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古埃及第四王朝的法老胡夫為自己建造了金字塔，成為埃及歷史上最大的一個尖錐形金字塔。尖錐形金字塔那極簡主義的外形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即使在去往金字塔的路上，我也仍然認為此行不過是個“必須如此”的到此一游。去看，依乎是履行一種職責，並不期望任何來自於內心的感動。然而站在金字塔下，抬頭仰望，高不見頂，那盡頭仿佛真的是通往了天國。這種由強烈的體量差異所帶來的震憾，感到自身的渺小與無助，這幾乎是一個肉身凡胎感性的本能。震憾來自於對比。在將近五千年的時間裡，胡夫金字塔所創造的146.5米的高度都保持著世界第一高的紀錄，直到1889年320米高的艾菲爾鐵塔建成才被打破。更有趣的對比是，當古埃及人已經在建造這個宏偉建築時，東方的另一個古老文明——黃河文明正處在新石器時代，“石杵磨成針”，正忙碌於把一塊小石頭磨成石刀片，好切肉吃。是對不朽的追求，造就了金字塔的曠世奇跡。不管是求來世之永生，或是為今生的不朽，我們今天所能看到關於古代埃及的一切遺跡，幾乎都與生死相關。埃及有句諺語說：一切都怕時間，但時間卻怕金字塔。其實時間對金字塔還是多少起到了一點作用的，胡夫金字塔現在的准確高度是137米，五千年吞沒了十米的高度。在自然材料中，石頭是最堅固、最不怕時間的。但再堅固的材料，就算耐得住雨打風吹，耐得住時空流轉，卻敵不過人為的破壞。遠不如金字塔的命運，那些同樣是為著不朽的，用石頭雕鑿而成的雕像、浮雕，卻總難逃身首異處的噩運。
尼羅河沿岸，從開羅附近的孟菲斯，到舊名為底比斯的盧克索，以及再往南去的阿斯旺和阿布辛拜勒，只要有古跡的地方，都有著觸目驚心的人為破壞。處處都可以看到大量殘缺的雕像，浮雕和彩繪。而少掉的大多是頭，他們或者是被盜墓者劫掠，或者是被後人破壞。
宏偉的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祭殿坐落於盧克索西岸。哈特謝普蘇特老公死後，她和年幼的兒子共同執政，並迅速以攝政王的身份篡權，這自然要遭到幼王的忌恨。在她的祭殿中，絕大部分的女王雕像、浮雕和壁畫都是沒有頭、沒有臉的——那是被她兒子給鏟了。或許，對於一個追求不朽的政治家最殘酷的報復，就是讓她失去永垂不朽的機會。埃及最南端的古跡是阿布辛拜勒神廟，上世紀60年代修建阿斯旺高壩時，由於水位上升，神廟面臨滅頂之災。在聯合國的幫助下，歷時五年，50多個國家參與，將神廟遷移到比原來高60多米的地方。雖然整個建築都轉移了，但是大神廟前拉美西斯二世那殘破的掉在了地上的頭像，在經過了大規模的搬遷之後，依然放在他以前掉下來時的位置，與神廟保持了相同的位置關系。對於“不朽”，昆德拉在小說《不朽》中曾有一段極簡要直白的文字，可以讓所有想要討論的人住嘴，我們只能引用：對不朽來說，人是不平等的。必須區別小的不朽和大的不朽。小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認識他的人的心中留下了回憶；大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不認識的人心中留下了回憶。有些工作可以一下子使人得到大的不朽，當然這是沒有把握的，甚至是非常困難的，但又無可爭辯地是可能的，那就是藝術家和政治家。的確，政治家有著這樣的權力，可以動用國家力量來完成個人的不朽。當代的埃及，法老們追求不朽的遺跡，成為這個國家重要的經濟來源，而每個城市的街頭到處張貼的穆巴拉克的頭像、雕塑都再次彰顯當代的不朽欲望。無論人們追求著什麼，不朽是這所有追求的底色。其實沒有什麼能真正耐得住時間的磨礪，無論貼在牆上，還是鑿近石頭裡。反倒是尼羅河，流淌萬年，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