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旋,無涯(六)

作者: joejoezcx

導讀淺走山南 這是一個旅途, 開始於明媚的午後。 路過旖旎山水, 路過農田莊園, 踏著陽光的節拍,心中平添幾分色彩。 路過古老的城堡, 路過瑟蕭的墳陵, 看那短暫潮濕的童話,在風雨中凋零飄散。 路過溢滿信仰的聖地, 路過千年輝煌的廟宇, 將浮躁絮亂的糾纏,悄悄地趕出心房。 路過一些平凡的面孔, 路過一些飄逸的心情, 迷信了孤獨的腳步,在花香中愉� ...

淺走山南

這是一個旅途,

開始於明媚的午後。

路過旖旎山水,

路過農田莊園,

踏著陽光的節拍,心中平添幾分色彩。

路過古老的城堡,

路過瑟蕭的墳陵,

看那短暫潮濕的童話,在風雨中凋零飄散。

路過溢滿信仰的聖地,

路過千年輝煌的廟宇,

將浮躁絮亂的糾纏,悄悄地趕出心房。

路過一些平凡的面孔,

路過一些飄逸的心情,

迷信了孤獨的腳步,在花香中愉快輕盈。

這是一個旅途,

結束於明媚的午後。

1

去山南的路況相當好,好得不像是西藏境內的路。班車在柏油路上撒丫子奔跑,無比歡快。

窗外郁郁蔥蔥,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樹木生長在河裡,把大半截枝干探出水面,托起一抹鮮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一路往南,河汊縱橫,林木蒼翠,大片大片的青稞地洋溢著豐收的味道,一派典型的藏南田園風光。

經過一些村莊,車上增加一兩個陌生的面孔,或是下去一兩個陌生的背影。大多數時候,車廂內是安靜的,三個半小時的車程不足以醞釀出些什麼有趣的事。

途中收到母親的短信,回復以後才驚覺母親居然學會發短信了。在我出行前,手機對母親來說還只具有通話功能。後來才知道,從我進藏那天起,母親就開始不懈地學習筆畫輸入法,經過不斷摸索後終於能夠發送出結構完整意思明了的信息。雖然發一條信息常常要花上幾分鐘的時間,但母親依然感到興奮自豪。

風箏是我,放風箏的是母親,短信,是我們之間的線。

計劃先去桑耶寺,路過渡口的時候,司機提醒我們下車。

渡口旁坐了一群男女老少,打牌喝茶聊天曬太陽,看上去像是以渡口營生的家族成員。真正的過渡者,只有我們三人。

人群中,一個男子朝我們扯起了嗓子,說下午只有回來的船,到對岸的一般都在早上。想現在過去就只能包船,然後信口開出了一個三位數的價格。因為是壟斷經營,沒有什麼可以還價的余地。商量了一會,你不情,我不願,談判告吹。不甘心被宰,也不在乎趕那點時間,於是決定先到澤當再做打算。

在很多人眼中,能來西藏“耍”的都是有錢的主兒,有款的腕兒,並且不需要有留住熟客的顧慮,刀子自然得磨得快些。而最好的防宰術,不是“有錢”而是“有閑”。

班車司機沒有把車開走,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待我們重新回到車上後,朝渡口的人嚷了一聲,聽著像是在笑他們太過貪心。

半個小時後,到達澤當鎮。找到功略上推薦的招待所,以八十元的價格拿下一個三人間,住宿條件是我在西藏境內所住過的最好的一次。

登記住宿時,服務員小妹用有些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明顯在懷疑我和這兩個女子之間的關系和純潔度。我用盡量純真無邪的目光和憨厚淳樸的笑容來告訴她我們仨不是因為荷爾蒙失調才走到一起的,看得她趕緊低下頭去。

回想去年,川北甘南青海,一路結伴的都是些姐姐妹妹阿姨,同吃同游同宿,還曾經有過和兩個JJ共寢一張單人床,和三個MM一起“混帳”三天的經歷。友情,是不拘於形式和環境的。

驢子間的情誼,在藏族兒女眼中似乎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們是否習慣的認為,男女間的關系僅限於陌生人和情人兩種呢。愛或不愛,簡單明了,而其它的情感,無足輕重。

放好行囊,天色尚早,決定四處逛逛。

2

聽楊MM說,澤當是她家鄉的對口援建地區,走在鎮子裡,倍感親切。

雖然大家都是第一次來西藏,但我覺得楊MM早已與西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那些不經意的注定,常常讓人在陌生的境域裡尋到熟悉,找到溫暖。

澤當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城鎮,幾條橫平豎直的街道構成了她的骨架。每條街道都有其經營的側重點,金銀首飾、五金建材、鞋帽服裝,在有組織有紀律地物以類聚後,占領了中心區的幾條主要街道。這使得買主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物品,符合時下流行的建設效率城市的理念。

因為地理環境的優勢,城鎮裡經常能看到養眼的綠色,包括婀娜的拖著油綠長辮的柳。

這裡是山南地區政治、經濟、交通和文化的中心,但沒有 “中心”的局促和浮躁。政治平淡,經濟樸實,交通尚算方便,而文化,在我眼中,特指價格合理的網吧。

街上的人不多,偶爾見到幾個衣著鮮艷的游客,金發碧眼。店鋪大都開著,生意冷清,說是蕭條也不過分。

這是一個安靜的城鎮,起碼,在白天是安靜的。

在拉薩的街邊,常能看到炸土豆的小攤,土豆片在冒著油泡的鍋裡逐漸變成金黃色,撈起後,裝在小袋子裡,倒入辣椒粉和其它一些調料,和勻,用牙簽扎著吃。怕上火,一直沒有嘗試。

在澤當,也有。兩個MM忍不住買了一小袋,口感和味道竟是不錯。食物,越是民間的,越好吃。

選擇了一間還算潔淨的面館作為晚餐地點。要了三碗雞雜面,用橙紅色的碗盛著,面湯上漂著一層辣椒油,看上去活力四射。

沒吃幾口,三人的口腔便開始燃燒起來,吐舌咧嘴,拼命喝水,最後索性將水直接倒入碗中稀釋辣味,怎奈此面湯非比尋常,即便這樣也不能消除我等心頭之辣,隨後又讓服務員拿來三只空碗,將面和湯徹底隔離,至此,面條方得勉強落肚。一碗面條經過我們如此加工改造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回歸到最原本的滋味,老板娘看到我們吃面的狼狽樣更是忍俊不禁。

直到最後,楊MM還是剩下了小半碗,身為湖南MM的她被我和王MM強烈鄙視一番。不過,又有誰規定湖南MM非要是辣妹子不可?

結賬時,望著滿桌子的碗,歉意地對老板娘說了一句: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系,沒關系。”,老板娘滿面笑容,“下次來記得提醒我們不放辣子就好。”

早就應該猜到是四川人開的面館。大意了。

3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風,卷起滿地沙塵,迷得人睜不開眼。背風而行,看見幾只朔料袋在空中起起落落,輕舞飛揚,竟有些說不出的美。

回到房間,嘴裡還殘留著塵土的味道。窗外昏天昏地的街巷,模糊了小鎮的面目。

大風持續了很久。澤當的傍晚,下著沙。

我們用撲克、旅行日記、電視去消磨枯燥的時光。在窗台上擺出各種搞笑的姿態,拍照,然後讓笑聲肆無忌憚地充滿房間。

當天色變成墨黑的時候,鎮裡為慶祝西藏自治區的生日燃放起焰火。坐在窗台上,探出身子,看那些絢麗的花朵在夜空中綻放,一朵化成千萬朵。最後,星星點點地落下,飄無所蹤。

那短暫的絢爛,是那麼的迷人,使人幸福,但沒有人知道,在盛放的那一剎,會不會痛。

澤當的煙花,讓我們想到了身在拉薩的曾叔叔和封導。那是他們在西藏的最後一夜。

我們通過短信相互開著玩笑,沒想到玩笑開得過了頭,引發了一場有驚無險的情感事故。由於事件情況特殊,在此按下不表。

每個人在潛意識裡都渴望被某種情感呼喚,在特定的環境和氣氛下,這種人性的本能會變得異常敏感。特別是在氧氣稀薄的西藏。

夜間的風,載著不同的夢,嘩啦啦。

4

九月一日。

雍布拉康,一個好聽的名字,也是我們山南的第一站。

在一個豎著奔馬銅像的十字路口,找到了直達雍布拉康的中巴。不多久,車子便開出了城鎮,公路的兩旁,是蒼翠的樹林和開闊的青稞田,其間隱匿著些小徑,蜿蜒通往一個個藏式村莊。

雲層壓得很低,軟軟的,厚厚的,把陽光兜了起來。遠處是墨綠的山坡,一座接著一座,因缺少光線而顯得有些潮濕。

在一片平坦的河谷裡,憑空冒出一處聳立的山頭,孤零零地立著一座白牆金頂的古老宮殿。雍布拉康。

車子停在山腳,沿著斜斜的山路走上去,西藏的第一座宮殿,在我們的頭頂。

一路上看到些外國女子,騎著白色犛牛,身體晃動的同時笑聲爽朗。宮殿代替了城堡,犛牛代替了白馬,牧民代替了王子,她們自己,一如公主般開心。

來到宮殿跟前,感覺到了它的厚重,卻失去了仰視時的凜然氣勢。

宮殿的後山上,鋪掛滿了彩色經幡,印著經文的紙片落了一地。和王MM一起,順著窄窄的小路上去,越走越險,看著腳下的碎石滑落山坡,小心翼翼地挪動,生怕有個閃失。

站在山頭,回望雍布拉康。古老,本身就帶著動人的力量。

下來的時候,身旁某男子指著山下一塊三角形的田地說,那是西藏的第一塊耕地。於是我興致勃勃地拍了下來。沒走兩步,一個導游指著一塊長方形的田地說,那是西藏的第一塊耕地。然後我及時糾正了錯誤,再拍一張。沒過多久,一個在當地工作的女子指著一塊多邊形的田地說,那是西藏的第一塊耕地。我郁悶無比,直接把相機塞回背包。

回到雍布拉康身旁,靠著宮牆,遠眺阡陌縱橫的良田遠山,說不出的暢快。清爽的空氣進入體腔,過濾出一些思緒的雜質,生命變得通透起來。

游客們進進出出,穿過那個幽暗的門口,去了解那些流傳了千年的王宮故事。贊普、公主、野心、戰爭、權力,全部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滅,剩下一些斑駁的遺跡,勾起人們對久遠時空的遐想。

宮殿外的轉經筒旁,坐著幾個老人,不鹹不淡地聊著天。

我們,或站或坐,說些願意說的話,看些願意看的風景。清清淡淡的時光。

在山上逗留了很長時間,沒有踏入宮殿欲望,直到離開。

5

回澤當鎮的路上,經過昌珠寺,規模不大,卻因一副稀世的珍珠唐卡而聲名遠播。

沒興趣為看一副唐卡花上幾十元的門票,大家都不願意花這冤枉錢。

在一家小飯館裡午飯,打算下午去藏王墓參觀卻不知如何前往,功略上的說法五花八門含糊不清,只好向飯館老板請教,可惜得到的回答也是模棱兩可。

我們的詢問引起了鄰桌一男一女的興趣,他們也計劃去藏王墓。男的姓雷,女的姓代,都是拉薩某中學的老師,趁著西藏大慶的假期出來旅游。相互聊了一會,大家都挺投緣,於是決定結伴而行。雷老師執教地理,對西藏的環境人文都有豐富的了解,又曾經到過山南,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我們的“雷導”。

雷導告訴我們,他曾經在去年去過昌珠寺,並只花了區區兩元的門票,就算物價飛漲,現在的票價也不應該超過十元。這和我們了解到的情況大相徑庭,於是跟著雷導和代老師重返昌珠寺。

走進寺院大門,一打聽,門票居然要三十大洋。雷導頗感驚訝並用自身經歷現身說法據理力爭。售票人員反問一句,你是在農歷新年時來的吧?只有那個時候的門票才是兩元。

雷導稍做回憶,答曰:好像是。

敢情寺院也時興春節大酬賓,眾人狂暈。一番討價還價後,票價始終居高不下,終於死心離開。

昌珠寺,因珠而昌,領教了。

回到鎮上,在路邊攔下一輛桑塔那,以四十元的價格談妥去藏王墓。上車時,司機一看要坐五個人,立馬變卦,以風聲緊查車嚴為由磨磨嘰嘰了半天,終止了生意。

又攔下一輛,司機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很爺們兒。唯一的條件是如遇到查車,要有人自覺下車走路過關。一口允諾絕對服從司機大哥的安排。大伙都知道,倘若被罰,羊毛出在羊身上。

路上遇到司機的朋友,交流了一下道路信息,據說沒遇到檢察員。好不容易放大假,和老婆情人女朋友親熱都忙不過來,誰有那工夫在大馬路上瞎轉悠呢。

在一個轉彎口,司機大哥還是很謹慎地停了下來,生怕有個別重財輕色的檢察員不厚道地突然襲擊。雷導很紳士風度地下車走了一段。此後一路暢通無阻,車子一直開到那些皇宮貴族的陵墓旁。

司機大哥納悶,別人都跑到熱熱鬧鬧的拉薩歡度大慶,我們卻來與這些冷冷清清的墳堆做伴,純屬吃飽了撐著。

沒有去過多地解釋,有些東西不需要相互理解,也不可能相互理解。

話說回來,既然是普天同慶,也應該包括那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亡靈。來看看他們,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6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陵墓,但察覺不到絲毫的帝王氣息,甚至連一塊起碼的碑銘都尋不著。如果不是雷導介紹,我會認為那只是座天然樸實的大土包。

曾經的輝煌,都已成過眼雲煙。可以念念不忘,卻不能緊緊不放。

能名垂青史已是莫大的幸運。

沿土路走上墓頂的時候,一個在路邊擺攤的藏族老阿媽指著一些亮晶晶的石頭,頻頻向我們招手。走近細看,發現是些零碎的水晶和礦石。透明的水晶折射出彩色的光芒,惹人喜愛。一問價,大一點的一元,小的五角,實在誘惑,忍不住挑了一塊,愉快得像撿了什麼大便宜似的。

看到我們欣喜若狂的樣子,雷導笑著說這一帶盛產水晶和礦石,他自己就曾經在山上見到過,並不難找。潛台詞明明像是在說:沒見過世面吧,市民!

我們一聽,兩眼放光,似乎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水晶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從此,大家過上了豬一般吃喝拉撒睡的幸福生活。

古代君王常常獨具慧眼,選擇的葬地都是風水寶地,即使百年之後還能天天和那些漂亮的石頭睡在一起。

由於長期風雨侵蝕,墓頂已從原來的方形平頂變成圓形,表面坑窪不平,隨意長著些枯黃的蔓草。

站在墓頂,視野開闊,到處是劃割得整整齊齊的青稞田,黃澄澄的一大片,在風中騷動,散發出成熟的氣息。整個墓群區保持著非常原生態的面貌,似乎埋在地下的不過是些無人過問的尋常百姓,並且肉體已經悄無聲息地轉化成了土壤的肥料。

雷導指著遠處幾座矮墩的山丘,告訴我們那些也都是藏王的陵墓。那些毫不修飾的山包,在我眼中倒像是這片土地表膚的幾粒頑強的青春豆。

但事實上,長眠於此的都是些地位顯赫的吐蕃君王。他們曾經征戰沙場,所向披靡,建功立業,開疆辟土,君臨天下,萬人景仰,然而現在,卻只能孤零零地堅守著這片芙蕪的荒涼。倘若他們的靈魂不死,會不會愴然淚下。

從“王”到“亡”,只在眨眼之間。

生命的結局都是一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只是不願面對。

站在墓頂的邊緣,混著陽光的風,拂過臉頰,干燥而溫暖。

下來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冒出幾個孩子,手裡拿著水晶和礦石,一路纏著向我們兜售。一再拒絕後,孩子們終於放棄,還無償地送給我們每人一塊礦石。孩子們的真誠被我誤會成一種商業手段,以大人之心度小孩之腹,再一次讓自己感到身為“市民”的悲哀。

豁然醒悟,藏地兒女臉上紅撲撲的高原紅本身就是一種真誠心靈的展現,坦蕩蕩;都市男女的盛裝艷抹不過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污濁,藏兮兮。

7

沒有興致去看更多的陵墓,於是把余下的時間交給雷導安排。

雷導指著遠處的一個小鎮,說在小鎮後面的河灘上有一種可以搖響的石頭,是否有興趣去找找。對於那些古靈精怪的東西,我們從來不願錯過。

通往小鎮的是一條沙石路,偶爾有車輛開過,揚起滾滾煙塵,一陣咳嗽聲後,大家同時變身成灰頭土臉的“風塵子”。

快到小鎮的時候,雷導帶著大家拐進一個小村子,說是走捷徑。村子裡的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大膽一些的孩子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我們一回頭,便哄笑著散去。

在村子裡轉了一圈,看到了目光呆滯的耕牛,汪汪亂叫的土狗,四處亂跑的母雞,就是沒找到通向河灘的捷徑。雷導不住地撓頭,一臉歉意,埋怨自己記性不好。其實沒有誰會怪他,多走幾步正好可以順便看看藏民的生活風俗。不過越是這樣,他越是著急,可愛得像個孩子。

向村裡人打聽清楚後,順利地來到河灘。據雷導說,由於過去雨季時河水經常泛濫成災,當地居民人為地改變了水流的方向,還建起了防洪壩,原來的河灘變成了現在的廢棄物處理場。

河灘上滿是生活垃圾和廢棄品,隨處可見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朔料袋,還有各種尺碼的被穿壞的軍膠鞋——通常是在大腳趾頭處被豁開一個大窟窿。

找了好久,沒有發現那種能夠搖響的石頭,卻看到另一種有趣的礦石。此礦石呈赤褐色,大都是正方體,鑲嵌在其它的石塊中,要想挖取出來,卻是非常的不易。倘若取出,母石表面必定會留下一個方形的凹洞。仔細一看,這些礦石就是方才孩子們送給我們的那種。

與水晶和礦石相伴的童年,是幸福,還是不幸?

我開始有些後悔沒有在他們的手中買下一些東西,即使我並不真的需要。

8

河灘的盡頭,是連綿山坡,山腰上建有一座規模不算大的寺院,紅頂白牆。在寺院的正前方,立著一座巨大的白塔,在禿黃的山坡上格外醒目。

寺院右側的山頭上,保留了一段蕭殺斑駁的殘牆,不知因何修建,也不知為何衰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在那裡矗立了很久,很久。老得讓人忘了它存在的意義。

雷導說他上去過一次,為了親手觸摸那段古老的牆。問我們想不想去看看,大家猶豫不決。代老師因為前幾天和雷導騎車去羊湖摔傷了腿,楊MM屬於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女子,我擔心花的時間太長下來後找不著回澤當的車,王MM是一個懂得牽就的善解女子,商量了很久,終於放棄。

選擇放棄,難免會錯過一些精彩,但萍水相逢的旅途,因此和諧。

走進鎮子裡,尋到回澤當的車。直到車子開動,也只零星地坐了幾個乘客,包括我們。

開出鎮子不久,下起了雨,密密的雨線,編織出廣闊的迷蒙。天與地,在茫茫幕簾中牽戀在一起,情濃情淡。

愛戀潤澤了萬物,在無意之間。就連那些看不真切的遠山,也在低語呢喃。

雨霽。干干淨淨的天空,畫出一道彩虹,其中的一端,延伸到田地之上才綺散淡去。

車上和雷導閑聊,話題圍繞著他的教學和學生。身為班主任的他,最操心的是學生們的學業,同時也在為尋求更好的教學方法而努力。為了提高孩子們的學習興趣,他還打破常規,帶著孩子們到戶外上課,把“愚教”變成“娛教”。

雷導的用心良苦讓我感到身為人師的不容易。我把自己在國外大學所受到的一些新式教育方法講給他聽,希望對他有些幫助,但西藏教育資源的匱乏和文化觀念的束縛使許多很好的理念和方法成為空談。

雷導說會去盡力嘗試,即使做起來相當吃力。在他憂慮的眼神中,分明看到:拿什麼拯救你們,我的西藏兒女!

車到澤當,把招待所的名字告訴雷導,然後分別。

一個愉快的下午,因為相遇。

9

在一家昏暗的小飯館裡挑了一張采光最好的桌子,在油膩膩的菜牌上點了兩個最普通的炒菜。晚飯的時候,陽光依舊燦爛。

飯館對面,是一家服裝店,擺賣的攤子擴伸到人行道上,花花綠綠的衣服招搖地挑逗著每個路人的購買欲。店門外豎著一台五音不全的音響,反反復復地播著一首節奏勁爆的藏歌,但由於音響生理機能的衰退,每到高潮部分,高亢的旋律就跑調委靡,讓人噴飯。

在我們的斜對面,坐著一對男女,不像當地人,也不像尋常游客。男的瘦削面孔,扎著長辮,一身風塵。女的面容飽滿,卷發齊肩,衣著光鮮。

從他們的閑談中得知,兩個人都是導游。男的是黑導,也叫野導。女的是正兒八經的旅行社導游。兩個人結伴去青樸朝拜,在那兒住了幾天。這讓我聯想到魔教帥哥帶著正派美女私奔到世外桃源私定終身的武俠故事。

青樸修行地也是計劃中的行程,於是主動搭訕,了解最新情況。野導很是熱情,不光詳細介紹了青樸還抽空講述了一些自己N年來在西藏游歷的片段。相較之下,我們的行走,不過是蜻蜓點水。

如果把自己比作是初上藏地的小驢,那麼他已經是在藏地縱橫多年的老狼了。

末了,問他們下一站准備去哪,野導嘴角上揚,吐出一個陌生的地名:拉姆拉錯。

拉姆拉錯?在腦子裡翻查一遍,沒有任何的相關資料。很明顯,不在同一重量級別的背包客談起話來會有代溝。

野導繼續熱情地幫我們掃盲。拉姆拉錯是一個湖,湖面不大,但名聲很大,離澤當約有七、八十公裡。歷代達賴、班禪以及其他大活佛轉世,都要派代表去此湖觀湖看影,神湖深處的景像往往成為認定靈童的根據,普通佛教徒也能從湖底影像中看出自己的今生來世,而更普通的觀光者也能在湖中找尋到自己的命運。

聽起來相當吸引,不過還是留到下次吧。一次游遍,不現實,也不願意。況且,命運這玩意兒,看清楚了,活著也就沒勁了。

晚上在房間裡插科打諢互相八卦,雷導突然來訪,給了我們一個SURPRISE。雷導說喜歡和我們這些嘻嘻哈哈的大小孩相處,自然,開心。我指了指印刷著“乳娃娃”的飲料箱子,大家再次笑作一團。

臨走的時候,雷導留下了聯系方式,歡迎我們回到拉薩後去他那兒做客。

此後,我們在拉薩又多了個根據地。

10

九月二日。

一早來到銅奔馬十字路口,沒有見到開往桑耶寺的客車,向當地人打聽,說是要八點半以後才會出現,索性先去把肚子填飽。

“龍眼包子店”,標新立異的招牌格外有吸引力,好奇心讓我們省略了選擇的麻煩。熱騰騰的包子端上來,一口咬下去,發現只是尋常包子,既無龍眼入陷,外觀也和龍眼扯不上半點關系。如此有想像力的品牌包裝,輕易地就抓住了人性的弱點,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站在馬路邊等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生怕一不留神,錯過了唯一的班車。

許久之後,一輛車頭標著“澤當——桑耶寺”的客車終於在人們的千呼萬喚中快速駛來,滿心歡喜地等待上車卻突然發現車上早就滿座,客車沒有絲毫減速的跡像,在人們又一次的千呼萬喚中揚長而去。

那視錢財如糞土的司機哥們兒,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不帶走一張鈔票,酷斃了。

無奈之下,只好結伴包車。與一對藏族情侶包下一輛破舊的迷你吉普,小情侶摟坐在副駕駛位上,我們仨擠在第二排。臨出發時又捎上一中年男人,想加入本就擁擠的第二排,遭到我們強烈抗議。

司機財迷心竅,好說歹說之下,女孩坐到了情郎的大腿上,中年男人被安置在正、副駕駛位之間,身體最柔弱的部分正對著掛檔杆。但願中年男子膝下不乏一兒半女,不然一時疏忽,很有可能為藏區的計劃生育做出貢獻。

精致的吉普塞進七個人,滿滿當當。在西藏,時間不是金錢,空間才是。

小吉普在通往桑耶寺的土路上飛奔,拖著一條長長的泥黃尾巴。道路的左側是雅魯藏布江,和其它大多數母親河一樣,大氣,包容。渾濁,通常是母親河共有的特征,因為她們必須能夠容忍億萬兒女在自己的懷中撒嬌、折騰、胡鬧,甚至傷害。那些清澈的河流,只配當情人。

狹小的車廂裡,我們上下顛簸,左右搖擺,樂趣無窮。三人感嘆一番,這過山車包得值啊!

一個多小時後,吉普駛進一個村子,三轉兩拐,停在了桑耶寺廣場旁。

在桑耶寺招待所登記住宿,按檔次高低,分五十、三十、二十,三種床位價格。服務員勸我們不要睡二十的,說是衛生和設施相對較差,實地考察後,發現房間衛生比我個人衛生強多了,差點想問她有沒有十元的。

出門在外,蓬頭污面、衣服髒亂是常有的事,自己本身就算不上干淨,所以從來不會過分計較住宿的條件。

入住多人間,發現同屋的還有另一個男子,來自成都,身材矮瘦,臉色黝黑,據說是從滇藏線上來的,也是剛到桑耶寺。這位胡子拉茬的兄弟居然有個很哢娃依的稱呼:小蘋果。

問他是否打算去青樸修行地,他說去,然後大家開始尋找最經濟實惠的交通工具——拖拉機。

11

一出招待所的大門,就可以看到那座糅合了藏、漢、印度三種風格的壯觀建築,鄔孜大殿。金碧輝煌的殿頂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讓人動容。代表著“世界中心”的地方,確實有它不凡的氣質。

尋伴找車頗費了一番周折,不是湊齊了人數找不到車,就是找到了車但不願去青樸。忙碌輾轉到下午一點,才得以順利上路。

從桑耶寺到青樸修行地大約十公裡,拖拉機要開上兩個多小時,因為是山路,還特別的爛。

車上坐了九人,除了我們仨和蘋果兄,還有來自廣州的一男兩女,一個溫州女孩,一個青島男子。五湖四海的人兒,千裡迢迢地趕來,聚集在這輛簡陋的拖拉機上,只為了那些素未謀面的修行者和那一百零八個苦修的洞穴。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

剛開始,大家都整齊地坐在拖鬥的邊緣,沒開出多遠,大伙就被顛得東倒西歪,一邊呼聲不斷一邊笑聲不絕。轉入山路以後,拖鬥前後左右傾斜搖晃得更加厲害,毫無平衡可言,隨時有被拋甩下去的可能。

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牢牢抓緊拖鬥邊緣,全身僵硬,害怕一不留神來個後滾翻,摔個四仰八叉土頭土臉,無顏面對山上聖僧。這樣堅持了一會,感覺手臂就要脫臼,痛苦不堪。

楊MM全然不顧滿拖鬥的泥土,隨性坐在了車板上,自得其樂地看起了風景。學著改變姿勢,剛一蹲下,背部就和拖鬥邊緣猛烈地撞擊了一下,引發了挫傷過的舊患,疼得我直不起腰來。

不再做無謂的抗拒,索性放松身體,任由拖鬥擺布,隨車搖擺,居然舒服了不少。

海拔漸高,風景也愈加壯美。青樸三面環山,敞開的一面對著雅魯藏布江,從近到遠,山谷、樹林、田野、江水,一點點朦朧,一點點飄渺。

越往上開,路越艱難,糟糕的路況不禁讓人聯想到愁腸百結和便秘。車輪經常陷入泥槽,吭哧吭哧的馬達擰足了勁,車頭左右扭動掙扎,刨出更深的槽, 無濟於事。然後大家自覺下車,走上一段,等拖拉機脫困趕上,再七手八腳地翻爬上去,痛並快樂著。

如此反復N次,終於到了車路的盡頭。要想看到修行者的山洞和聖跡,還得沿著山間小路繼續攀爬。

仰望青樸修行地,植被蔥蘢,雲霧蒸騰,繚繞山頂,籠罩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神秘。

王MM指著山上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築,說是要爬到那裡才肯善罷甘休。看了看楊MM,她說會盡力而為,絕不做最猥瑣的人。

在山下的小賣鋪裡喝了兩杯甜茶,補充水分和能量。和蘋果兄一起,四個人朝山上走去。

那三個裝備精良的廣州游客,下了車就決定賴在小賣鋪裡吃面休息,還不住地滿嘴跑飛機,大談進藏後的宏偉計劃。披著驢皮的鴨子。

其實楊MM根本用不著擔心,這麼多人搶著做最猥瑣的人,哪裡輪得到她。

12

書上說青樸是一個充滿了奇跡、充滿了想像力和幻想的神奇之地。由於肉體上沒有宗教和信仰的依附,我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迪斯尼樂園更加貼切。選擇青樸,只是為了嘗試去了解感受一種邊緣的生活狀態和維系這種生活的精神載體,除此之外,不用買門票也是一大誘因。至於那些淵源流傳的佛教經典和歷史手筆,我無意深究,也沒那智慧。

我覺得自己應該來看看,即便體驗和理解不能一致,甚至矛盾。

沿山路上行不久,看見一個尼姑庵,住著十多個尼姑,大都是些二十來歲的年輕面孔,有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劈柴、燒水、閑聊,或是相互潑水,追逐打鬧,清苦的生活,簡單的快樂。見到游人,也不躲閃慌張,配合著我們的鏡頭,滿臉歡欣雀躍,自然流露,絲毫沒有忸怩造作的成分。

單人照、組合照、集體照,游客的要求,一概滿足,同時她們自己也樂此不彼。白色的漁夫帽,褐紅的僧衣,燦爛的笑臉,潔白的牙齒,手挽手、肩並肩的姐妹情深,一一納入我們的鏡頭。

把照片回放給她們看,大家擠抱在一起,找尋自己的面孔,然後開心地笑,來自內心的喜悅,清脆單純。

她們的身後,是兩排簡陋的平房,只有屋檐和窗戶漆著彩色的花紋圖案,卻也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鮮亮。四周,是環抱的群山,蒼翠蔥郁,但看久了,也會乏累。

選擇在這裡度過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會不會寂寞,會不會不甘,又會不會後悔?一直不敢向她們詢問,害怕自己的好奇帶來不必要的尷尬,甚至傷害。

不想用內地都市女孩的生活與她們比較,因為根本不具可比性。不過,除了出嫁和出家,藏地女子是否還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

那些說不清楚的命運,不可逾越,更不可能遁逃。生活因此變得苛刻,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只須面對和接受,沒有選擇與改變的余地。

當生活已經成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習慣,選擇也就顯得多余了。

一路上行,王MM一直走在最前面,她說和她走路的男生基本上沒什麼成就感,因為總跟不上她的步調。我笑笑,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後面。那件扎在她腰間的深藍色外套,像一面揮動的旗子,引領我們勇攀高峰。

楊MM體力較弱,落在後面,一直堅持著,在大家的鼓勵下慢慢地跟了上來,即使已經疲憊不堪,臉上還勉強支撐起令人欣慰的微笑。

五顏六色的經幡纏繞在樹藤上,刻著經文的石塊隨處可見,這些被賦予了靈氣的物件,裝點了修行者的家園,也寄托了冥冥中的精神力量。青樸的肌體,因此變得更加充盈和神聖。

13

剛迷戀上西藏的時候,就聽說在青樸修行的都是些身懷絕技出手不凡的人,例如一步能跨二十多米啦,可以幾年不吃不喝還身體倍兒棒啦,懂得打坐誦經呼風喚雨啦等等,簡直是法力無邊,無所不能。

後來又聽說有很多修行者因受不了寂寞,參不透經文,悟不出佛法,修不成正果而終於瘋瘋癲癲,神志失常,郁郁而終。

對於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從來不去辨別它們的真偽,就算知道也毫無意義。作為一個掠過者,我所想見到的,只是修行者當下的生活境況。不奢望與修行者有精神層面的交流,即便想,語言也不通。

片段一。

我們喘著氣,走走歇歇,在青樸的半山腰,看到了第一間苦修的石屋。一個年老的比丘站在屋外燒水,干燥的樹枝在火堆裡劈啪響著。看到我們,她顯得挺高興,朝我們說了一連串聽不懂的話,然後指了指石屋的門,示意我們可以進去看看。我們有些遲疑,打手勢確認是否真的能夠參觀。“呀噢!”,老比丘肯定地點了下頭,主動領著小蘋果進入屋內。小蘋果出來後,我也探身入屋。

屋內非常狹小,光線昏暗,壁上貼著蓮花生大師的畫像和寫著經文的書頁。屋的盡頭,供奉著幾尊佛像,兩盞微弱的酥油燈發出昏黃的光,像兩只惺忪睡眼。斜對佛像的牆壁有一凹處,放著簡單的鋪蓋和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屋內簡化到了極限的陳設,讓人懷疑它能否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

在屋內呆了一會,有種森寂的壓抑感,出來時呼出一口郁濁,眼睛被陽光晃得眯成一線。

臨走時我們留下幾張零鈔,算是一點心意。年老的比丘在門外向我們揮手告別。寬大的紅袍、黃色的腰帶、祥和的眼神,凝成一份超然的心境。

片段二。

羊腸小道的盡頭,是一間簡陋的鐵皮房。當我們走近的時候,房裡走出一位藏族老阿媽。老阿媽手執念珠,神色和藹,估計是天氣炎熱的緣故,頭頂還蓋著一條潤濕了的毛巾。在她的胸前,掛著五、六塊牌牌和飾物,像是輔助修行的法器。

“扎西德樂”,我們笑著向她打招呼。她展露出慈祥的笑容,深刻的皺紋蕩向眼角,然後伸手指向我們的頭頂,喉嚨裡發出些沙啞的聲音。我們抬頭,看見交錯的樹枝上掛滿了暗紅色的小野果。老阿媽把手放到嘴邊,向我們做了個吃的手勢。摘下幾粒,嚼在嘴裡,酸澀味道裡暗藏著一絲甜味。吐了吐舌頭,實在是酸,不再敢嘗試。

老阿媽在一旁看著,一直保持著慈祥的笑容。臉上的道道溝壑,仿佛是智慧的年輪。

片段三。

幾張破破爛爛的毛墊子,一幅藍底的刺繡唐卡,幾盞酥油燈,一個鋁制水壺,三五本膩濁的書,這些東西擠在一間幽暗窄小的修行房裡。在這些東西的中間,坐著一個低著頭的男人,發如毛毯,兩腮的胡須和頭發糾纏起來,卷曲著。

經過他的房間時,一只粗實的手臂突然從窗戶裡戳出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當我和他對視時,嚇了第二跳,以為見到了千年老妖。男人的臉,如同被搓揉後再被拔平的舊報紙,頭發胡子如熱帶雨林般茂盛,一雙眼睛放著怵人的光。男人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些什麼,另一只手拿起一個銅碗,遞向我們。碗裡裝著透明的液體,像是水,我指指自己的水壺,告訴他我還有很多。男人堅持要讓我們喝他的水,但沒人敢喝,害怕犯禁忌,更怕來歷不明的液體給自己的身心帶來麻煩。再三道謝後,匆匆離去。

後來才知道,那是經過修行者加持過的聖水,吃下去可以消災治病,洗去身心污穢,增長慧根。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不會去喝。沒有佛緣的人,喝了也白喝。

片段四。

一個苦修的洞穴外,一名老者正默默地將棉繩和棉花攢成燈芯。薄薄的棉花,在粗糙的拇指和食指間,優雅地轉動,跳起了掌上芭蕾。一根根搓好的燈芯,被整齊的擺放在老者的腳邊,粗細均勻,扎實飽滿。當它們被點亮的時候,燃燒著虔誠,升華了靈魂。

在老者的身旁,有一個很小的簸箕,裡面躺著幾扎蔫了的蔬菜和幾個面黃肌瘦滿身疤痕的土豆。除此之外,看不到別的食物。都市人引以為榮的生活水准在這裡被忽略得一干二淨。最低限度的物質要求,最無限的精神追求,在青樸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路攀過去,不斷感知體味修行者的生活,一股強大而靜默的尊崇感由然而生。

14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青樸是一個憑靠佛法和信仰支撐起來的精神國度,浮游在紅塵之中,凌駕於物質之上。

絡繹不絕的苦修者,踏著聖人的足跡來到這裡,讓刻薄的生存環境與身體相彙,將艱深的佛經典籍與生命相融,只為了無限接近心中的天國。

虛無縹緲、幻不可及的佛教理想,在這裡變得形像而真實,生動而強烈。人與佛相貫通的神性,填滿了一個個孤寂靜謐的空間。而由此引發的精神輻射,覆蓋了整個青樸地域,形成神秘而崇聖的獨特氣場。

修行,成佛。肉身的涅盤,心智的蒸餾,魂靈的重生,一切都是那麼的玄秘、潔淨和高超,同時又是那麼的樸實、自然和純粹。沒有奇奧的渲染,也沒有宏大的儀式,所有的過程都在平靜中悄然蛻變。

在這裡生活著的人,眼神純潔,笑容甜美,心靈寧靜,但這裡絕對不是幸福的桃花源或者完美的烏托邦,生活的艱苦,修行的艱辛,是我們這些輕淺的掠過者所難以想像和解讀的。我們,不過是這片聖地上的拂曉露水,剎那之間,消散無蹤。

我們不理解他們的世界,正如他們不理解我們的世界。咫尺天涯。

青樸,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一種聖潔的沉澱,一種永久的向往。它把人性神化,把神性人化,在天國與塵世之間搭起一座神聖的橋梁,吸引著一撥一撥的修行者,一批一批的朝拜者。

青樸,注定是一個經世不絕的淵藪。

15

在山上遇到來青樸朝拜的一家四口,父母領著兩個孩子,按書索驥,打算把一百零八處神跡全都拜訪完。每到一處神跡,父親總會將那些古老的傳說簡略地告訴孩子們,然後在修行者的住處留下一些錢物。信仰的種子,就這樣被播撒在稚嫩的心房裡,一代代地延續下去。

生活在這個匱乏信仰的時代,能全心全意去相信些什麼已是極為不易,而要讓這種“相信”傳遞下去,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勇氣。

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散落著幾戶人家。路過其中一戶,兩間粗礪的土坯房子,一個柵欄圍成的小院,裡面種著艷麗的花朵。屋外坐著幾個男女,拉家常,曬太陽。我指著那些明媚的花,想知道她們的名字。一個婦女說了一小串藏語,我學著說了一遍。“噢!”,人們臉上露出贊許的微笑。想給他們拍照,卻都一個個害羞地用手遮住了臉。

由於體力消耗過多,小蘋果就此駐足,我們三人繼續向上。山路的盡頭,是一座不大的寺廟,裡面有蓮花生大師的修行洞。

寺廟的主殿不大,但佛像的數量不少,一排排,一列列,全都是蓮花生大師的尊顏。殿內的僧人友好熱情,領著我們四處參觀,滿口典故,滿臉自豪。在蓮花生修行的洞內,看到了大師的足跡。光滑的石面上,有一處凹陷,隱隱顯出光澤。

站在廟頂,楊MM的不懈堅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稱贊,她自己也笑得如格桑花般燦爛。這段山路,對於一個文弱女子,本身就是一次艱苦的修行。

視野開闊,放眼望去,蒼翠的山谷裡,不知還潛伏著多少生命的靈光和充滿了傳奇色彩的逸事。

在這個世界的生僻角落,到處是佛性的堆壘,到處是善念的寄托,經過了千百年的積澱,其貌不揚的山林成為了精神與道德的修行聖地。在這裡,佛的意旨和人的意志相交,重疊,統一,孕育出另一個清新聖潔的世界。

遠處的雅魯藏布江,靜靜流淌,呵護著兩岸的生靈,聖地,也因此而不會太過於清寂。

江的彼岸,是逶迤延綿的青山,沉醉在雲朵的懷抱裡,做著悠悠的白日夢。而那些原本彌漫在青樸的浮雲,早已不知在何時,消散隱沒。

16

下山比上山輕松了許多,健步如飛,連蹦帶跳。

一路上和王MM閑聊,發現大家的成長歷程都是在不斷地和病魔做鬥爭,與藥為伍,與針為伴,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祖國醫療事業的發展略盡綿薄之力,還順便拉動了內需。頗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路旁有些正在覓食散步的雉雞,見到人也不跑,大大咧咧有恃無恐的停在一旁看著,不知道是不是在責怪我們私闖禽宅。

下到尼姑庵休息時,見到了青島男子和溫州女孩,說是去看了天葬台,但沒見到修行的人。聽了我們的經歷,心有不甘,兩人又直奔上山。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安。突然發現自己也是這片土地上硬生生的切入者,不過是將獵奇的心態收斂得沒那麼明顯,但難免還會有些窺視他人私生活的嫌疑。

在山上的時候,假如沒有語言障礙,估計我又會對修行者提些“有沒有戀愛過啊”,“家裡有沒有孩子丈夫老婆啊”,“會不會有重歸物質生活的念頭啊”之類的不識時務的問題。不過我會問得盡量婉轉些,省得修行者在我身上施下些懲戒的法術。

心下暗自規勸自己,如果有幸重訪山南,堅決不再來打擾修行者的清修了。

回到小賣鋪,等了挺長一段時間後,九個人又坐上了瘋狂拖拉機。吭吭哢哢,拖拉機拋著甩著,沿著回環盤旋的山路漸漸遠離青樸。

背疼得厲害,躬著腰,強忍著,全身的氣力都專注在如何避震上。坐在旁邊的王MM也被顛得不行,一只手緊緊地箍著我的胳膊,低著頭,再無氣力說話。

楊MM依舊是坐在拖鬥裡,自在地隨車搖晃,深諳以柔克剛之道。

回到桑耶寺,已經累得形散神更散了,當雙腳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刻,我才深深感覺到能直立行走是多麼的幸福。

在招待所旁的餐館晚飯,選擇了露天的座位,食物落入腸胃的同時,清涼的風,與肌膚相親,輕柔曼妙。

暮色漸濃,月朗星稀,無事可做,大家便一直呆在外面聊天。學新聞的王MM,出於專業敏感,對別人的思維和觀念非常感興趣,采用“答記者問”的形式與我做了有關人生、愛情、旅行等話題的探討。穿透力極強的目光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女子最具殺傷力的武器,都藏在眼睛裡。眼淚。眼神。

後來小蘋果也加入了我們的閑談,問及他稱呼的來歷,他說他姓名的最後一個字是“平”,別人都習慣叫他“小平哥”,由於說的是四川話,就變成了“小蘋果”。但從外貌上看,我覺得“鴨梨”更適合他。

晚上睡覺,因為背疼,睡得並不踏實。半夜偶然聽到楊MM的囈語,“好大一碗面啊!”,差點沒把我笑翻下床。

看來白天的修行,在夜間轉化成了胃動力。

17

九月三日。

據說在早晨七點以前進入鄔孜大殿的話,可以省掉四十元的門票,但由於我們誰也起不了那麼早,這件事也就一直保持在“據說”的狀態。

窗外,洗漱的聲音此起彼伏,嚴重影響了我賴床的情緒,索性起來。

屋外,陰郁的天空中飄著綿綿雨絲,到處濕濕漉漉的。空氣格外清爽,像維生素一樣容易被人體吸收。

三個人來到大殿的售票處,准備為自己的懶散付出慘痛代價。賣票的倒是好相與,五十元就把我們仨放了進去,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在鄔孜大殿的轉經道繞了一圈,進入大殿。大殿首層分為兩個部分,前為經堂,後為佛殿。經堂裡,僧人們正在上早課,盤腿打坐,閉目誦經。不絕於耳的經聲抑揚頓挫,不知不覺地就讓人沉迷其中,心神安寧。對我而言,佛經最神妙之處就在於,你不懂佛經,但佛經懂你。

經堂的邊上,坐著幾個國際友人,一臉陶醉,嘴裡也跟著念叨著些什麼,享受著被“渡”的喜悅。

佛殿裡供奉著佛祖、祖師、菩薩的神像,華貴瑰麗,雍容肅穆,如祖國領土般神聖不可侵犯。

沿著又窄又高的木梯上到大殿的二層,無意間發現大殿轉經廊的牆壁上繪有大量古老精美的壁畫。大幅大幅的壁畫,色彩濃烈,精美絕倫,據說都是用天然的顏料繪制,因為終日避光才得以保存了千年,如同沉落在海底的寶藏。

打著電筒,一點點看過去,憑借自身的想像力去理解領悟,依照自己的喜好去編些天馬行空的傳說,雖不得真義卻也樂趣無窮。

僧舍門前的平台上,一名年輕的僧人正蹲著修剪花草。長長的剪刀游弋在繁亂的莖葉中,小心翼翼地剔出些殘花敗葉。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了很久,他卻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大殿的第三層按印度法式營造,主殿外是明廊,順著走上一圈就能欣賞到桑耶寺精湛的構思和巧妙的布局。

將整個世界濃縮在一個寺院裡,光理念就很大氣,在此出家,足不出寺就能普度芸芸眾生。

殿內主供如來佛,兩邊還有些叫不上名的佛像。其中的一尊姿態獨特,與眾不同,正感到納悶,王MM一語道破玄機:那是雙修佛。恍然大悟間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佛與佛之間,有沒有愛。抑或,相伴,只是單純地為了增益彼此的修行。

回到家以後,從書上得知,雙修佛中,男性代表方法,女性代表智慧,意為世間只有方法與智慧結合才有力量。

從大殿出來的時候,天空早已披上了藍錦,從原先的灰姑娘一下變成了藍貴人。

楊MM懸坐在殿外一處高台上,晃悠著雙腳,抬頭看著什麼都沒有又好像什麼都有的天空,逍遙自在。這個不喜好循規蹈矩的女子,從來不會耐心地探訪寺廟的每個角落,只在有靈性的地方傾注自己的情感,快樂地胡思亂想。

輕輕地一撐,便乖巧地落入王MM懷中,她那簡單安靜的笑容,依舊凝在高台上。

18

吃過午飯,我們決定返回拉薩,結束山南的旅途。

見到正舉著炮筒對坐在拖拉機上的藏民狂拍一氣的小蘋果,和他道別。小蘋果笑呵呵的,說他找到一名僧人願意作他的模特,午後一起去後山腳下的沙漠拍照。我在他臉上看到專職攝影師的那份執著和狂熱。

小蘋果說過,他最喜歡拍的是人物。在特定的環境下,可以拍到同樣美麗的風景,但人物卻永遠不可能重復。這讓我想到物似人非的無奈與心酸。

原本打算感受一下過渡的樂趣,卻等不到去渡口的車,最後只好坐班車原路返回拉薩。

像征著世界外圍的院牆在一個突如其來的轉彎後消失不見,而此刻的我,不知道是離世界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

車子回到澤當以後又繞道去了雍布拉康,朝拜的藏民紛紛下車。

曾經在畫冊上看到過一張仰拍雍布拉康的相片,背景是純藍的天空,小小的宮殿矗立在光禿禿的山頭上,依無所托,悲傷而詩意。這個畫面一直藏在腦中,於是我來到山腳,把這個景像收藏到鏡頭裡。

將記憶轉變成現實,再將現實轉變成記憶,旅途,讓我們懂得珍惜邂逅,珍愛回憶。

再一次路過昌珠寺的時候,我們選擇留在車上。太陽把車廂烤得暖暖的,讓人昏昏欲睡。司機在勤快地打掃車廂,一堆堆的瓜子殼被趕下車去。

回拉薩的路上,車內陸續播著些藏歌,聽不懂歌詞,旋律,卻能直抵情感神經。

途中想起雷導的邀請,厚著臉皮和他系上後,傳來了雷導要請我們吃晚飯的好消息。雷導的熱情,讓我們這些浪跡在異鄉的孩子沐浴在哥哥般的溫暖中。

夜幕降臨時,我們回到拉薩。直接打車去雷導和代老師所在的某某中學,怎料司機大哥不熟路,幾經周折才把我們送到目的地。估計從此以後,那位司機對拉薩各大中學的地理位置都了如指掌了。

看到在校門口等候我們的雷導和代老師,格外開心。說著笑著,穿過教學樓,上了教師宿舍,走進雷導家。

雷導是貴州人氏,來藏工作幾年了,妻子不久前休假回老家分娩,生了個可愛的女兒。這個當了爹的男人還保留著幾分靦腆,實在有些難能可貴。代老師是四川人,剛到西藏教書不久,住在樓下,因為也喜歡旅游和雷導成了好朋友。

廚房裡,雷導忙碌著做飯,頗有些模範丈夫的架勢。王MM也幫忙做了一盤拌黃瓜,用實際行動來感謝主人的邀請。在這個女紅被遺忘了的時代,會下廚的女子也開始日益凋零,王MM的身影,讓我看到一位跨世紀的賢妻良母正在茁壯成長。

主菜是一鍋燉豬蹄,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飢時贈肉。為了我們的到來,雷導還特意准備了一瓶紅酒。如此情誼,無須過多客套,只須大塊哚頤。

外表斯文的王MM喝起酒來卻毫不含糊,談笑間頻頻舉杯,勸君更進一杯酒,沒兩下不勝酒力的我和雷導便敗下陣來。不能喝酒的楊MM在一旁陪著看熱鬧,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調皮表情。

沒有壁壘的友誼,混合著酒精的味道,彌散在小小的客廳裡。夜色中的拉薩,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朦朧了一些細節。

飯後,雷導堅持要留我們在他家住宿,自己則在另一套宿舍湊合一宿。盛情難卻,索性不再推辭。

過分的客氣只會使簡單的關系變得復雜。讓人生厭。

見我躺下了,王MM細心地幫我掖好被角,才和楊MM轉身離開。

閉上眼,在夢中的世間穿行。

19

山南之行,沒有看到多少讓我刻骨銘心的風景,但遇到了不少讓我刻骨銘心的人。

人生軌跡的偶爾交織,為彼此的生活留下快樂的痕跡。

回憶起從前的時光,往往從那些生動的面孔開始,他們的背後,才是那些朝思暮想的風景。

行走,不再是迫切地期望與美景遭遇,漂泊者的相聚離別,讓每一個片段都豐滿鮮亮。

很多微末的細節,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但它們常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跳出來,促成寂寞的懷舊。

絲絲屢屢的懷念,在心中悄然生長,最終成為生命的藤。


精選遊記: 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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