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建水過去坐兩個小時的車，就到元陽。
元陽，我曾經看到一個老驢說，雲南，他始終認為最美的兩個地方，一個是梅裡雪山，一個就是元陽梯田。我一直在想，是否這是一種個人喜好的盛譽，因為作為梯田，它甚至不如桂林的龍脊梯田那麼出名。然而一個事實是，幾乎國內所有的攝影雜志、攝影團隊、業余愛好者，都絕對不會在他們的字典裡失去元陽這個名詞。很意外，它的發現者，竟然是一個法國人。
元陽地勢已不再雲貴高原上，百來公裡，海拔起碼已下降幾百米，元陽新縣城就在紅河谷底，經年炎熱。元陽屬於紅河州，快要接近越南了，
我們去的是老縣城，老縣城在群山之中的半山腰，是座典型的山城，離新縣城60多公裡，坐車過去也要半個多小時。
車至半途，竟鑽入一片蒙蒙霧藹之中，四周雲霧飄渺流轉，能見度極低。因著暈車，一直睡得迷糊，開始我還以為是海拔太高跑到雲霧裡去了，後來才發現不是。紅河屬谷地，清晨最易生大霧，霧起群山，群山若浮島，只露個山尖，如仙瓊玉宇。待我們到了山城裡，下了大巴，已至下午四時，四周竟仍是霧！什麼都看不清，只知道腳下再走幾十步就是陡峭的山崖邊，汽車站的停車場不過是在山腰上辟出的一塊小小空地罷了。在霧中摸索著往上走，山勢甚陡，一道長長呈45度的石階通過霧中深處。上得那百來級階梯，又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再通上向的另一道隱敝石階，窄得堪堪只容一人通過的石階，在兩旁的民房中蜿蜒向上，時而會在石階上遇到上下的本地人，或者一群山羊，一只狗什麼的，照例側身站了讓路。好不容易走完三道長長的曲裡拐彎的石階，爬了近幾百級階梯，才到了正街上。第一眼，我便知此，民風仍淳樸，文明侵入的痕跡僅停留在初期的模樣。這裡世代雜居著哈尼、苗等少數民族，山城裡，女人們仍大多穿著民族服裝，背了背簍購物。元陽有個在網上很出名的“小余飯店”，傳說那裡的老板娘小余姑娘熱情好客，盛名遠播。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元陽這個小小的山城，有許多傳說。這裡不贅述，有興趣的朋友自可到網上搜索元陽，立刻可以查個明白。
小余就是其中一個。我們去找小余飯店的時候，問了起碼不下八九個人才找到，山城很小，卻不容易走，通常上下城都是很隱蔽的石級小徑，縱高上下，稍不注意就會錯過，以致於找不到下城或上城的路。
小余飯店同樣在一個非常隱蔽的角落裡，可惜，我們去的時候是中午，小余不在，我們只在那裡吃了飯，就匆匆坐車趕往多依樹，那是看梯田日出最好的地方，我們准備在多依樹附近找住的地方。
車甫出山城不遠，竟一下駛離了霧區，前頭陽光明晃晃地灑下來，天空蔚藍，群山巍巍。回首，景色壯觀如斯，令我們立時傾倒。只見剛剛離開的那座陡峭山城若蓬萊仙島，被那些從谷底吹上來的霧氣繚繞著，時隱時現，而山城下方則是大片翻翻滾滾的白霧，將整個開闊的山谷填平，只遺遠處微露的幾個山尖，我們的車，便繞山行在雲海上方，幾次行到近處，甚至能觸到那些就在腳下翻滾的霧氣，那一刻，任誰都會起了這樣的錯覺，是否天上人間？
車行二三十裡，始終在繞著這個巨大的山谷雲海在走。相對於我們的時時驚嘆，本地人顯得過於平淡，顯然是見得太多了。我們也顧不得許多，一路上抬著那個破傻瓜相機，走到哪裡拍到哪裡，滾滾雲煙，銘刻在心口，天與地偉岸無邊，風挾帶雲朵在天空飛速掠過，只有在轉彎的山腰處，有風，若從世界盡頭反撲回來，回旋，蕩漾。
一路行去，從柏油路到石子路，再到黃土飛揚的土路，始終穿行在山腰上方的公路上，所過之處的村莊，老牆桃花相映，梯田圍繞，老人穿著已經褪色的花衣，蒼老面孔上有善意微笑，渾身自在的豬玀們，毛發倒豎，髒兮兮小跑在路邊，偶爾追逐車輛和行人。別問我這裡因何如此簡單卻安詳，我正沉醉，無心理你。
轉眼已是黃昏，六點，我們在離多依樹兩裡路的地方下車，路邊一家唯一的客棧，孤零零立在那裡。床鋪尚干淨，只是沒啥吃的。我們告訴老板，想住在前面村裡。老板說我有親戚在村中，家裡有房可以接待，價格便宜。於是便欣欣然去了。
步行至村口，夜已擦黑。循村中小路往下走，村子也在半山腰，條石堆就的石階向下延伸，村中昏黃盞盞燈火，夜空微藍，轉首四顧，都是哈尼族的土牆房子，偶爾幾座如蘑菇般的圓房便是哈尼族的特色建築蘑菇房了。空氣中，飄浮著牛羊豬狗的糞便味道，卻不令人難受，草根、太陽烘曬的余香，隱隱約約的笑語，山谷間漸響起的嗚咽的風聲，都給這個陌生而新奇的夜晚做了伴奏和注腳。
我們問了幾個人，摸到了一盞枯黃燈光下的小賣部裡，那裡圍坐了幾個少年男女正在說笑。小賣部十分簡陋，灰塵覆蓋多年的模樣。燈光下，我們操著普通話詢問著將要落腳的人家下落，一個燈下穿民族服飾的女孩突然說，原來就是你們呀，你們要找的就是我家。
女孩圓臉，十五六歲的樣子，很自然地笑。一路打了手電簡引我們到她家。邊走她邊說叔叔前時打了電話來，她就到小賣部這裡來接客人了。幾個轉彎就到了主人家，很新的一幢三層樓房，和周邊的土房有些對比，看得出來，主人家在村中應是實權人物。一樓，幾張台球桌擺在那裡，幾個小青年正在玩。女孩引我們上二樓，偌大的客廳，很現代，女孩讓我們看電視，自己轉身下去准備飯菜了。
拉開客廳窗戶，因村子處於山腰，立時，下方一片燈火和遠處無盡黑暗瞬間將心浸滿，夜，漆如墨染，連天空的那抹微藍都顯得深不可測，山谷裡的風，越來越響，呼嘯中就有冷風透窗而入，叫人不自禁一個寒顫。卻不覺得怕，心安靜得沒有起落，這麼黑這麼黑的夜，只叫人覺得心裡如此踏實而安全。
不多久，女孩就抬了飯菜上來，著實叫我們吃了一驚，一大鍋子飯，一碗碗菜，粉絲釀肉、芋頭白菜、海帶炒肉、腊腸……真的，一下子就擺了一桌子，八九個菜，碗碗都滿當當，我們舉箸無語，女孩說多吃點多吃點，匆匆忙忙來不及准備。我們恨不得自己多生兩個肚子，好把面前的飯菜都一掃而光。在這裡，不用點菜，主人家有什麼就會拿什麼出來招待你，飯菜錢也是隨心意給的。
飯後，與女孩聊天，她已上高一，就在二十公裡外的老縣城，中間又上來幾個小小的男孩女孩，都穿著哈尼族典型的斜襟盤扣窄腰寬袖花邊紋飾的民族服裝，小女孩們皮膚黝黑，頭發長長，眼睛發亮。既害羞又好奇。我們逗她們玩，她們小鹿一樣的躲藏在主人家女孩的身後，閃爍的眼睛不時打量著我們，用自己的語言說著悄悄話，然後吃吃地笑。
主人家女孩給我看她的衣櫥，因我在半途上買了一件哈尼女孩的衣服穿在身上，一路行來，總是惹得無數目光在身上停留，甚而有不少人以為我就是當地人……女孩還有一套苗族的服裝，繡滿花朵的衣服，長長的裙裾下擺，寬大的黑色扎尾，最特別的，是衣襟上綴滿的一串圓圓銀元，一直從領口處綴到衣擺，順著衣襟開合的孤度曲轉而下，相互撞擊時發出釘鐺作響的清脆聲音。看得我艷羨不已，女孩說衣服倒罷了，倒是這些銀元，是一輩輩老人們傳承下來的，很少能買到呢。
我問她，哈尼族的姑娘也可以穿苗族的衣服麼，她說寨子裡她才不好意思穿呢，不過因為漂亮嘛，所以學校裡穿倒是沒關系的。我便笑，看來愛美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睡前，我們去了廁所，打著手電，走出主人家轉幾個彎才到，黑洞洞的夜，小路在手電簡微弱的光線中延伸，站在廁所外，強烈的風吹得人站不住，我裹緊身上的披肩，看著黑夜裡僅剩的幾盞燈火，心裡恍惚，半晌不能言語。
夜，漸漸深下來。是夜，眠於小床，聽窗外呼嘯響徹整個山谷的風，竟也如此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