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的鄉村

作者: 舊蓑衣客

導讀婺源的鄉村來到婺源是一種緣。 小清和我都喜歡恬靜平和的田園風景。 青翠的遠山竹林,悠悠的小橋流水,白牆黛瓦的徽派民居,淡淡飄揚的炊煙。傍晚了,漁人乘一葉扁舟找個幽僻水灣靜靜地垂釣,樵夫擔著沉沉的柴捆急急地往家趕,頑皮的牧童在老水牛背上“駕駕”地吆喝,隨意揮幾下新折的樹枝充作牧鞭。 這是傳統國畫的題材,也是婺源鄉村常見的情景。 上古草昧 ...

婺源的鄉村來到婺源是一種緣。

小清和我都喜歡恬靜平和的田園風景。

青翠的遠山竹林,悠悠的小橋流水,白牆黛瓦的徽派民居,淡淡飄揚的炊煙。傍晚了,漁人乘一葉扁舟找個幽僻水灣靜靜地垂釣,樵夫擔著沉沉的柴捆急急地往家趕,頑皮的牧童在老水牛背上“駕駕”地吆喝,隨意揮幾下新折的樹枝充作牧鞭。

這是傳統國畫的題材,也是婺源鄉村常見的情景。

上古草昧時期,婺源屬古越族人領地,春秋戰國為吳楚疆界,至今浙嶺上仍豎著“吳楚分源”的劃疆碑刻,秦屬鄣郡,唐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始設立縣治,以“婺州水之源”故而得名。

婺源設縣後,唐宋元明清歷代均屬徽州管轄,1949年以後行政區劃歸於江西省,但從文化歸屬而言,不論是風土人情還是建築特色,婺源仍是典型的徽派風格。

我聽說婺源的鄉村還保存著非常完好的民宅、宗祠、廊橋、戲台等鄉土建築,但是最能體現中國傳統特色和徽派建築精華的各式牌坊卻蕩然無存。婺源民間一位年輕收藏家程永紅告訴我,這得歸於“破四舊”之功。

據說,原本在徽州各縣,數婺源鄉村歷代所建的牌坊最多也最精美,文革期間,婺源作為江西省內傳統文化積澱深厚的區域,成為省革委會“破四舊”的重點,由於青石砌築的牌坊堅固異常,“破四舊”工作組專門從南昌運送大量爆破炸藥到婺源,將全縣各地的牌坊一一炸毀。

這種群體精神偏執狂,非理性迷妄和破壞力和眼下炸毀巴米揚大佛的阿富汗塔利班組織相仿。

當然,文革後出生的程永紅沒有親眼見到這些令人痛心的事情,是上代人告訴他的。從他的語氣中,我能聽出他對江西省的不滿,因為同屬徽州的歙縣黟縣就保留了不少徽派牌坊。

收藏家是中國鄉土文化的熱愛者,他積數年之功,在婺源各地鄉村收集了不少精美絕倫的木雕護淨、細如毛發的竹絲編小箱,這些都是婺源手工業鄉土藝術的精品。程永紅為此創辦了婺源民俗文化收藏館,專門陳列他潛心收羅的寶貝。

小清和我都喜歡懷舊,也算是鄉土文化的熱愛者。我們見到的雖然是沒有牌坊的婺源,但這並不能阻止我們從東海之濱千裡迢迢而來的熱情,因為這裡還有著國畫一般的鄉村。

給我們印像深刻的是有著小橋流水人家的李坑。

橋是最簡樸的石板小橋,看起來有年代了。兩條小溪成直角在村子中心交彙,兩岸人家枕河而居,出門走下四五個石階,便可以在青石壘成的水埠頭淘米洗菜。

村中民居以清代為主,主人們都是百年前的徽商或官員。

我們在條石鋪砌的村道上匆匆而行,窄路上散落著寫生的小學生和訪古的游客。

恍恍惚惚裡,隱約聽到“當”的一聲銅鑼的脆響,全村大人小孩都急急地往村口趕,把我和小清擠到牆角,我們驚詫地發現他們拖著長長的發辮,穿著長袍短褂,一邊跑一邊說:“奉直大夫李文進老大人告老還鄉,官轎到村口了,快去看。”

搖搖腦袋,原來是白日幻覺。

大夫第建於清鹹豐年間,告老還鄉的事情恐怕也是有的,然而現在早已繁華洗盡人去樓空。走進巍峨的水磨磚雕門樓,高聳的馬頭牆圍成方方的天井,透下幾縷半明半暗的光線,凄冷地照著窗欞門扇梁架牛腿上精雕細刻的人物花卉博古器物圖紋,只是人頭都在文革中被削去,門窗經過多年的失修蟲蛀,已經頹敗零落,仿佛一碰就會如塵埃一般散落下來。

出身農家,性情所系,我最鐘愛幽靜寧謐的農家院落。

李坑村東頭有一座相傳為南宋乾道三年武狀元李知誠的舊宅,屋舍湫隘簡陋,庭院卻難得的古樸雅致。院牆外是郁郁蔥蔥的茂林修竹,南窗下方塘的青石柱欄已經綠苔斑斑,櫛風沐雨顯然已非朝暮之間。一泓碧水中悠閑地游動著一群婺源特有的荷包紅鯉魚。

傳說,明代萬歷年間南京戶部右侍郎余懋學是婺源沱川人,告老還鄉之際,神宗皇帝念其“代天巡狩”有功,特從皇宮御花池裡撈出幾尾紅魚作為恩賞之物。余懋學將欽賜紅魚帶回家鄉,請人鑿了一口石缸,精心飼養,後來在民間繁衍,成為婺源名產。荷包紅鯉魚肚子鼓囊囊的,游起來搖頭晃尾,氣度雍容富貴,與我在北京故宮御花園魚池中所見的紅鯉魚真的很像,不過已經從御覽珍品淪為村夫野老箸筷間的果腹之物了。只是鄉間口耳相傳的故事還是有點道理的呢。

方塘外南牆下生長著一株據說樹齡達八百多年的紫薇樹,這是歷代詩人吟詠不絕的品種,此樹只剩半邊樹干,似被野雷所劈,充滿滄桑獰厲之氣,近來卻老興勃發,年年開出滿樹紅色的紫薇花。

扳指掐算,八百多年前正是南宋乾道年間,這是意外的巧合還是村民誇耀鄉土之物的編造呢?那就非來去匆匆的異鄉過客所能得知了。

我們的李坑之行很倉促,卻在紫薇方塘的農家庭院裡盤桓了許久。城市化速度太快,耕讀文化已經越來越遠,我們終歸無緣住在這樣的宅子裡,多停留一下也是好的。

像許多傳統文化積澱深厚的地方一樣,婺源宗族文化非常發達。汪口俞氏宗族就是其中的典範。

汪口村水口是一個寥落寂寞的野渡。

寬闊的秋日水涯圍繞著村頭對岸的竹林,陽光下水波粼粼閃得人眯起了眼,小舟上的漁人在遠處迎風撒網,溪灘地裡歪歪斜斜地撐著幾枝晾衣曬被的長竿子,四周闃無人聲。

渡船橫在水邊,早已頹敗破損。自從鋼梁鐵架的大橋和柏油路修通以後,愛抽幾口旱煙袋的擺渡老翁終日閑來無事,靠在垂楊古岸邊曝曝日頭打發時光了。

汪口村頭古渡邊莊嚴肅穆的牌樓就是“江南第一祠”俞氏宗祠。

俞氏宗祠建於清中期,規模布局和江南一般的祠堂沒有二致,但清代婺源木匠在這裡把徽派木雕精鏤細刻繁復典雅的風格發揮到了登峰造極,深浮雕淺浮雕圓雕透雕,不計成本不計工時,各種手段爭妍鬥巧,最深的浮雕圖紋竟達七層之多,“江南第一祠”的贊譽亦從此而來。

祠堂裡所有木材都采用婺源最多產的樟木。樟木會散發出一種樟腦的幽香,驅除蟲蟻,所以祠堂裡鳥巢蛛網很少,地面也打掃得很潔淨。

經歷文革洗禮之後,俞氏宗祠內的歷代牌匾、列祖列宗畫像、廊柱楹聯及歷代俞氏宗譜都已蕩然無存,建築物因為充作鄉村小學而完好地保留下來。宗祠正門牌樓內的主梁側梁上,雙鳳朝陽、八仙過海、三英戰呂布等木雕造型層層疊疊,氣勢恢弘,令人嘆為觀止。但如果細細察看,這些徽派木雕精品的人物頭臉亦被削去,這是當年“破四舊”時凡傳統神話故事人物均被判為封建糟粕之故。

最可惜的是走廊兩側支撐梁架的兩只牛腿遭到了破壞。那牛腿上各雕了一條栩栩如生相互呼應的游龍,龍身穿行在彌漫的雲紋中,繞柱蟠曲而下,矯健有力的龍尾托住一個雕滿蓮花的半球,形成一個完整的三角支撐結構,構思獨特,美術和力學設計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可惜兩條龍尾在文革中被割去,整個牛腿失去了支點,為避免梁架坍塌,只能在地上添兩根新柱子撐住。

新木柱子白晃晃的皮色很刺眼,顯得不倫不類。

幾千年來,宗族祠堂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精神家園淪喪了以後,人會到何處去呢?

值得慶幸的是宗祠大堂主梁上雕琢的大量花草瓜果魚蟲鳥獸及竹木樓閣等木雕珍品劫後余生,未遭破壞。這不是文革中刀斧手大發慈悲,而要感謝這些自然產物沒有太多意識形態色彩,還算不上封建糟粕罷了。

這跟秦始皇焚書不燒醫藥蔔筮之書竟何其相似呢。

汪口的青石小巷村民老宅被俞氏宗祠的盛名所掩,實際上也很有古色古香的韻味。

深巷裡有一座清代州同知俞念曾的“一經堂”,寓意為“人遺子,金滿贏,我教子,為一經”的古訓,堂前兩側窗下保留著完整的木雕護淨兩片,很精美。

在“一經堂”裡,一位古稀老翁聽說我們是浙江來的,很熱心地打聽浙江有沒有俞氏族人的聚居地。我只去過金華武義的俞源八卦古村,那裡也有一座規模宏大的俞氏宗祠。老翁用微顫的手認真地記下浙江金華武義俞源村的地名,邊寫邊嘮叨,要跟那裡的俞氏族人聯系,交流一下俞氏族脈的譜系流傳。

我看著老翁皺皮折疊歷經滄桑的臉,忖度他年輕時,應該在俞氏宗祠裡參拜過祖宗,聆聽過族訓的吧。

曉起,聽這名字有一種聞雞起舞的感覺。

先祖們給下曉起村建造了罕見的古生態環境。在環繞全村的上千米村路旁,古人每隔十幾米種下一株樟樹。幾百年後,這批古樟都已是數人方能合抱,枝繁葉茂樹冠如蓋,成為下曉起村天然的綠色屏障。

村口在平整土地,大興土木,建造水泥牌樓。

村民們天真地認為這是更好地開發旅游資源,讓下曉起村顯得更氣派。

這種打著發展經濟幌子造成的建設性破壞近年在全國愈演愈烈,對傳統鄉土文化遺物的毀滅程度有超“破四舊運動”而過之的氣勢。

村頭那座“江南第一磚雕老屋飯店”,估計是從前徽商的老宅第,天井深邃,木頭地板走起來咚咚作響,很有一種舊家的氣派。門樓磚雕也不錯,“江南第一”卻是自封的。

店主是個叫汪富榮的中年漢子,人挺實在。

我們來的時候是下午,中飯早已吃過。踏入汪富榮的飯店只是看看磚雕和老屋。

第一眼就看見門口收錢的地方有只簡陋的玻璃櫃台,櫃子裡零亂地擺著幾件破舊瓷器,這種東西對我有著莫名的吸引力。

蹲下來細細察看,弄了兩手灰,終於從一堆破爛裡撿出一只金絲邊粉彩人物紋小碗,美中不足是口沿上有條衝線。

估計店主沒料到這種不起眼的貨色也有人要,隨便索價十元錢,成交。

此碗外側繪科舉色彩濃重的“教子一經”圖紋,題句為“松蔭詠書,丙辰春月為益堂五兄雅玩”,落款是“汪友棠”。

汪友棠,清末民初景德鎮畫淺絳彩瓷的名家。無意中得到一件名家小件,雖然有點毛病,也算是婺源之行的小小斬獲了。

婺源地緣上距景德鎮很近,歷代名工巧匠輩出,民間散落的瓷器珍品肯定不少。

帶著這樣的想法和小小的成就感,到村裡其他幾個古玩小店轉了轉。

我在翻幾本破舊的石印本老書時,小清從隔壁跑過來拉我去看看她選的瓷器。

隔壁的店主說,開店好幾年,真正懂古玩有眼力的女子,小清是碰到的第一個。

這話讓小清偷著樂了好一陣子。

小清選了一個淺絳彩方形茶盤和一個淺絳彩溫酒器,有點磨損,不是名家作品,價格也不便宜,但確實是這家古玩小店裡最好的瓷器了。

從下曉起到上曉起有一段田野山林間的古驛道。

秋風,紅葉,古樟,白水,疏林,還有上曉起村水口的嶧路長亭,構成一幅精審的《古道秋行圖》。

可惜我不是畫家,只能拍幾張風景照聊以安慰。

上曉起是江氏族人的聚居地,保存著晚清江蘇金匱縣令江之紀的“進士第”和光緒間江人鐸的“大夫第”。

看上曉起的風水,古韻森然,積澱深厚,背山面水,異常暢達,果然是出人物的地方。

當今國家主席江澤民祖居就在這個婺源小山村。

江澤民祖父江石溪,上曉起村人,被晚清著名狀元實業家張謇聘為大達內河輪局協理,全家遷居揚州。

上曉起江氏祠堂是清代建築,保存完整。

據說江澤民到婺源視察時,要到祖居之地看看。共產黨是不作興祭祖一說的,但不忘根本總是好事。然而上曉起僻處深山,道路簡陋,元首的龐大車隊難以行駛,婺源地方官便編造說辭,讓江澤民到江灣鎮附近交通便捷的蕭江大宗祠走了走,就算塞債掉了。幸虧現在沒有了“欺君”之說。

我們在江氏祠堂裡轉了一圈,裡外無人。走得有點累了,坐在祠堂高高的門檻上歇息,看著黃昏的陽光絲絲縷縷,隨著農人焚燒的白色稻草灰煙,飄過粉牆黛瓦,飄過田野河浜。

思溪是婺源最古色古香的村落。

進村子須經過一座橫跨小河的風雨廊橋叫“通濟橋”。秋陽很溫煦,橋廊裡木頭地板上擠滿抽煙閑談曝日頭的人。

思溪古民居的建造時間看起來比李坑汪口曉起等古村都要早,大多為明末清初,已經有點破舊。

敬序堂大屋,建於清代雍正年間,由庭院、正廳、後堂、花廳、廚房、花園組成。有人熱心地把我們引到客堂,即當時敬序堂主人接待客人的場所,也是事關主人面子的重要建築,窗欞門扇梁架牛腿藻井木牆,凡是木頭構件,全部是古代細作木匠精心雕刻的人物山水花鳥等圖紋,可謂花團錦簇目不暇接。

客堂門外是個雅致精巧的小院子,竹石花卉,怡神悅目。

據說1987年有電視劇組在此拍攝《聊齋志異》,心裡很佩服這選場地的劇組人員。敬序堂大屋,經過幾百年風霜雨雪,房舍頹敗,人氣暗淡,走在陰沉幽靜的長廊裡,鬼狐的影子會不知不覺襲上心頭。

思溪是俞氏族人的聚居地。我們在村裡閑逛的時候,碰到一個小伙子叫俞助祥,說他們家有一座祖上傳下來的百壽圖花廳。

這是九十六個字體各異的壽字,分別鐫刻在十二扇落地長窗的窗格上,這種規模的百壽圖鏤雕,在民間是非常罕見的。只是百壽圖木雕外邊被主人加了個玻璃框,顯得很別扭。俞助祥解釋說,有的游客手很癢,老是在百壽圖上摳摳挖挖,看看是不是木頭雕的,好幾個壽字被挖破了,不得已才裝上玻璃框。

這可以算是葉公好龍的現代版。

百壽圖花廳的屋檐下有兩只牛腿,深浮雕的是題材不是常見的獅子麒麟游龍仙人,竟然是閑雅的荷塘景色,有縮腿伸嘴捕魚的白鷺、盛開的荷花、新綻的花苞、飽滿的蓮蓬、搖曳的荷葉蓮梗,還有肥碩的藕枝,如此別出匠心的構思即便在徽州也很難見到了。

何況還保存得如此完整。

能看到這樣美麗的兩只牛腿,婺源的鄉村令人更難忘懷了。

舊蓑衣客,二零零二年二月辛巳歲末於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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