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散飛花春思永梅花未盡時就念茲在茲地說著要去看桃花。
河東君有句雲：“桃花得氣美人中”，這樣的句子真只有她可以當得的。因桃花是如此地艷，又是如此地貞靜。有如她人，纏綿頑哀是她，亮烈決斷亦是她。艷極不可方物，而眼波一橫裡，又是不可以褻玩的好一片自重自愛氣像。這正是中國女子的姿態，說“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時嚴正端然，而此前她亦可以明珰紫襦，令天下人都艷羨她的明艷嫵媚。在散入千門萬戶的隨喜中，卻有這樣的一種不苟且，只可知惜，不可起綺念。
因聽說周三有雨，周二便辭課去南彙看桃花。
車行路上，便聽得本地人說桃花已謝。車上的賞花客哄然大呼上當，我心裡卻清明，因我總是錯過芳時，而此次原亦已有心理准備，若真花殘春凋，亦只當意料中事，但我總算是來過了。世上的事情，原本是為盡心即可以，有花無花、成與不成，視之若命可矣。
一路上風景不甚好看。但是農田與房屋背後，是天色如洗，只此便可此行無憾的。況且無所事事裡正好作詩，當下作得兩章自遣：“不辭辛苦踏春塵，劉郎未敢棄深盟。縱是春殘花事了，余香繞夢已三生。”“春謝花殘慎莫嗟，桃源深處玉為槎。君家彩筆須珍重，更聘他生萼綠華。”
到了南彙，叫了摩托車直奔桃林。喜歡超越風的感覺，天地間原是可以如是輕舞飛揚。
桃花卻沒有凋零。我采得柳枝編環，且走且采，指間柔柔纏繞清芬。我此際輕擊鍵盤，仍有覺余香從十指透出。程灝見皇帝采折春草，以為不可，因為傷害了天地間的仁。我現時記起此節，心裡若有愧意，然而載得滿袂春情相伴一季，又是與自家生命相關的喜悅，夫子有知，應可許我？
從桃園出來，有老嫗賣桃花，流艷欲滴。我原知天地間的大美不可以占據，卻因憶及無法如我這般行雲流水的朋友，願意分享，便請老嫗帶我到采花的地方，從她的竹筐裡一枝一枝地檢出，以草繩小系，抱了一大捆而歸。回到學校後分送，完全不是當時的鮮活，然而一路上依然問者不絕如縷，可見都市人真正可憐，第二手的花花草草還能給予如此的興奮。而轉念自思，我今所遇，亦未必是天地間純然的自生自滅，焉知不為方家所笑？而自詡萬川之月可印於心，又焉知自家所悟的不是第二月？
離桃園不遠處有古鐘園，游客極少。抱花坐在池畔看吳梅村的詩，有紅葉落在書頁上，我亦不拂，字裡行間立有生命的情意宛轉。清初的三詩人中，梅村以情勝，我看他的詩，直想得一個論文題目，雲“中國詩歌中男性對女性的慚愧意識”，梅村負盡紅顏亦負盡天下，是生命情調裡的太過優柔寡斷而不能立決。草間偷活焉是好過的，而他終於不能原諒自己，憂傷以終老。梅村原是有肯定的價值標准，可是他未嘗有勇氣以生命來踐諾此番肯定，今日細思，應肯定而終未能肯定地給自己以交代實有如自作孽不可活，縱別人可以原諒，自己又焉能自寬！
古鐘園裡多是老人，或對弈或推牌或只相攜散步，在這樣的陽光裡，時空俱是悠悠蕩蕩，過了千年亦應只如此。還有一個評書館，很簡陋的房子，很簡陋的售票處，我購票進去，頓時全場注目，因台上唱的是白發滿頭，台下坐的是滿頭白發。忽有我這樣一個人抱花而坐，是一個生客。唱的段子平常，可是一絲若有若無的眼風、一句微顫清亮的唱詞，已經令我安心，那個古舊的中國還在。
回上海時坐擺渡，猶記多年以前常一個人跑去坐擺渡，倚在船頭看斜陽西下，在江風拂面裡，總覺一切都是會過去的。而今繁花在抱，依舊孑然，卻不知當初那個少女還在麼？答詩雲：“看花願已酬，蛺蝶夢應休。千載煙波客，依稀萬古愁。”
200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