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日記(6)喀什香魂/時間的河流/艾提尕爾

作者: maozhuchen

導讀9月6日阿克蘇-喀什 早上七點半,天還是黑的。我們幾個坐在阿克蘇友誼賓館的餐廳裡等著吃早餐,長條餐桌上還是空空蕩蕩的,廚房裡鍋碗瓢盆的聲音響起來了。今天我們要去喀什了,終於要到喀什了。從阿克蘇到喀什行程500公裡。要開五六個小時。舍師傅說早點走,七點半就得吃早飯。內地人到新疆其實挺容易適應的,晚起晚睡就行了,偶爾早起一下也並不覺得很辛苦。 ...

9月6日阿克蘇-喀什


早上七點半,天還是黑的。我們幾個坐在阿克蘇友誼賓館的餐廳裡等著吃早餐,長條餐桌上還是空空蕩蕩的,廚房裡鍋碗瓢盆的聲音響起來了。今天我們要去喀什了,終於要到喀什了。從阿克蘇到喀什行程500公裡。要開五六個小時。舍師傅說早點走,七點半就得吃早飯。內地人到新疆其實挺容易適應的,晚起晚睡就行了,偶爾早起一下也並不覺得很辛苦。

出了阿克蘇是柯坪縣,然後是巴楚縣,伽師縣,就是那個以伽師瓜出名的地方。在伽師路過西克爾鎮,據舍師傅講是那裡的交警“連天上的鳥兒飛過都要扒下一層毛來”,我們的無車牌行駛的車能夠安全過關嗎?果然一個交警上來禮貌地敬了個禮,舍師傅有點心虛地摸出那張在克孜爾派出所開的證明,那交警研究了一會,上面有派出所的紅色印章,似乎實在也沒什麼把柄,於是又敬了一個禮,放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在到達喀什之前經過的最後一個城市是阿圖什,克孜勒蘇克爾克孜自治州的首府——很拗口的名字。阿圖什是以商人出名的,那裡的商人號稱“新疆猶太人”, 小城裡居住著不少民間富豪。沿途還看見了南疆鐵路,但是列車很少,好不容易看到一輛旅客列車,開得比汽車還慢。

一直想下車找個有遮蔽的地方“唱山歌”,但是一路上看來都是坦蕩的地勢,毫無遮掩,看著看著眼睛累了,一不小心睡著了,等到醒來,車子已經進了喀什城。首先的印像是現代化新城,街頭熙熙攘攘,陽光熾烈,紅燈停車的時候,看到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維族女孩亭亭地立在街邊,像一朵微黑的牡丹。在一個路口接到了我們在喀什的地陪駱導,一個精干的小伙。先去酒店,有意思的是,我們住的“香都酒店”在“全聚德”喀什分店的樓上,北京烤鴨在上海生意不怎麼好,在喀什不知如何,但是新疆人對禽類似乎非常嗜好,大盤雞店隨處可見,而且據說烏魯木齊的肯德基在開張之日長龍逶迤,破了全國紀錄。

中飯吃到了全程最鮮嫩的烤羊肉,一大塊一大塊地串著,皮脆肉酥,入口即化。還有手抓羊肉飯,當然我們還是用筷子吃,裡面放了杏干,葡萄干和羊肉塊,芬芳濃郁,心想每天中午要是能吃上一碗那就能上山打老虎了。在飯店門口買到了新鮮的無花果,一大個一大個,嫩黃色的,用綠色的葉子托著賣,味道很清新爽口。

從城區到香妃墓有一段路,走著走著竟然遇到一列葬禮的隊伍,也正是往香妃墓的方向去,看車輛的檔次和陣容,死者的社會地位不低。而且導游講穆斯林都講究要葬在名人或者望族的墓地附近,香妃墓附近的墓地那就相當於八寶山了。香妃墓其實是香妃家族的墓地,全稱叫阿巴克·霍加麻扎。院子裡一半是清真禮拜寺和教經堂,一半是墓園。禮拜寺和教經堂都已歷經了數百年的滄桑,教經堂的一側幾乎隨時都會傾頹。大禮拜寺的柱子用的是整棵的胡楊木干,外面包裹的漆色已經有點黯淡剝裂了,上面蓮花朵朵盛開,暗示著這片土地上佛教和伊斯蘭教曾經有過一段水乳交融的歲月。天花板下的橫梁上描著彩繪,猛一看很像漢地的雕梁畫棟,仔細一看,畫的都是西域的景色——雪山、湖泊、清真寺等。

推開一扇木門就到進了墓園,進門先看到的是一個玫瑰花園,在這一點上伊斯蘭教和基督教非常相似,認為天國開滿了玫瑰花,粉紅的玫瑰映襯著一座藍綠相間的宮殿式的建築,外型方整,四角立著四根圓柱,中間是一個拱圓的頂,頂上一輪彎彎的新月。門樓和四角的圓柱上貼著各色琉璃磚,綠色的琉璃磚猶如異域少女的深邃眼眸,暖金色的則讓人想起大漠深處落日的余暉,中間間隔著藍白花的瓷磚,上面燒的是伊斯蘭藝術經典的對稱紋案。屋頂外檐的鏤空雕飾宛如少女的抽紗裙邊。墓室內的穹頂設計巧妙,沒用一根柱子、一塊磚石。中央築有半人高的平台按家族的輩分和性別排列著五代72人大小58座墳丘。大小不一,因性別和輩分而異。在後排的東北角落裡,有點幽暗的地方,有一個小巧的魚脊型墳丘,那就是伊帕爾汗——香妃的墓。前面的正中的是家族中的男性和長輩的墳丘,要高大得多。阿巴克·霍加家族曾經在南疆風雲一時,地下的這些靈魂所涉及的兩百多年的歷史充滿了教派傾軋,政治迫害,家族背叛的血腥氣味,然而一切都已被歲月洗刷,只剩下一縷香魂飄蕩至今。香妃的哥哥和叔父因為幫助清政府平定族人“大小和卓”的叛亂而受到清政府的犒賞,香妃也因此嫁入皇室。成為乾隆寵愛的妃子,雖然是政治背景的聯姻,但是一位威武的出身北方彪悍民族的皇帝和一位迷人的西域女子之間婚姻總是令人遐想的。當歷史塵埃落定,長久縈繞在人們記憶的,卻往往是那種真偽難辨,但卻能夠滿足人們所有好奇和夢想的往事。

離開香妃墓,我們去訪喀什的老城,這是喀什最迷人的一面,“中世紀的波斯古國”的余韻尚在。從遠處看,老城就像新城中的一塊飛地。外面是大馬路,大高樓,馬賽克,車水馬龍,老城就像被洪水圍困的一塊高地,上面密密地擠滿了方方的土黃色的老屋,孤單而又無助。真擔心那現代規劃的洪水會不斷漲高,高地有朝一日轟然坍塌。在山背處拾級而上,我們入了老城,一時間,時光好像停滯。午後的陽光懶散地照著狹窄的街巷裡,兩邊的院落都閉著門。抬頭看,屋檐之間是南疆蔚藍的天空,陽光刺眼,而進了過街樓的廊道又突然昏暗,就這麼忽明忽暗地在街巷裡穿行。在安靜的巷子裡突然會跑出來幾個小孩,有剛放學的乖巧的小女孩,也有男孩聚在一起打打鬧鬧的,這裡的小孩全都長得很漂亮,眉眼非常精致。對於陌生人的鏡頭一點也不畏懼,而且會笑嘻嘻地擺pose,等拍完他們會圍著你“阿恰阿恰”地喊,一開始還以為他們要搶照相機呢,後來才知道是“看一下”的意思,他們好像特別喜歡上鏡頭,然後很陶醉地圍著你看照片的回放。入了幾戶民居,有的家裡是打銅器的,有的是做繡花和布藝的,有的是織地毯的,還有的是房子的地勢特別好,有露台,能夠看得到老城的全景。可以在露台上喝茶,看遠處土黃色的層層疊疊的屋頂上升起的摩天輪,也可以在人家的客廳裡盤腿坐坐,面前的小桌上擺滿了各式干果,還有一摞馕,維族人家裡的客廳是男客與女客分開的,男人聊男人的事,女人聊女人的事,互相不攙和。入了一個院子,一個戴頭巾的,長相溫婉的維族阿姨在門廊下裡踩縫紉機,屋裡掛了各式繡品,還有從鄰近的巴基斯坦批過來的各式披肩,供游人選購,我們就像進了人家家裡的起居室,脫了鞋赤腳站在地毯上,一條一條地試披肩,那個阿姨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我在鏡子裡自我陶醉,也不起勁推銷,談價錢的時候很靦腆,眼睛裡透出居家女子溫潤如玉的目光,沒好意思跟她多砍價,買下了幾條披肩和一方小小的十字繡帕。老城的居民似乎很適應這種“被參觀”生活,若無其事的照樣過自己的日子,白胡子老漢坐在院門口曬著太陽,大媽在角落裡劈柴,披著棕色遮面頭巾婦女款款地從街上走過,幾個維族漢子在清真寺門口閑坐聊天,一切從容淡定。清真寺門口的街邊的樹蔭裡有一口天然的泉眼,水龍頭裡流出的水可以直接飲用,嘗了一口,清冽甘甜,不知是否隨這座古城的時光,流淌了兩千多年。

喀什綠洲左倚險峻的蔥嶺(帕米爾高原),右接茫茫的大漠,《馬可·波羅游記》中,它是"貨如雲屯,人如蜂聚"的"東方開羅",市場裡堆陳著流光溢彩的中原絲織,還有月氏細氈、大秦琉璃、安息香料、罽賓麻布、大宛駿馬和於闐美玉,商旅隊伍操著各色口音,穿戴著各色裝扮在市井間出入。喀什人早就習慣了人來人往,潮起潮落,日子如河緩緩流去,巷道間,門廊下,塵土中,隱約傳來經久不息的吟唱······

在老城的一家手工藝店中買到了傳說中的超小尺碼的樂器,彈撥拉、熱瓦甫、都塔爾等傳統樂器都被做成可以把玩於手掌間的尺寸,精致可愛,撥一下弦能發出琮琮之聲,令人愛不釋手。下一個目標是尋找小人國,讓那裡的樂手用這些樂器組一個微型樂隊。

傍晚時分終於來到了艾提尕爾清真寺,全中國最大的清真寺,位於這個中國最西端的城市。到達時裡面正好在做禮拜。還要等上一會兒才能進去。正好到一邊的英吉沙小刀店裡看看,選了兩把上好的小刀。短短一把刀,據說是可以用來殺牛宰羊的,刀鋼淬得微微發藍,閃著寒光,上面刻著制刀師傅的維語名字。據說喀什機場所有刀具都不能上飛機,即便托運也不行,店裡就有郵政快遞服務,於是當場寄回了上海。在廣場上又溜達了一會兒,走過來一個漂亮的維族女孩,戴著紅領巾,主動要求和我們說說話,鍛煉漢語,正說著,清真寺的大門轟然而開,禮拜結束了,裡面傾瀉出一股人潮,清一色的全是頭戴白帽的男子,有很多上了年紀的維族老漢,穿著長袍式的風衣,風度翩翩。女人在清真寺裡面是沒有位置的。感覺這真是一個男權社會啊。所幸的是,女性游客目前尚允許入內。

走過夕陽下金色鑽天楊夾道的前院,我們脫了鞋,進入正殿,外面是寬闊的門廊,裡面是一個橫矩形的大殿,與佛教和基督教的殿堂相比,伊斯蘭教的禮拜寺簡素寧靜。沒有塑像、垂幔、沒有繚繞的香火和任何令人炫目的東西,就是一個空落落的大廳,地上鋪著紅色的地毯,在正中偏右的地方安放著一個講經寶座,寶座旁邊的牆上有一組鐘,一共有7個鐘面:1大6小,大的走的是喀什時間,其中一個小的是北京時間,兩鐘時差將近三小時,其余5個是靜止的,分別指向穆斯林晨禮、午禮、昏禮、晚禮和宵禮的時段。艾提尕爾的“鎮寺之寶”是講經寶座前鋪的一塊陳舊的白色絲毯——那是80年代伊朗總統哈梅內伊訪華的時候贈送給艾提尕爾的禮物。據說當時行程中沒有喀什,但總統很希望在星期五下午的“居瑪日”親自來這裡做禮拜,當時喀什還沒有民航,中央特意安排專機,從北京飛到喀什,總統就跪在這幅毯上做禮拜,完畢便贈給了寺裡。艾提尕爾的影響力可見一斑。正殿外面正中有一個寬1.8米,高近4米的米合拉普(牆壁上圓拱形圖案),拱窗內的時鐘顯示的時間是6點16分,北京時間已經8點16分,做禮拜的人潮已經散去,但是面前的一個頭戴綠色花帽的老者仍舊靜靜跪坐,手捧一本古蘭經默念。牆角放著阿訇們的白色纏頭。在正殿外面的棚子裡,一群誤過了禮拜時間的“遲到生”正在跪拜。誤過禮拜時間的人就不能再進正殿了,只能在外面的棚子裡“補課”。這些生得壯悍的異族男人,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但是此時此刻卻對一個冥冥中的存在充滿了敬畏之情,一舉一動小心翼翼,誠惶誠恐。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突然覺得自己像荒原上游蕩的孤兒,無處可去。

黃昏的艾提尕爾靜謐安詳,信徒們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鑽天楊的影子在地下漸漸拉長。然而艾提尕爾也有它的狂熱一刻。每到開齋節和古爾邦節,艾提尕爾是全疆穆斯林的聚禮之地。2006年的開齋節禮拜,有四萬五千人彙聚到這裡,我們無緣盛況,只能從當年《南方周末》記者的報道中略微體知一二:

“天光剛剛閃現,艾提尕爾清真寺就傳出了一聲聲悠長、悠長的呼喚:“安塞拉甫———哈依魯木比乃———那吾來———”, 主持站在高高的宣禮塔上,向還裹著沉重而粘稠的夜靄的喀什呼喚。安放在艾提尕爾清真寺屋頂的電喇叭把這聲音送向喀什的各個角落。一遍又一遍的呼喚,喀什就在這呼喚聲中醒來。影影綽綽中,細如蛛網的小巷吐出許多男人,每個人都在肩上扛著一塊毯子,像是在夢中一樣,朝著那聲召喚發出的地方游走……喀什就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城市,它的每一個早晨,都是這樣醒來的。它不是因為天亮而醒,不是因為鳥蟲雞鳴而醒,而是因為這樣的一聲聲的召喚……越來越多的人彙集到喀什解放北路的十字路口,不遠處一拐,一座宏偉的土黃色清真寺聳立在眼前,這就是艾提尕爾清真大寺。

太陽的第一縷金輝最先灑向清真寺高高的宣禮塔尖挑起的新月上,先一步來到艾提尕爾清真寺廣場上的人已經跪下,地毯連著地毯,人挨著人,像士兵列隊一樣,一行行跪得整整齊齊,後面的還如潮水般地湧來。居瑪·大毛拉·阿吉蒼老的像唱歌一樣的聲音,從電喇叭裡傳來,禮拜前的講經已經開始。

……

記者雖然無法聽懂居瑪·大毛拉·阿吉的語言,但可以感覺到它的韻律,在那不急不忙的節奏裡,有一種慈祥,有一種讓人安靜的力量。

突然間,那個平緩慈祥的聲音又變成了召喚,整個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像是接到了命令:齊刷刷地跪下去,叩頭,起身,再跪下。叩頭,整個上半身都匍匐在地。當額頭和土地接觸的時候,廣場上一片靜默。時間凝固了,喀什凝固了,仿佛世界只有一個中心,那就是艾提尕爾清真寺。

禮拜結束,人們沒有完全散去,很多人仿佛還在等待著什麼。片刻的空白之後,一聲嘹亮的嗩吶從艾提尕爾穹頂上直瀉而下,急促的達甫鼓暴雨般地撲打著心肺,廣場上的人們突然大幅度地旋轉跳動起來,艾提尕爾節日薩滿舞(一種早於伊斯蘭教的原始宗教舞蹈)開始了。宗教的嚴肅瞬間轉為世俗的快樂,艾提尕爾巧妙地將兩個極端銜接融合在了一起,這就是艾提尕爾的魅力。舞蹈整整進行了一天,跳累的人們在片刻的下場休息之後,又躍動起舞步,當太陽最後從艾提尕爾身後滾落下去,黃昏籠罩大地之後,人們才漸漸散去。”

令人落淚的艾提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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