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古村圖卷

作者: 舊蓑衣客

導讀田園牧歌 初次到楠溪江的時候,是去年一個春陰欲雨的養花天,煙雨楠溪江憂郁典雅的氣息令我感動得久久無語,惟有心裡感念上蒼竟給我留下了這麼一方純淨的水土。 楠溪江山水的好處非笨拙如我的筆墨所能描述。在我的記憶裡,已經多少年未見到如此清澈的溪水、如此翠綠的山峰,尤其是峰回路轉間一泓泓碧水環繞中白而潔淨的沙渚,靜靜地泊著一排陳舊的木制蚱蜢舟� ...

田園牧歌

初次到楠溪江的時候,是去年一個春陰欲雨的養花天,煙雨楠溪江憂郁典雅的氣息令我感動得久久無語,惟有心裡感念上蒼竟給我留下了這麼一方純淨的水土。

楠溪江山水的好處非笨拙如我的筆墨所能描述。在我的記憶裡,已經多少年未見到如此清澈的溪水、如此翠綠的山峰,尤其是峰回路轉間一泓泓碧水環繞中白而潔淨的沙渚,靜靜地泊著一排陳舊的木制蚱蜢舟,繩纜糾結。撲喇喇一聲突響後,白羽長腿的水鳥翩然飛去,空明澄靜中我仿佛又回到童年在始豐溪畔嬉戲的舊地。

秀麗的楠溪山水蘊養了亦耕亦讀、詩禮傳家的鄉土文化。楠溪兩岸,芙蓉、岩頭、蓬溪、蒼坡、鶴陽、棣頭、下園、裡嶴、塘溪等大大小小的古村落,人們以血緣為紐帶,聚族而居,石牆木門蓬舍,男耕女織。孩童們在書院鄉賢的教導下,牛角掛書,刻苦攻讀經籍,努力為家族博一份榮耀,為自己掙一個前程。宦游半生後,又落葉歸根,安眠在家鄉柔媚無比的山水間。千百年來,這樣的宿命人生像一曲沒有起始也不會結束的田園牧歌,無比美麗,也無比憂傷。

芙蓉峰

在外鄉人眼裡,楠溪山水是柔美秀麗平和得令人心醉的,然而造化弄人,楠溪古村的肇創竟來自金戈鐵馬的洗禮,來自生生不息的宗族凝聚力。

楠溪山水的中心點是奇崛的芙蓉峰,這是三座幽暝神秘的山峰。按照傳統的堪輿風水之術,這芙蓉峰的地脈極為繁旺,在周圍的溪谷山麓間,芙蓉陳氏、下園瞿氏,還有裡嶴、溪南、張大屋等古村落均崇奉芙蓉峰為家族的祖山,渴盼它給山下的子民帶來庇佑。

南宋末年,蒙古鐵騎揮刀躍馬,長驅南下,烽火驚破了楠溪江清淨的山嵐煙雨。安分守己、樸實木訥如山間岩石的鄉民們,基於儒家經典和列祖列宗的教誨,決然拿起砍刀長矛,保衛家園不受異族的欺辱。芙蓉村鹹淳進士陳虞之,率全村族人八百余人,死守芙蓉峰頂整整三年,彈盡糧絕,全部赴死國難。芙蓉峰奇秀的山色因之染上幾許悲壯。

煙與火消散後,芙蓉村被蕩為廢墟,一片狼籍。

年復一年,芙蓉峰的霧靄和楠溪的清泉洗盡了戰亂留下的血痕,芙蓉村的殘垣斷壁間重新長滿了紅如錦白似粉的木芙蓉花。陳氏族人重新聚集,在廢墟上重建了平靜的家園。

這個故事可能是楠溪流域各村落各家族薪盡火傳、繁衍生息,至今還給浮躁的世人留下如斯平和、如斯優美的村落鄉土文化的解釋吧。

芙蓉村

春夏交接的季節,我站在芙蓉村的南門外,看著一阪一阪黃熟的麥田綿延不絕,直至遠山腳下。

村口的野地裡,寂寂地立著一塊無字的石坊,浮雕的虯龍雙獅雲紋被歲月的煙雲侵蝕得烏漆墨黑,搞不清是哪朝哪代的遺物,也搞不清它要旌表的主人是誰。

守護著芙蓉村的是大塊蠻石砌築的寨牆,拱形的寨門給人一種威儀,但門洞敞開,曾經堅實無比的門板早已完成防御外敵的使命,不知去向。

沿著寨牆根是一條流淌著潺潺清泉的溝渠,泉水引自西面的芙蓉峰。正對著寨門的三官廟供奉著模樣和藹親切、保佑村民風調雨順的三位鄉間小神。山泉流到寨門口三官廟前,溝渠邊鋪設了幾塊清亮亮的大石板,原木的鵝兜旁一個穿著紅衣的村姑在啪啪地搗著衣被,兩個小童在廟前嬉鬧。走進這樣的情景,要不是寨牆邊立著一根水泥電線杆,我真疑惑自己是在夢游,又回到了工業化以前淳樸原始的年代。

悄悄地穿過寨門,走在蠻石鋪成的村道上。農家小院的矮牆也是蠻石壘築的,牆頭滋蔓著茂密的綠蘿和蘭草。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都種植了柚子樹,現在剛好是柚子花盛開的季節,嫩黃的柚樹葉間白白點點如繁星一般的小花吐放著馥郁得令人迷醉的香氣,夾雜著農家特有的豬羊牛糞的氣味,這才是原汁原味的田園山村。

芙蓉村的中心是長方形的芙蓉池,原來的池水是極為清冽的,但現在看起來已經有點灰灰的感覺,不過在天空的映襯下,芙蓉峰的倒影依然還是清麗秀拔。芙蓉池的中間是重檐歇山式的芙蓉亭,亭子裡的美人靠上,勞作一生後休耕的老翁們佝僂著腰,吸著旱煙,喀喀的咳嗽聲伴著愉悅的閑談笑語。芙蓉池畔,是有著高高馬頭牆的芙蓉書院,孩子們朗朗的書聲是芙蓉亭中老人們沒有做完的青春之夢,也是老人們晚年最好的慰籍。

芙蓉村的陳氏大宗祠坐西朝東,保存完好。山水鐘靈風光毓秀,歷史上,小小的芙蓉村竟出過“十八金帶”和一位狀元郎,十八金帶指十八位陳氏族人同時在朝為官,而陳氏宗祠裡高懸的皇帝敕封雙龍盤繞的鎏金狀元及第匾,還在陰冷沉寂的大堂巨梁下幽幽地閃爍。不過舊本的《芙蓉陳氏宗譜》和《永嘉縣志》大概被作為“四舊”破得差不多了,手頭資料缺乏,我始終沒有查到這位狀元郎的姓名和事跡。

宗祠大堂的對面,長滿雜草的庭院中矗立著一座古舊的戲台。改朝換代後,宗族文化衰落,這陳氏宗祠曾被充作學堂熱鬧過一陣,現在學生們也搬到嶄新明亮的新校舍去了,這舊祠堂舊戲台,像兩位衰年的老翁,在風雨中默默等待自己最後的命運。也許在依稀的夢境裡,還會傳來鏗鏘的鑼鼓、悠揚的胡琴,記起鼎沸的人群、奇異的扮相、瀟灑的水袖、矯捷的跟鬥,還有生旦淨末醜,精彩的唱念做打。

我不知道為什麼芙蓉村的正門叫“芙蓉車門”,這是村子的東門,也許村裡曾經居住告老退休的官員多,經常有車馬經過吧。這“芙蓉車門”的形制是兩層樓閣,油漆班駁的雕梁畫棟,挺拔凌空的飛檐跳角,依然顯示著芙蓉村昔日旒冕簪纓的氣派。

“芙蓉車門”內由東向西貫穿全村的青石板主街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如意街”,如意街兩側,有許多幽深的小巷,小巷間有許多幽深的老宅院,院子裡竹樹扶疏,綠意襲人。我推開一扇半掩的木門,枇杷樹下長長的板牆經過多年的瀝風沐雨顯出癭紋的原色。走過屋檐下,狹窄的天井四周是令人壓抑的二層木樓,樓上橫著精致卻破舊的雕花欄杆,樓下胡亂地堆著柴禾樹樁,附近闃無人聲,天光幽幽地從頭頂透下來,陰氣森森,侵入肌骨。我想,住在這樣的古宅深院裡,長夜寂寂,文人落拓無眠,聊齋狐鬼的故事就是這樣產生的吧。

岩頭村

走過一段喧囂的街市,在韭菜大蒜攤和豆漿燒餅鋪的包圍下,我努力尋找書上記載的岩頭村東正門--獻義門。自然這純屬無功之勞,那些重於防御功能的寨牆城門早已成為歷史的累贅,在它們的美學文化價值未給世人發現之前,便被迫不及待地蕩夷成一片白地,供村民們作為賣菜吃點心的場所。

岩頭村是楠溪江中游最大的古村落,也是金姓族人的聚居地。作為楠溪流域的大族,在一村一姓的宗族榮譽至高無上的年代,金氏祖先給後人建設了楠溪江中游規模最宏大、設計最精巧的村落供水系統和公共園林。

從獻義門原址向南,曾經有一個古樸的鄉村茶館。春陽和煦,三五飄髯老者,手持一柄精光內蘊的紫砂老壺,圍著雕花八仙桌,細細品嘗新茗,閑談些桑麻雜事棋經酒道。透過圖案典雅的一排朝南落地長窗,樓下是長長的麗水湖,水面上小小的芰荷剛剛露出尖尖角,蒼翠得似精雕細刻的碧玉。這樣的情景,即便是五柳先生也會有點羨慕吧。

麗水湖畔傍水修築了一條麗水街,路面上隨意鑲嵌的青色蠻石遠看像一片片魚鱗。早年,數百米長的麗水街搭建了富有人情味的路廊,臨湖水一側還有簡單的欄杆長凳。在商旅不發達的年代,經常有一隊隊破衣爛衫的長途行腳夫經過,從雁蕩山東面的樂清灣靠一雙磨得紅光發亮的肩膀,給溫州的鹽商們挑鹽到浙中縉雲一帶出售。挑夫們走得累了,便在這麗水街的沿湖長凳上坐坐歇歇,喝一捧清水,咬兩口夾著青蔥的大餅,美滋滋地抽袋旱煙,眺望這一帶青綠的長湖風荷,算是漫漫旅程中難得的享受了。

現在,這麗水街的廊篷也重修了,沿湖一側是精致的美人靠,廊檐下懸掛了一溜長長的燈籠,入夜後,這燈籠就紅紅地亮起來,映在腳下的湖水中,像兩條蜿蜒的珠鏈,很是好看。當然這並非表示喜慶之意,而是招徠游客的促銷手法,跟昔日的沿湖長凳是完全兩樣的考慮了。

麗水街往南,到麗水湖的盡頭,是一座造於明代嘉靖年間的三跨青石板橋,叫麗水橋。橋頭蒼蒼郁郁的古樟樹有幾個人圍粗,看起來年紀比嘉靖石橋還要老得多。古樟樹蔭下有一南一北兩個造型古樸的亭子,南邊的是重檐歇山頂,氣派不小,看起來像個官帽,果然就叫做接官亭;北邊的是座結構簡單的單檐歇山頂小亭,風格很平民化,叫乘風亭。

麗水橋西南面是由鎮南湖、進宦湖、琴嶼、湯山、文昌閣、文峰塔、塔湖廟、森秀軒、水亭祠組成的公共園林。楠溪江中游的古代村落宗族文化,離不開先人們篳路藍縷的開創之功,能夠培育出博雅傑出子弟的宗族,才能宜風順水選擇吉地建造出天人合一的村落。岩頭村的主要建設者,就是明代的金氏鄉賢桂林公。

村民們生活離不開水,日用水質好差決定著村民們的生活質量。岩頭村公共供水系統從元代開始建設,最後由桂林公使之完成。岩頭全村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引水渠把清澈的山溪水接入村子西北角,再分成幾條支渠繞街傍戶貫穿村舍民居,最後彙入村子東南部麗水湖等幾個人工湖泊。供水系統和公共園林、實用效果和審美情趣,至此形成相得益彰巧奪天工的組合。這是楠溪江中游古村落中最成功的引水工程,近五百年過去了,至今還為岩頭村居民提供優質的飲用洗滌水源。

像桂林公這樣的鄉間賢達,可能科舉不利未能為官,但家鄉的青山麗水足以使人沉溺,忘盡世俗的功名利祿。湯山東麓的森秀軒,就是桂林公的書齋,在這裡,就如楠溪流域的一位鄉間文人所記,盡可以“讀誦之暇,惟以彈琴栽花為樂,風日晴和則汲泉煮茗,拂席開樽,與二三知己,嘯傲於煙霞泉石間,不復知有人世榮辱事。”

湯山北麓的水亭祠,原來是桂林公建造的書院,結構非常別致。院門東向,進門後是照壁、潘池、月台和儀門,儀門後是巨大的一個長方形水池,長長的一條石橋正中穿過漂滿碧綠浮萍的池水,石橋中間還造了一座小巧的水亭,穿過水亭後是整整七個大開間的正廳,寬敞明亮,氣韻恢弘飄逸。

為了紀念桂林公創建岩頭村的功績,金氏後人把水亭祠改為祭祀桂林公的專祠。

歲月漫漫,風雨無情,矗立了五百年,水亭祠的主體建築最終在幾年前倒塌了。我們來的時候,見到的只是殘磚斷瓦廢墟中一池寂寞的春水。

蓬溪村

鶴盛溪是楠溪江的支流。

白鶴翩翩,迎風弄羽,青山綠水間聲聲清亮的鶴唳,似乎告訴你這是人間的仙境。

千百年以後,鶴已珍稀成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鶴盛溪風光依然秀美如昔,卻變得名實不副了。

背枕鶴盛溪,蓬溪村是楠溪江中游風景最優美的古村。村子東西南三面環山,狹長的村落就是山嶴中的小小桃花源。鶴盛溪在村北水口的懸崖下拐了個彎,日積月累,溪水在崖壁底衝刷成深不可測的灣潭。

依靠深潭峭崖作為天塹,村民們在絕壁上修鑿了一裡多長的棧道,作為進出的唯一通道,雖然不方便,但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蓬溪村顯得特別安全。

蓬溪的村民以謝氏為主,雜居著少量的李姓。楠溪江流域的謝氏都是名門之後,他們的遠祖是古代赫赫有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

謝氏在東晉一朝,既是百年望族,又有中興之功,謝靈運世襲爵位康樂公,世稱謝康樂。劉裕篡奪司馬氏政權後,打擊舊家世族,謝靈運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南朝宋武帝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十八歲的謝靈運被放逐為永嘉太守。到永嘉後,謝靈運意氣消沉,寄情山水,不問政事。《宋書》本傳這樣記載:“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

想必楠溪江的佳絕山水留給謝靈運的印像實在太深,宋文帝元嘉十年(公元433年),謝靈運在廣州被殺後,後人扶柩回到永嘉,建墓並定居於溫州城內。北宋年間,謝氏後裔又回到鶴盛溪畔建村築寨,圓了六百年前謝靈運的一個山水隱居之夢。

蓬溪村的水口叫霞港頭,為了鎮住鶴盛溪衝刷下來的洪水,村民們在這裡種了一棵虯干參天的古樟,在古樟下修建了一座關帝廟,以祈福辟邪,保障全村平安。關帝廟前的小廣場,就是村裡四時八節游龍舞獅的活動場所。

不過,去年我們來到蓬溪村的時候,霞港頭已經不復是舊時險峻幽深的風貌。

八五年,村裡修築機耕路,開山炸岩,山崖絕壁和所有的棧道全部化為碎石塵埃滾滾瀉入鶴盛溪,把溪灣中清幽的深潭湮滿成淺淺的灘地了。

“蓬溪村的千年風水從此破了!”我想,“先人們選擇蓬溪作為居住地,目的是為了避世,後人的願望卻是努力走出這虛幻的桃源,追逐世俗的享樂,謝氏族人在此定居千年之後,走的路卻是南轅北轍了。”

繞過關帝廟進村,村口有一個小而簡陋的康樂亭,是紀念先祖謝靈運的鄉土建築,現在成了村裡年輕人打紙牌的樂園。

蓬溪村中的風水原也極好,村東有山泉水彙聚的瀦湖,湖中有青螺髻一般的鳳凰嶼,湖水東南有文筆峰,正合“筆入硯池”的說法。不過近二十年來,村子四周的山林伐盡,泥沙隨雨水而下,祖先辛苦挖掘的“硯池”早已淤積成了真正的稻田。

村裡的老屋還保留了一些。

有一幢楠溪江流域典型的“水院”住宅,三進兩個院落,前面的水院正中是條石砌築的甬道,甬道兩側是對稱的兩個水池;後面的水院則整個院落都是池水,池邊的屋檐下胡亂堆放了直疊到檐椽的柴禾稻草。這所水院宅第建於明代,加上左右的跨院,房間總數有七十多間,現在雖顯破敗,在四百年前可是鄉間數一數二的豪宅了。

蓬溪最精致的老屋是建於晚清的“近雲山舍”,有江南一帶常見的青磚嵌石匾門樓。門額上“近雲山舍”題字落款是南宋大儒朱熹,兩邊是體現儒家傳統教誨的石雕對聯“忠孝持家遠,詩書處世長”。“近雲山舍”院子裡保存了一堵精美絕倫的磚雕花牆,是永嘉縣保護文物。這牆原是對稱的兩堵,對面的已經破壞無存了。

傳說朱熹在兩浙東路常平鹽茶公事任上,曾到楠溪江訪問地方學者耆宿,其中就來過蓬溪村。原來村口鶴盛溪絕壁上的摩崖石刻有朱熹題的“釣台”兩字和一首五絕:

觀魚勝濠上,把釣超渭陽,嚴子如來此,定忘富春江。

四句小詩評點了莊子、姜子牙、嚴子陵三位超級大名人,也把蓬溪村水口的絕佳勝跡發揚到淋漓盡致。只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是遺事了,霞港頭摩崖石刻都已在十六年前的爆破聲中化作煙塵,隨鶴盛溪的清清流水而永遠逝去了。

旅跡苔痕主人,舊蓑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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