之外,我毫無准備,不知道住在哪裡,不知道怎麼回來,只知道這輛車會帶我去湖南懷化。

然而還是坐在開往鳳凰的車裡了。湘西的天氣,剛下過雨,潮濕的山路,青翠的蕨類,滴著水珠的黑色的山居。行李高高的堆在身上,穿過縫隙看著窗外,興奮。山路彎彎的,山中的小溪夾雜著泥水急急的流淌著,時寬時窄,突然一轉,流進了梯田裡,一群鴨子在邊上悠閑的踱著步子。那是一個叫麻陽的地方,據說當地的水手唱歌是極好的,不過並沒有聽到號子,只看見遠處江中一葉扁舟倏的就過去了。說是有灘的,不是說儺送的船下辰州,在灘上有女人為他唱了一夜的歌,卻說是狼叫,在哪裡呢?一轉彎,只是平靜的一灣抱在濕濕的翠色中的綠水罷了。汽車在山路中孤獨的前行,若我如當年沈先生那樣搭舟而行呢?也布置一個安樂窩,坐他個十天半個月,呵呵,那我也寫不出幾十封的“三三,三三”來。

到鳳凰的時候有點驚訝,人群騷動了,於是我驚夢似的抱著行李准備下車,卻又堵在門口,說未到。及至到了,滿眼江浙小城的風光,徹底疑惑了,雖然心裡知道是新城的景致,卻也不禁嘲笑自己也和沈先生一樣,一個鄉下人了。接到同伴的短信,坐著計程車趕到虹橋,一個門橫在眼前,似乎不是想像的樣子,一個網吧赫然開在旁邊的二樓,路上滿是拉人去家裡住的客棧老板。有點失望了,還是我夢中的邊城嗎?

見到了我的其他六個同伴,放下了行李,找了一個飯店吃飯。飯店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做潘長江飯店,據說是老板長得比潘長江還要潘長江。我是沒有見到真人,說買菜去了。那是一個臨水而建的吊腳樓,我們坐在最上面一層,只有一個葡萄架充當天花板,一個老人在邊上悠閑的拉著二胡。我初來乍到,很有些驚奇,對著外面的燈籠和腊肉猛拍。老人提出可以一曲助興,但是二胡總有些悲傷,因此被同伴打發了。這時跑來一個十三歲的小妹,手提著吉他,說是五塊錢一首歌,並且最擅長唱三個老婆和桃花運。大家假裝清高,於是小妹唱了一首朋友,吉他彈的慘不忍睹,吐字也不清。忍不住問她要了吉他過來,一試第三弦已經走音,小妹不以為然,繼續趕場子去了。這是我在鳳凰遇見的第一個少女,然而離我的翠翠似乎相去甚遠。後來幾天居然每天都遇上她,最後終於聽到了三個老婆,詼諧而有趣。雖然寫在這樣一篇文章中我覺得有些敗興,但是這個潘長江飯店著實令我生厭,居然有三本菜單,根據客戶看起來富貴與否各予不同,實在不敢苟同,甚至於覺得丟了他家沈先生的臉。

很多人到鳳凰的願望就是可以坐在陀江邊上喝喝茶,發呆。實現這個願望要花上八塊錢參觀費,茶費另計。在虹橋的二樓,推開窗去,可以看見陀江兩岸的吊腳樓的全貌,岸邊的女人穿著套鞋,拿著搗衣棒,歡快的肥皂泡隨著河水,流到下游去。江中央有一道矮壩,水車在邊上勤奮的轉個不停。有水手撐著船上行,到了壩這裡,把船撐到吊腳樓邊上去,客人們站到旁邊的石頭上,水手赤腳到江中把船往上拉,水花濺到石頭上,上面的人歡喜而又驚奇的叫著,及至噗一聲,船上了壩,石頭上的人爭先恐後的,笑著叫著重新爬到船上,甚或還要為了位子爭執一番,便又出發了。吊腳樓裡時不時的探出一兩個腦袋來,又或是一雙揮舞的手,不知是哪個興奮的游客。陀江的水不深,聽說若是漲水了,可以從窗子裡面洗拖把,我是沒有見到,不過想來是很有一番趣味的。不覺微笑了,開始覺得鳳凰有點夢中的味道了。

來之前,只想在先生的故居門前瞻仰一下,因為除了皇帝或者大賈,我難得有興趣參觀屋舍,反正大抵相同。某人出名了,將其舊屋展覽一番,其中並無多少舊物,只是多個地方收受門票,不如讀其文章來的好些。然而我是永遠的隨大流,既然門前川流不息,也就進去膜拜了一下,赫然發現先生相貌甚是斯文(不知議論相貌是否有所不恭,見諒),沈夫人也是難得的美人。聯想起儺送二老,先生是在說自己吧,“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而翠翠也是黑臉的,是三三的影像?

城中過陀江只有兩條路,一條就是一開始就見的那座高大的虹橋,另一條就是跳岩了。看到跳岩很是興奮,這麼長的一排墩子,小時候在公園中最喜歡就是那幾塊石頭,然而只有幾塊,此處卻是一排,而且如果真的踏空了,就真的到陀江裡去了。開始還是小心翼翼的走著,腦子開始程式化的指揮起腳,然而接下去的幾天,一天走五六回,到最後居然夜半黑燈瞎火的也健步如飛了。

說到黑燈瞎火,其實並不其然。晚上點亮這灣江水的是滿片的蓮花燈。夜半泛舟的時候,幾個女孩子買了許許多多的蓮花燈,極便宜的,婦女小孩或提著籃子或坐在岸邊叫賣著。許了願,求了平安,輕輕的放在水面上,那水是觸手可及的,隨著船慢慢的撐著,蓮花燈蕩漾開去,接著滿江都是星星點點的紅色的燈光,一片贊嘆聲。下雨,沒有星星,就這樣蕩著蕩著,江邊的酒吧裡在唱七裡香,船上的人跟著輕輕地哼。那嘹亮的山歌是屬於白天的吧,那麼雨下整夜和窗台蝴蝶就留給鳳凰的晚上吧。這樣深的夜,下過雨的街。。。。。。

沈先生的書裡吊腳樓上的人家多是眉毛扯的極細的白臉女子,今天跟這個賭咒發誓,明天沒有錢了便不理你了。如今吊腳樓開得多是客棧和酒吧,其中一個叫做流浪者的很有意思,掛著一件衣服上書六個大字“沒有錢別理我”,頗有遺風。一面牆上面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留言,一時興起,歪歪扭扭的寫上我喜歡一首詩:“當陽光照耀海面的時候,我想起了你;當模糊的月光出現的時候,我想起了你。”停筆有些覺著不妥,或許應該寫沈先生著名的那句話:“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可是似乎更不妥了,於是笑笑,欣賞了別人的墨寶,覺得都沒有我寫得美,於是自負的走了,到一邊和同伴一起找樓中的小妹理論一盆爆米花的性價比的問題去了。

鳳凰滿街都是苗人打扮的女子,我開始疑心起翠翠應該是個苗人,後來在與當地諸人的談話中證實了。苗人對於我來說,實在是一個神秘的群體,原來翠翠不是我所想的那樣留著兩根小辯,而是戴著銀器穿著繡花邊的苗服的。這苗服也有講究,胸前的肚兜上若是繡著雙鳥,即是結了婚的,若是一鳥在上,一鳥在下,便是名花有主了,若是只有一鳥做企盼狀,小伙子們就要注意了,趕邊邊場的時候,記得拉她的衣角,如果運氣好的化,就可以化身為姑娘衣服上下面那只鳥了。趕邊邊場實在是有趣的習俗,每逢五天趕場的日子,姑娘小伙可以自己尋找自己的意中人,若是有意,小伙子拉姑娘的衣角,姑娘踩小伙子的後腳跟,雙方有意就開始對歌,朋友都可以幫忙。若是贏了,小伙子就送姑娘回家,以後相約再來唱歌。到了上門的日子,小伙子要到姑娘家做三年的苦工,報答丈人家的養育之恩。三年期滿,新娘子就跟回去了。告訴我這些的,是一個名字叫“愛眉”的十八歲女孩,長在山寨裡,清秀而純樸,我愛憐她的名字,一路都跟她攀談著,在對歌的亭子那裡,我拍了她的照片,以為可能就是最像翠翠的女子,然而翠翠,應該是沒有那樣大方的吧。愛眉有一個活潑的妹妹,長得甚是玲瓏可愛的。姐妹倆打著花鼓,唱著苗歌,很讓我們這些闖進來的人好奇,大家問了很多的問題,直至喝了酒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姐妹倆拗不過,只好再唱了一曲,問是什麼意思,回答說是邊邊場的時候回頭別人唱的歌,眾人於是大笑,站起來走了。連送客都是這般富有詩意的。送到寨門的時候,妹妹偷偷塞給同伴一張紙條,寫著她的名字和地址,喏喏的說著下次再來,我那同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說我一輩子也許只來這一次。突然心動,也許這就是翠翠?“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湘女多情,是翠翠的偶然還是苗疆女子的宿命。

山歌是隨處可以聽見的,沱江邊的渡船上,苗寨的巷子裡。聽說一個男子若不會唱歌,可能直接導致下半輩子只能一個人過了。在土家寨的後山,我跟同伴們撐著傘去尋找土匪窩,戰戰兢兢,一步一滑的朝山谷裡走,我隨口“喲-----謔”喊了一聲,半山腰裡居然就有山歌應聲響起,神奇的很。到了那個半山腰的亭子,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土家族的婦女。我想唱歌就唱歌,湘西就是這樣隨意的吧。我們坐在矮凳子上吃著蜂蛹,黃狗在我的腳下鑽來鑽去,柔軟的皮毛蹭著我的腳,不高興了,扔一塊骨頭到外面,它就忙不迭的追過去啃了,外面雨下著,腳下的火盆很暖和,鼻子裡面有輕微的稻草和雞糞的味道,什麼也不想,隨意的簡單的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流走了。

每天的早晨我都被流水的聲音和雞叫的聲音吵醒(有同伴還曾經想去把那只雞給殺了)。住的人家是畫畫的,牆上畫得滿是家鄉的苗寨和吊腳樓,干淨而便宜。那是在沱江的南邊,正對著吊腳樓,樓下就是那道壩子,流水不止。起來到前面的露台上,伸伸懶腰,看看江上忙碌的人群,賣小東西的苗阿婆,撐船的船工,跳岩上急速行走的人。我愛上到處和人聊天,聊神秘的苗人,趕屍,蠱婆,說起來煞有介事,把自己嚇得發冷。虹橋上的書店老板,每日去,已經開始和我打招呼,買了一本《湘行散記》,背後敲了他店裡三個大大的圖章。銀鋪裡的女子生的極美,我趁著贊美她的耳墜多看了她幾眼。我很真誠的說,你是我在鳳凰見過最美的女子,她訕訕的推辭著,但是很爽氣的便宜了二十塊錢賣給我一個絞絲銀鐲子。那不是翠翠,也許是黑貓,風韻猶存的成熟苗族女人。可是接下來我就犯了一個錯誤,我問店裡另一個女人這女子可是她女兒,她半晌沒答話突然失聲叫道:那是我妹妹,我大驚之下不敢多話,於是兩付耳墜子那女人是再不肯便宜的了。在一家蠟染坊裡我見到了一個小哥,南陽人,畫畫的,在這裡跟著師傅學習蠟染已經四年了。他店裡的貨色與眾不同,是亮色漸變的蠟染,我鬼使神差每日去一次,七十五元的高價買了兩幅。我最後一次去時他在上網,聽他說了很多蠟染的工藝,說這裡也賺不到什麼錢,每日早早關門,去找其他一些漂在這裡的人聊天,很有意思,再呆四年也願意。神侃了半天之後我終於鬥膽說了我想拍張照,他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然後衝到後面拿出來一個很好的三腳架,原來他還熱衷於攝影的。拍好了我一看,叫到“你閉眼睛了”,他不好意思的笑,說“沒有吧,我眼睛比較小”。鳳凰實在是很小,北門下的碼頭我天天經過,一個阿婆總來叫我去坐船,我就跟她的狗玩。第二天在街上,那阿婆沒認出我來又要我去坐船,然而她的狗已經開始對我搖尾巴了,我就說,阿婆,這只狗不是豆豆嗎?阿婆難為情了,於是又要搓我去趕邊邊場。在沱江的邊上,我遇到了一個周姓老船工,自稱是當年幫沈先生撐過船的。跟他聊了很久,我告訴他,鳳凰並不是我想的那樣,而且我也沒有找到翠翠。老船工對我說,翠翠只是一個虛擬的人物,而邊城寫的應該是茶侗,那裡的吊腳樓比鳳凰的要舊,保存的要好。然而茶侗離鳳凰有二百裡地,於是我心向往之,捶胸頓足的開始懊惱起來。然而這次還是沒辦法了,只能下次再去吧。

最後一天的清晨,我很早就起來,因為第一天來時去拜呃故居,最後一天我想去拜祭一下沈先生的墓地,也是受人之托,一定要去代朋友獻束花的。同伴們都睡著,而雨下的很大。本來想買把傘的,房東老太太主動借了我一把,在這樣的熱情和純樸之下自己突然覺得有一點點羞愧。沿著青石板路走著,路上鮮有行人,大雨不止,雨水隨著屋檐落下來濺在地上,鞋子很快就濕了。走到了郊外,沱江顯得寬敞而干淨,而地上開始積水,有磚頭搭出來的小型“跳岩”。沈先生的墓地在郊外的南華山上,上得山去,天雨路滑,開始走錯了,一回頭,發現一叢黃花,於是折返回來。沈先生的墓地是簡潔的,此時也只有我一人撐傘立在瓢潑大雨裡。墓碑前的路是用鵝卵石鋪就的,墓碑是從沱江裡撈起的一塊五彩石,前面每天都有鮮花。我放下花,默默地站著,若不是他的筆,我如何魂牽夢縈。“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沈先生的話飽蘸著沱江幽靜的濃綠,在石頭上勾勒著。一個從沱江邊走出去當兵的孩子,就這樣, 以一個讓人敬仰的學者和文豪輕落的句號,回到了故鄉。“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老人靜靜地睡在沱江綠色的懷抱中,到底什麼巳經逝去呢?碑上的每一個字都滲透出先生那溫文爾雅的儒者之風,融彙到隨時可以親近的清清江水之中;樸實得仿佛是那河上飄流著的水草,又如同珠磯字句的行間,毫不經意點上的一個句點。(此前面兩句是抄來的)。後來才知道,我所踩的鵝卵石之下,便是先生埋骨所在,每一個拜祭他的人拜祭之前就已經踏在他的骨灰之上了,我感觸良深。

在鎮上唯一的郵局,我舔著郵票,寄明信片。我有點失望的寫:“這裡有沱江和吊腳樓,有黃狗和背著背簍的苗族老人,只是沒有我的翠翠。”也許我應該去茶侗繼續尋找,也許我應該保留這個綠色的簡單的夢。只是在我回到上海,剛剛出站的時候,看著鋼筋水泥的城市,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我突然很懷念,懷念驟然響起的山歌,懷念多情的苗女,懷念在我腳下鑽來鑽去的黃狗,懷念蠟染坊裡簡單快樂的小伙計,懷念話不停的老船工,懷念沱江邊穿著苗服傻呵呵笑著的我自己。。。。。。我想,我是會再去的。

以此文感謝一路照顧我的ctrip驢友們,善解人意的張燕瓊姐姐,一直跟我聯系的陳瑜,用了你不少電話費,年輕的爸爸趙超,可愛的表姐妹旺旺和童佳,旺旺戴鴨舌帽真得很漂亮,一直付錢的小弟弟李偉,還有最最有趣的“天涯到處是翠翠的”若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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