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傾聽來自瀘沽湖的聲音三(轉載自周華山的《無父無夫的國度?》)

作者: naximan

導讀隨行就市旅游業是一把雙刃刀,既把現代科技文明帶進山區,亦令山區重新閱讀和修正自身文化。這是極其復雜的文化重組過程,主流文化既沒有全盤扼殺山區文化,但傳統文化也不可能原封不動。以落水村為例,許多游客認為落水已經變質而嚴重漢化,到永寧山區才能找到真正的摩梭文化。筆者卻認為在旅游業的衝擊下,落水人的摩梭意識、自信與文化自豪感,猶勝永寧山� ...

隨行就市旅游業是一把雙刃刀,既把現代科技文明帶進山區,亦令山區重新閱讀和修正自身文化。這是極其復雜的文化重組過程,主流文化既沒有全盤扼殺山區文化,但傳統文化也不可能原封不動。以落水村為例,許多游客認為落水已經變質而嚴重漢化,到永寧山區才能找到真正的摩梭文化。筆者卻認為在旅游業的衝擊下,落水人的摩梭意識、自信與文化自豪感,猶勝永寧山區。這絕非低估過去十年旅游業對落水村的巨大衝擊,而是強調旅游業反諷地激發的摩梭主體能動性,也令我們必須跨越“傳統與文明”、“文化與發展”這些片面單向的二元對立思維。

筆者在永寧地區,發覺只要提起落水,山區摩梭人大多嗤之以鼻,謂落水人已經變質,認錢不認人。這種批評與許多游客的意見不謀而合。

筆者卻不以為然,首先,筆者強烈感受到永寧山區摩梭年輕人的自卑感。她們對外面世界非常好奇,卻欠缺接觸的渠道,只靠電視與錄像來了解外面社會,筆者就經常被永寧山區年輕人問:“香港街頭是否經常有黑社會槍戰?香港社會是否很亂?”這很明顯是長久浸蝕在成龍、李修賢式港產電影下所衍生的誤解。山區人們的想像,與城市人的實際生活,難免有差距:有一位永寧山區的當家阿咪經常叫我到火塘看電視,問是否需要把家中僅有電視機搬到我的房間,晚上又叫兒子帶我到酒吧唱卡拉OK。她們認為這是對“文明城市人”的上賓款待,卻難以理解我對卡拉OK的厭惡,也奇怪為何我不看電視劇。

單向片面影像文化所塑造的扭曲景觀,令人們對外面充滿誤解與幻想,而外面世界都是以“強勢”、“優越”、“文明”姿態出現,電視畫面多是華麗家居、電腦、手機、時尚衣裳的一襲千金,令原本已被視作“落後”、“原始”的山區摩梭人更感自卑。筆者曾碰到過摩梭人把收藏十多年從未使用的羊皮牛毛毯,甚至是把成年禮女兒的簇新便枕,先給筆者用,便仍以為薄待筆者,再三表示山區“落後”、“肮髒”、“無文化”。永寧山區年輕人對傳統摩梭文化的評價,遠低於落水年輕人,在自我表述中經常出現“落後”一詞。

關鍵是十多年來落水人每天平均遇上近百中外游客,不論是單位領導,銀行總裁,抑或作家學者,都閑話家常相互交流,從好奇驚訝到司空見慣,從渴望外出到安於現狀,正是十多年滴水穿石的漫長過程。而落水人對自身文化的評價,大多經過四個階段:

(1)1956(寧蒗民主改革前)年前輕松自在,根本沒有什麼摩梭不摩梭的民族意識;

(2)通電及旅游業起步後,感到自己處處不如人家,渴求衝出來,盡快與所謂文明世界看齊;

(3)大量與游客接觸,不再美化外面世界,開始看到主流社會的問題;

(4)熟識外面世界後,也習慣了游客對摩梭的好奇與欣賞,反而越發自豪自信,以身為摩梭人為榮。

十年前落水旅游業剛開發時,村內年輕皆渴望能出外見識世面。但時至今天,當永寧山區年輕人渴望出外工作,卻苦無渠道,落水年輕人卻大都輕松快活。每天世界各地五湖四海的游客都進來,干嗎還要走出去孤身面對冷冰冰的世界?

筆者在落水期間,先後十多次碰上國內游客看到外國人時好奇地說“hello”的情景。反而落水人卻對世界各地游人習以為常,對驕傲自大的游人更嗤之以鼻。每個落水人都能隨意列舉城市人素質低劣的例證。

戈瓦松濃拉姆(21歲)講述一段經歷:

“我與這個游客一起坐車從寧蒗到瀘沽湖,他越談越過分,一味談論走婚,還扯到我身上,實在受不了,下車前他問我摩梭語‘你好’怎麼說,我便故意用摩棱語說‘我愛你’。到落水下車,他碰上一個老大媽,就衝上前雀躍地用摩梭語說‘我愛你’,這個阿咪正是落水有名的潑辣惡婦,自然憤怒地痛斥這位男人。”

格則董吉對走婚的評價也充分說明了這四個階段的演進:(1)自然狀態;(2)與外界接觸初期之自卑感;(3)逐漸不再美化主流社會;(4)自身民族自豪感的建立。

“少時看見阿咪阿烏都走婚,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麼好不好,對不對的意識,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走婚。讀書後知道外面的人都結婚,覺得自己摩梭怪怪的,開始認為結婚才正常。出外工作後,天天與城市文明人一塊,發現他們原來有那麼多感情問題、家庭問題、夫妻問題、婆媳問題,我不再美化婚姻。三年前返回落水,每天與游客接觸,令我越發有民族自豪感,你們結婚的人是很可憐的,生活壓力太大。別看落水年輕人外表看似漢化,實則我們落水人都有這份民族自豪感。”

董吉最後這一句“我們落水人”及“我們摩梭”是落水村民經常朗朗上口的,可見落水人不單有強烈的“民族自豪感”,更處處充滿落水自豪感。筆者在其他摩梭村寨生活,從沒聽到當地人開腔說“我們竹地人”、“我們黑瓦落人”或“我們摩梭什麼什麼”,皆因所謂“摩梭文化”只是呼吸的空氣,生活上既不需要亦難以衍生什麼摩梭不摩梭的自我認同以至自豪感。

反觀落水村村民,每天都被游客詢問什麼“母系”、“走婚”、“馬幫”等問題,一則促使落水人自我努力翻閱外來書籍,同時多向老人查詢摩梭事跡;二來逐漸自覺摩梭與其他文化之多元差異;三來世界各地游客、電視台媒體介入、學者來訪探討摩梭文化,令落水人的自信自豪油然而生。

這份摩梭自尊自豪,既是長久與游客互動而衍生的身份認同,解說摩梭文化時難免充斥大量原本是漢族學者建構的外來話語。落水人隨口背誦的“摩梭母系八大優點”、“走婚制五大好處”、“阿夏婚姻”,都是外間學者的分析話語,而非山區摩梭人的生活語言。

另方面,旅游業不單從外而內的衝擊落水傳統,更內在地衝擊落水人自身對傳統文化的認同,以至落水人絕非被動挨打,而是積極主動地重新修正和建構自身的文化取向。

1999年5月25日瀘沽湖自然村村委會公布新修訂的村規民約,內容有:

“第三條:保護摩梭大家庭走婚習俗等民族風情,是每個村民的權利和義務……第十七條:每個村民應該積極參加各項公益事業的投工投勞,不參加者每次處以罰款30元至50元……第二十條:在本村舉行喪事時,全村每戶必須有一名男同志參加喪禮,違者罰款30元。”

所謂“摩梭大家庭”、“走婚習俗”、“男子參加喪事”,原本是摩梭文化的自然行為,現在卻因為旅游業需要而被建構為落水村委會的官方話語,更是從上而下的行政指令。這不單是因為旅游經濟利益而必須強調“母系大家庭”這“摩梭文化特色”,也是擔心村內新分家戶要求參加旅游項目,而威脅到既有七十三家屋的經濟收益,以至什麼“摩梭大家庭”、“走婚習俗”這些漢族詞彙正式成為摩梭自我認同的文化內核。

民族服裝也因著旅游業而產生巨大變化。1999年5月落水村委會之村規民約第六條規定:

“一切從事旅游服務的本村村民,騎馬隊、劃船隊、鍋莊舞以及在鳥滿河擺攤設點的本村服務人員,必須一律穿戴民族服飾,穿著要做到整潔衛生,美觀大方,違者處以罰款10元至50元”

在1956年土地改革前,民族服裝是摩梭人的生活便服,女穿百摺裙、七彩腰帶,佩帶頭飾,男戴帽子穿藏族衣服。文革時期,摩梭人被嚴禁穿民族服裝,男脫下帽子,女改穿褲子。當年不少摩梭人含著淚謂不願穿漢裝。到1978年三中全會後市場經濟改革開放摩梭年輕人既習慣了漢裝,更重要是時尚觀念令她們睥睨代表著“落後”與“貧窮”的摩梭服裝,反而追逐席卷全國的現代時裝;年輕人更投訴傳統服裝沒有口袋放煙、打火機、錢包與雜物。結果是只有摩梭老人穿著民族服裝。落水是例外。起初許多落水年輕人拒絕穿民族服、深感麻煩兼異樣。但每當穿戴民族服飾,游客總好奇觀賞,落水年輕人從不習慣到習慣,從怕麻煩到自豪。因著“工作”的需要,落水女子平均有五套摩梭服裝,男子約有三套。目前,整個永寧地區只有兩間摩梭服裝店,其中一間由郜阿咪嗓娜獨自經營,她就道出十多年來摩梭民族服裝的變化:

“十多年前才開始有摩梭服裝店,以前我們是自己紡織的,自給自足。但現在穿的人越來越少,都是老人穿,其他人是成年禮才來買一套,平時不穿,尤其是男裝,幾乎都是落水人來買,摩梭男人特別不喜歡穿民族服。”

旅游業令落水成為永寧地區唯一每天有摩梭年輕人穿民族服的村寨,也是唯一每晚有摩梭篝火晚會的地方。據老人介紹,過去永寧村莊晚上經常有村民拾起柴枝自發堆起火跳民族舞、唱摩梭歌。但自從錄像與電視入侵並在山區普及後,自發的篝火晚會已式微,只有春節、成年禮屋才按習俗跳鍋莊舞,而落水人就因為游客而反諷地每夜穿著華麗簇新民族服裝,跳鍋莊、唱摩梭歌。格則旦史甲采(24歲)就表示:

“以前我們為自己而唱歌跳舞,晚上到村口堆起篝火,烤土豆、玉米和新鮮魚,根本不會想到錢的問題,我們一起吹牛,唱歌跳舞,然後一雙一對離開,走婚去。現在嘛,為游客而唱歌,為錢而跳舞。錢變得越來越重要,不好玩了。而男與女越來越分隔,連走婚也變得造作,物質條件改善了,但內心卻越發不開心,煩惱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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