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

作者: 清水鴉片

導讀望向車窗外,殘破的山川在蒼莽中隱隱地浮現了。向著晨曦的地方土色初透,那顏色剛一回潤,便在一片冷寂的霧氣中凝結成了顆粒狀,細碎得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唯有山崗之間道道干墨一般的疤痕依舊帶著暗夜最後的獨裁的陰謀,生硬地割裂著晨光中渾濁的泡沫。“運城,侯馬……”跑客運的女人在黑暗中攬生意。那黑暗已經消隱了,重重的寒冷卻不知不覺浸沒了我的雙腳� ...

望向車窗外,殘破的山川在蒼莽中隱隱地浮現了。向著晨曦的地方土色初透,那顏色剛一回潤,便在一片冷寂的霧氣中凝結成了顆粒狀,細碎得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唯有山崗之間道道干墨一般的疤痕依舊帶著暗夜最後的獨裁的陰謀,生硬地割裂著晨光中渾濁的泡沫。“運城,侯馬……”跑客運的女人在黑暗中攬生意。那黑暗已經消隱了,重重的寒冷卻不知不覺浸沒了我的雙腳。之前站了有一個小時了吧,拖著困倦顫巍巍地亢奮著,四下盼望著車來,在漆黑裡想著天快亮了了吧。灰色的天光榨干了高原的血色,心隨之陡然沉寂了。過去的一年中,我的盼望長久地在我的思維裡跳動著,現在它終於得以脫離我而溶入現實。它外在得仿佛從來不曾與我有關。它就像出三門峽車站的台階,每一步下去都是不曾預期的生硬。我把我厚實的盼望卸下了,自己的青春也同時透支。“運城,侯馬……”飄忽的喊聲不知從哪來的。這字眼穿過茫茫寒夜,些微入耳的時候,想來也帶著虛弱與疲憊。

男人們在車上沒命地抽煙,他們胸腔裡倦意隨著濃重的煙霧彌漫在整個車廂。車子在倦怠中喪失了時間和方向的概念,拉客等客趁著春運胡亂宰客,轉悠了一圈又一圈。不過轉到哪周邊的景色都不會有太大的差別。黑或灰或黃。總是這三種顏色的堆疊。即便是在靈石王家大院的文昌閣上,眼前那占據著半面山坡巍然如城堡一般的宅院,在晉中谷地沉沉的煙霧中也只見青灰的輪廓。

很多時候,給一個輪廓也就夠了。在黃河晉陝峽谷,淡淡的日光就著山脈的起伏斜斜地投到對岸,白裡透青的黃河水在陰影裡平靜如紙。它上游沒多遠就是壺口,瀑布中心的水流仍舊飛瀉著,升騰的水霧在瀑流之上形成了一座拱形的冰橋。今年的冰橋不算太堅固,在往年人們甚至都可以從橋上走到對岸去。瀑布兩邊立著二十多米厚的堅冰,冰上有一位頭扎白汗巾的老漢牽著匹驢子供人拍照,他有著攝影作品中黃河老人飽經風霜的模樣。山西這邊除了我們,只有他和一個賣小布老虎的婦女。另外對岸冰蓋上也時不時會有幾個人影出現,那邊的開發似乎更多一些,還有一棟類似賓館的樓房。

代縣的趙杲觀和和壺口瀑布一樣,淡季只能包車前往。在山裡沒完沒了的小徑上,我發現了一些游人留下的食品包裝袋,但我仍無法確定正確的方向。山頂上的雪仍舊沒化,雪上並沒有腳印。一溜土灰沿著山谷上升,有礫石滾落的聲響。成群的山羊像一股逆流洶湧而來,在它們的周遭逶迤著無盡的群山,依稀直到青黃的天邊。遠山總是素淨得讓人銷魂,倒是近處的淺雪難掩黛紫的山色,恬靜中升出如煙的迷離。死寂的山林間,無數細碎的枝椏影影綽綽地好像浮在雪上一般,它們的魂兒想必卻隨著那氤氳化進了雪裡。九點了,對面峭壁的高處映著燦爛的晨曦。遠遠望見半山間依崖築就的三層樓閣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又見懸崖近頂的地方凌空一座不大的洞窟,洞口砌了牆鑿了門,上面的油彩在金色崖壁的包圍中顯得古樸凝重。“現在就這上面佛像還是老的。三十五米高的鎖鏈,文革時沒人敢上去。”趙杲觀的和尚說起這些翻岩走壁攀鐵索的“家常事兒”,一徑平平淡淡的語氣。他頭頂上的崖壁縮進去一道縫,裡面竟深嵌著一座小巧玲瓏的五層樓閣,一般過路人根本沒法看見。要登樓更得花點功夫,必須順著一個狹窄而陡直的石洞攀鐵鏈上去。雖只五米的高度,但也不是件利索活兒。那洞壁上踏腳的地方少得可憐,黑暗裡眼睛又幫不了忙,懸空的腿腳只得在反復的蹬踢中苦苦探索,熬得人心都麻了。

從洪洞廣勝寺的琉璃塔出來渾身更是沒一處像樣的。怎麼也想不到塔裡竟是如此幽暗逼仄,人手一把強光電筒,像考古一般。我龐大的背包堵在樓道中央,擠得我簡直脫了形。階梯逐層演變得越發險峻,大有連綿不絕登峰造極之勢。眼見著階面連半個腳掌都擺不下了,階梯的形狀也不甚分明了,便將就著爬進洞穿塔壁的縫隙往外張望幾眼。塔檐上層層疊疊的琉璃彩塑的精細之處看得倒是明晰,只可惜厚實的灰塵也蹭了滿身。也不用說下塔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交通堵塞。應縣國寶級的木塔裡面卻沒有別的游人,只有古樸得讓人心虛的佛像。塔上的每一步我都虔誠而謹慎地踱著,讓自己的感覺放慢一點,試圖讓它多停留一些時候。色彩總是暗淡的,那便是鉛華洗淨的佛性所在。平遙雙林寺的佛殿裡,北國的陽光在塵灰中變成一襲粗糙的紗。佛像們悄然歸隱於紗外的晦冥之中,滄桑之後他們依然潔淨而超然。據說這裡是山西民間彩塑的集大成者,可惜美奐的色澤被稀釋在了清寂的光線中,惟見層層疊疊的佛影在黑暗中靜默。

寂寞加劇了五台山的寒冷。台懷沒有下雪,甚至連積雪都很少,然而刺骨的寒風晝夜不息。遠山的冰雪被風高高揚起如一場銀白色的沙塵暴飄散天際。冰藍色的天空異常開闊,連山脈的弧線都因此顯得柔和低緩。滿眼的土灰色調,偶爾一些暗紅和灰白,那便是佛院或佛塔的所在。普化寺門前的場子上,有一個大和尚領著小和尚放風箏,勁風之中風箏上竄下跳著不肯離地。那紙風箏有著綠色和粉色的翅膀,這大約是我在五台見到的最明艷的色彩。

五台山往北,朔風很少有松懈的時候。雁門關口和懸空寺下,烈風彙成急流讓人無法直起身子。恆山公路的摩的上,耳朵終於喪失知覺。大同溫柔些,卻是因為雲崗斜陽下恬淡的光輝。縱然幾尊大佛依山就勢渾然天成,然而雲崗的細部雕琢才是最令我驚嘆的。也正是這滿壁精致優雅的堆疊,才成就了雲崗令人刻骨銘心的大美。不只是宏大,更是悠遠。細品佛的神采,除了一貫的超然物外,更流露出入世的慈悲。人的信仰佛的意念歷史的感悟,它們在不大的洞窟內激蕩起厚重的回響,繞梁千年。怎能不肅穆。即便是在跳動的曲線和仁愛的靈光中。太久遠的時間了,雲崗堅守到如今,它的美帶著暮年的顫抖。我有些恐懼,因為雲崗的精神或許就在我的目光或足音的震顫中無聲地游離開去了。雲崗讓精神步入涅槃,然而它的華美卻終究超脫不了時間。

曾經閃光的文化到了垂暮的時候,也許才真正懂得與自然界和解。在山西和內蒙邊界,一個叫堡子灣的地方,長城古堡在經久不衰的風沙中早已脫了形狀,如一座座突兀的土丘,難以分辨文明的痕跡。把它們連接起來,那便是黃土下面的古老長城最初的走向。長城兩邊,塞內塞外,壙埌的土地帶著沙漠一般寂寥的色彩。河流經過的地方,鋪著薄薄的一層冰蓋,大地的本色依舊能穿透它,可正午的陽光卻偏偏忽略了它,使它慘淡如白內障的眼神毫無焦點。

與堡子灣不同的是,廣武附近的長城蜿蜒山脊之上,更符合審美的需求,然而它只是萬裡長城向內的一道支脈。山腳是四四方方的舊廣武城,雁北的平野由此鋪展開去。厚實的城牆下,一支披紅戴紫的社火隊伍正挨家挨戶地吹著唱著。領頭的男人扎著獨辮子,塗了個花臉,在院子裡邊跳邊轉圈,嘴裡吉利的唱詞一套一套的。眼看要正月十五了,農村還只是小打小鬧,城裡卻早就張燈結彩,花車游街了。

往年正月十五大同都要點旺火,可偏偏今年出於安全考慮取消了,好在臨近的朔州市下轄的懷仁縣還會繼續搞那玩意兒,我們便隨著大同的人流湧到了那裡。在這座因煤礦而發跡的小縣城轉了幾圈,除了人還是人。好一點的賓館早就沒房了,簡陋的旅舍也仗著人氣把房價咬得死高。因為路邊小餐館裡都擠滿了人,也就沒怎麼吃晚飯,在街上奔著人多的地方去。只可惜這群眾的力量也偏偏靠不住,因此蕩來蕩去卻仍沒看到什麼。許久之後,街心的幾處早就搭好的旺火總算點燃了,那旺火是用煤炭壘成的塔狀物,兩三層樓高,燒起來之後濃煙滾滾,不過它寄予著廣大人民的美好祝願,所以我也就振奮著精神看了又看。燈火正旺的廣場上又有人穿著戲袍踩起了高蹺,有幾位在高蹺上扭得甚歡,一半是在表演,一半是在自娛,看熱鬧的人也會覺得分外親切。

焰火在頭頂上紛紛炸開,流光仿佛要直墜到身上。這焰火就這樣跳躍在夜空之中,隨著我們車子的遠離而慢慢退向天際。與此同時,另外幾個方向上,遠遠的又見幾處焰火在無邊的黑暗中不時地升起或墜落。回顧由南到北貫穿了山西的這段旅程,從初一趕到十五,一路風塵僕僕,陰晴圓缺的事根本就來不及多想。此刻我望向車窗外,還好天邊有焰火在無聲地綻放,天上有一輪明亮的滿月,否則,真的拎不清要往哪裡去。


精選遊記: 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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