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記:河內—胡志明市(三)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順化 河內到順化的大巴是夜車。天蒙蒙亮,司機就開始放起了越南流行音樂——一步三回頭、節奏慢悠悠的那種,弄得我的意識始終處於模糊狀態,盡管窗外的景致正一點點清晰起來。10點左右的樣子,左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道城牆,斑斑鏽色,隨著道路在往前延伸;又一個拐彎,右手邊一條大河緩緩地流淌著,而城牆這面是一座聳立的旗台,直到這時,整個人的精神才為之� ...

順化

河內到順化的大巴是夜車。天蒙蒙亮,司機就開始放起了越南流行音樂——一步三回頭、節奏慢悠悠的那種,弄得我的意識始終處於模糊狀態,盡管窗外的景致正一點點清晰起來。10點左右的樣子,左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道城牆,斑斑鏽色,隨著道路在往前延伸;又一個拐彎,右手邊一條大河緩緩地流淌著,而城牆這面是一座聳立的旗台,直到這時,整個人的精神才為之一振,順化到了!

跟河內的喧囂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一條香江,把城市分成了南北兩部分:北面的皇城大致呈棋盤狀,具有明顯的中國印記,南面的新城多放射狀的林蔭道,充滿法式風情。城市的規模不大,故沒有紅綠燈前淤積的車流及焦躁的等待,騎車人篤篤定定,故而行路人的腳步亦從容了許多,不必小心翼翼、左顧右盼地穿行。作為這兒的居民,他們的個人狀態既如此悠閑,合到一處便成了這個城市的性情——溫婉,平靜,如同一位嫻淑的成熟女性。信步街頭,沒那麼多馬達與喇叭的噪雜,所以稍微定定神,似乎能聽到順化她自己的聲音:那些香江邊、庭院裡,男女老幼的招呼、寒暄、嗔怪、歡笑,如此等等的彙合……行前做過一些功課,發現多數驢友對順化很推崇,到了才明白,打動他們的應不是那些景點,而是這裡如香江的流水般——靜靜地逝去的日子。我住的那家店,乃城南小弄裡的一棟法式小樓,房間不甚大,但推開兩扇落地長窗,是個小陽台,法文叫balcon。陽台的欄杆上,是店主人點綴的虯枝盆景,讓你很願意搬把椅子,就這麼臨街坐著;正享受間,轉身看到隔壁的陽台上,一男一女兩個西方年輕人,女的在給男的理發,見我這廂張望,跟老鄰居似的笑笑打聲招呼,又繼續做她的事。這一瞬間的感覺很妙。雖然在白日裡,但“夢裡不知身是客”,我仿佛忘了自己是個外來者,很甘願地溶到順化的生活中去。

這裡的生活享受,有一樣萬萬莫要錯過——那便是喝咖啡!我們去的是香江南岸的露天咖啡座。點兩杯越南滴漏咖啡,一面等,一面看看周遭的景致。來這裡小坐的本地人不少,一桌桌沿江邊排開,有這麼點兒讓我想到成都的茶館。我們邊上便是兩個順化女子,點著細細的香煙,私語幾句,復又安靜地面朝香江。時近傍晚,眼前的水面一片青黛色,有空曠悠遠的意味,江上沒有穿行的船只,只有靠我們的這邊,一葉小舟由遠而近正在下漁網,此時耳邊要是再有一曲《漁舟唱晚》,那就太完美了。不一會咖啡上來了,用的是普通的玻璃杯,而非那些“高品質生活”鼓吹者標榜的精致瓷器,然而,水面若有若無的輕風揚起的咖啡香,讓器皿本身已經無足輕重了,這就是形勢和內容的關系。接下來的10多分鐘,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讓咖啡的熱流從漏壺細密的孔淋到杯子裡去。時間忽然變得很慢,一滴一滴地,濾成了杯中的美味;這令我想起了Marcel Proust的《追憶似水年華》,自己雖不能像他那樣,在一個紛繁復雜的長句裡表達出種種難以捉摸的感受,但此時的心情,跟他卻相距不遠了。

如果我的順化旅程就此嘎然而止,那肯定是很唯美的。然而,塵世生活是多面的,順化也不例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最終還是像絕大多數的游客那樣,去看了順化皇城,而這個過程,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灰色調。

我參觀皇城的起點,是香江北岸邊一座亭子。亭子往北,沿中軸線是旗台、午門、太和殿等建築,所以,我的理解,這亭子也是整個建築群的一部分。那裡是很安靜的一個所在,我去的時候,就一個越南男子在那兒,四十上下年紀,靜默地看著江水逝者如斯。忘了誰先開口打招呼的,反正我們聊起來了,而且幾句之後,發現彼此可交流的語言竟是法語。他告訴我小時上學曾讀過法語,不過忘得差不多了,現在只能磕磕絆絆進行簡單的對話。聊著聊著問起他的工作,老兄沉默片刻,回答說失業了,目前靠修自行車掙點錢。我一下子想起了南行路上碰到的另一個越南人,那哥們兒頗自豪地跟我說他每月的收入是1千美金,任運輸公司的經理。當我把這一數字說給眼前的這位,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他說,有一些人是挺富裕的,不過他這樣的也不少。

我又問:“你幾個孩子?”

“2個。”

“都在上學吧?”

“嗯,都是用錢的時候。”

我發現我無法把話頭繼續下去了。我終究是個游客,骨子裡更樂於看到順化呈現給tourists的這一面,而其它的部分,諸如變革時代貧與富的分野,這樣的話題,實在有些沉重。也罷,跟這位一面之交的朋友別過,進皇城參觀吧。

關於順化“故宮”,從很多驢友的描述,我大概知道這是一處戰火中幸存下來的建築群;然而真正踏進去,穿過了太和殿,眼前的這片殘垣還是令我震撼:曾經一座都城的最中央,如今就成了這些台基、柱礎,還有迷離其間的草木,一切變遷,區區數百年而已!如果從建築上講,這裡是對北京紫禁城的模仿,那從現在的氣質上,它差不多就是越南的圓明園,一個讓人心情抑郁的地方。城中靠北面,是從前的花園,一池清波,岸邊稀疏的幾棵樹,像極了一句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可惜,本該是惹喜的春之景像,浮現在這廢墟之上,反而更多了一分悲情:春天可以去而復來,但是一個朝代和一個群體的命運際遇呢?卻恐怕不行。

游覽過程中貫穿的壓抑感,到了西邊的世祖廟達到了峰值,因此這裡也成了我所記住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建築。世祖廟,顧名思義,供奉著越南最後一朝阮朝的歷代國王。當我看著這些已經走進歷史的一個個人像,想到的卻是一場與中國有關的戰爭——無疑,這是一段跟順化、跟阮氏朝廷糾結很深的記憶。

故事總有個開始,讓我們從阮朝的建立者嘉隆王說起,他能夠即位並統一越南全境,主要是靠和法國搭上關系,得到了軍事上的幫助。但是法國人不及索取回報就“閃”了,因為當時正值十八世紀末,法國國內的大革命翻天覆地,實在令他們自顧不暇。之後,嘉隆王找到清朝上表請封,嘉慶帝准其所請,欽定其國號為“越南”,於是兩國的藩屬關系又一次得到延續確認。時間晃晃悠悠過去了幾十年,法國人自家後院搞定,又跑過來了——如同電影裡說的,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嘉隆欠的“人情”他們一直惦記著呢。越南雖極不情願,但是炮艦之下,還是由南至北一步步被拖入喪權割地的泥潭。當時劉永福的黑旗軍在越北邊境討生活,自成一體,在此情勢下出來成了一支抗法先鋒,順化老阮家是明邀,北京那頭是暗許。1883年,法軍進逼順化,迫使越南簽訂了《順化條約》,取得對越“保護權”。中國對此當然予以否定,“老大”不是那麼好當的,你再怎麼戰和不定,但作為宗主國,必須出頭了。而在中國已經嘗到甜頭的法國,明火執仗地都跑到圓明園干過搶劫了,態度亦趨強硬,外交談判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中法戰爭,終不可避免地在1883年底爆發。

後面的戰事,歷史課上交代得很清楚:馬尾海戰,鎮南關大捷,最後是時稱“法國不勝而勝,中國不敗而敗”的議和結局。一個積貧積弱的遲暮帝國,泥菩薩過河,在道義上還要盡最大的努力去保護自己的藩屬,直至無奈放棄。這聽上去很悲哀。然而,更大的悲哀在於,到中法戰爭為止,幾次屈辱的經歷,並沒有刺激出舉國一致的自覺,去尋找治好沉痾的藥方,相反地,部分人努力推動的洋務、維新等等,卻因內部的傾軋均告夭折。所以,惜別越南只是一個發端,後面接著是更苦難的沉淪。——琉球、越南、朝鮮,當藩籬失盡,挨下去便是我們自家的台灣了。

我在這皇城內感慨的時候,中、越的“改革開放”、“革新開放”均已推行了很多年,當初清政府、阮政府閉關抵制的對外貿易,如今卻對這兩國的經濟發展起著重要作用。在熱河拒絕了英國使團通商要求的乾隆皇帝,跑到現在來兜一圈,大概要高唱這歌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可惜,在近代,從資本追逐貿易機會引發的東西方衝突,常因一方的自大無知或另一方的貪婪暴戾,最終以極端的戰爭形式來體現。其實,通商貿易本身並非是一種罪惡,但是,人性的陰暗卻在制造罪惡。即便是當下的世界,誰又能說不是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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