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走 出 西 藏6月6日。早上起來後,雨已經停了,可天還是陰沉沉的,見不到一絲陽光。在這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早晨,我坐上了開往林芝的班車。在離開旅館退房時,“普姆”(服務員)把一條哈達系在我的脖子上,祝我一路平安。謝謝你了,若有機會,我還會回到這裡的。汽車沿著拉薩河南岸向東行駛,左邊是奔流不息的拉薩河,右邊是郁郁蔥蔥的青稞地,遠處,是白雪皚皚的群山。經過達孜縣時,遠遠的就望見了甘珠寺。甘珠寺是拉薩三大寺之一,有著重要的地位,可惜這次來沒能去看看,只能留待下次了。過了達孜,汽車開始爬越米拉山口。由於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兩旁群山全部鋪上了一層積雪,這時太陽還沒出來,天空仍是灰的,放眼望去,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一條黑色的公路蜿蜒通往遠方天際。翻過米拉山後,海拔逐漸降低,綠色漸漸多了起來,山坡上也見到了低矮的灌木叢。過了工布江達縣城,汽車就一直在雅魯藏布江河谷行駛。只見清澈的江水奔騰不息,河谷兩側秀峰群立,兩岸郁郁蔥蔥,燦若火般的油菜花散落其中,幾只牛羊在河灘草甸悠閑地吃著草。我們仿佛穿行在一幅美麗的山水畫卷裡,打開車窗,涼風撲面,頓感心曠神怡,困意全消!下午三點多就到了八一鎮,太陽終於出來了,又見到了藍天白雲。這裡是林芝地區的首府,是一座新興的城市,雖然繁華熱鬧,卻也少了許多藏區的特色。買好了明天去昌都的車票,就在車站旁邊的體育局招待所住下。今天的路況還算是不錯,除了幾處地方在修路外,基本上都在柏油路上行駛。看電視天氣預報說,近期全國大部分地區都在普降暴雨,南方許多地方更是洪水泛濫,心頭不禁閃過一絲憂慮,雨季的川藏、滇藏線會變的異常艱險。一位朋友曾不解地問我:“既然你知道那麼危險,為什麼還要從滇藏線出去?”我無言以對,突然就想起了登山界一句很著名的話。1924年6月8日,當第一縷曙光照耀在喜馬拉雅山北坡的時候,英國人喬治。馬洛裡和他的伙伴安德魯。歐文離開了他們的帳篷。兩人此時的位置距離珠穆朗馬峰頂峰還差274米。如果登頂成功,他們將會成為首次登上世界最高峰的人。不幸的是,他們最後把生命和夢想一起留在了世界之巔。生前,人們問馬洛裡為什麼想攀登世界最高峰,他說:“因為山在那裡。”那麼我的答案也是:“因為路在那裡!”6月7日。早上來到車站,嚇了我一跳:大包小包的行李堆積如山,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竟然還有5、6個栩栩如生的腌豬頭等著裝運!車頂行李架實在放不下了,就往車廂裡塞,最後一排座位干脆就沒再賣票,全部放行李了,由於行李過多過重,在半路時還把後擋風玻璃弄掉了下來,此是後話。9:30的車票,差不多十點,汽車終於發動了。而直到最後,我都沒弄明白那幾個腌豬頭是怎樣弄上車的。過了林芝縣城,汽車開始翻越色季拉山。到達埡口處,依舊是漫山的經幡迎風飄舞。這時坐我前排的一對藏族老夫婦向外面撒了一把風馬,口裡念念有辭。在隨後的旅途中,經過埡口時,老人都會向外面拋撒風馬和念幾句六字真言。有這樣虔誠的老人坐在前面,即使行走在怎樣的險路,我也不怎麼擔心了。過了埡口,就是著名的魯朗林海。林海浩瀚,谷底綠草如茵,點綴著幾頂白色的房子;遠處南迦巴馬峰高聳入雲,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下到山腳的魯朗鎮,汽車停下來吃中午飯。我走到河邊,河水清澈而急,河灘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幾頭牛在吃草,對岸山坡上房屋錯落有致,到處是綠色的青稞或金色的油菜花,宛若世外桃源一般。吃過飯後繼續趕路。一出魯朗鎮,柏油路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險峻不堪的土路,汽車沿著帕龍藏布江行駛,一側是深不見底的河谷,一路搖搖晃晃,顛簸不已。最險的路出現在排龍一帶,被稱為“排龍天險”的老虎嘴,有幾處由於道路多次被泥石流衝毀,干脆用鋼板搭橋,下面完全懸空。有時汽車晃的太厲害,坐在靠河谷一側的幾個女孩立刻就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這時見到了一則標語:“爸爸請您慢慢開,我和媽媽等您回來。”這段路很長,傍晚到了卡達村才重新見到了柏油路。不久就到了波密。今天走了400公裡,花了9個小時。趁天還沒黑,來到波密廣場逛逛。在西藏的很多縣城,無論規模大小,都會建有一個漂亮的廣場,主要是內地城市援建的。遇到了一位一個人扛大廂走川藏線進藏的北京女孩,她講起了一件事:在翻越川藏交界處的一座山時遇到了一名手持長槍的蒙面劫匪,一直盯著他們的車,可能看他們人多(駕駛室共坐了4個人),最終沒有下手。 想起來了在薩噶碰到的那位在西藏建水電站已超過十年的老陶說的一件事:聽說前一陣子在巴塘發生了一起搶劫案,一伙歹徒用衝鋒槍將一輛正在行駛中面包車掃停,再慢慢上前撿財物!次仁也好像說過,他們開車經過巴塘時一般是不敢停車的。如果這些說法都屬實的話,那巴塘的治安未免也太恐怖了。6月8日。早上離開波密的時候,天又下起了雨,遠處雪山迷茫,帕龍河浩浩蕩蕩。出波密不久地勢就逐漸升高,樹木漸漸減少,又有了在高原旅行的感覺。從波密到八宿之間的路還算好走,220公裡只用了不到4個小時。途經美麗的然烏湖。過了八宿,路況變得奇差,且險峻無比。中午汽車經過怒江隧道,被警察攔停了下來。上來兩名手持衝鋒槍的警察,徑直來到坐前排的兩個頭戴氈帽,其中一個留著批肩長發的藏族漢子跟前,叫他們站起來,然後很熟練地從兩人的腰間卸下兩把明晃晃的一尺來長的藏刀,再把兩人帶下車去。過了一會又有警察上來叫我們全部下車。我們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包裡帶了幾把藏刀,怕檢查出來會不會被沒收,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下車後,見兩個警察站在長發男子身邊,一個警察在翻動地上的幾包行李。長發男子從身上掏出一張折得皺巴巴的紙出來給警察看。我湊過去在旁邊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那紙上赫然寫著:“釋放證明、**巴松、。。。。。。故意殺人。。。。。。13年有期徒刑。。。。。。。。”等等字樣。原來警察也是有備而來的。但奇怪的是,最後卻好像什麼都沒查到,那兩個男子又重新回到了車上,連藏刀也還給了他們。而巴松好像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份,還主動把那張釋放證明給周圍的人看。我算是遭遇了電影《在路上》的現實版。在停車檢查的半個小時裡,沒有見到一輛車經過,可見川藏線的荒涼。汽車重新發動,開始爬越業拉山。這段盤山公路彎多坡陡,碎石滿坡,好像一陣風都會吹下一大片,如果下雨,情況就會變得不堪設想。在97年的時候這裡曾發生過一次泥石流,將路衝斷,好幾個月都通不了車。幸好今天中午以後不但雨過天晴,而且沒有什麼風,下午四點多的時候總算有驚無險到達了邦達鎮,90公裡的路整整走了4個小時!這趟車是開往昌都的,而我的車票也是買到昌都的,但後來覺得從邦達到昌都還有140公裡的路,來回就是280公裡,與其明天從那邊過來,不如就在這裡下車,明天在這裡等過路班車好了。我一個人下了車,汽車繼續駛往目的地昌都。邦達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了,也就是在200米長的川藏公路的一側搭了一排房子,做生意的大部分也是四川人。邦達雖小,交通地位卻不容忽視,從拉薩過來,在這裡往北,是川藏北線,可到昌都、四川的馬爾康等地;往南,是川藏南線和滇藏線,可到芒康、巴塘、德欽等地。而且這裡竟然還有一個機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機場,聽說票還不容易買得到。就在小鎮邊上的邦達兵站也是我在藏區見到的最漂亮的兵站之一。夜宿“邦達賓館”,15元一晚。這裡海拔4360米。6月9日。很早就起來了。中午12點左右,終於坐上了從昌都開往芒康的過路班車,沒有座位,只能蹲在過道中間。但能坐上車就已經很不錯了,如果錯過了這班,就只能等第二天了。兩點多到了左貢停車吃飯,又湧上一群旅客,超載10人,繼續上路。翻過海拔5008米的東達山,到了竹卡,再越過海拔4293米的拉烏山口,就到了芒康。如果從昌都算起,司機已經在崎嶇險峻的川藏線上連續駕駛了近12個小時!芒康,川藏南線與滇藏線的交彙處,往東可達四川的理塘,往南則是滇藏公路。在西藏,算是一個比較有規模的縣城了,可竟然沒有一個汽車客運站!班車在一個賓館裡面的停車場停下,就在停車場門口的值班室買好了第二天去德欽的“車票”。這實際上是一張“候車憑證”,賣票的那人在上面用筆歪歪扭扭地寫了“芒康—德欽”字樣,然後再打上自己的一個指摸,就算是明天的車票了,而這張只有一個指摸的“白條”價格為80元。6月10日。上午九點,汽車駛出芒康,開往德欽。仍然超載嚴重,車廂裡密密麻麻塞滿了人,我數了一下,超載16人。車開得很慢,不論路況好壞,一律以每小時15公裡左右的速度行駛,汽車如蝸牛般在公路上爬行。如果以這樣的速度,兩天都到不了德欽!有好幾次我都向上去問司機,是剛領到駕照呢,還是第一次走這條路?翻過海拔4200米的紅拉山口後,汽車開始了漫長的下坡路。這是一段非常驚險的路,左側滿坡碎石,右邊是濁浪滔滔的瀾滄江。中午一點多,汽車在離鹽井還有十幾公裡處一個叫龍角壩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正在修建一座大橋,汽車限時通行,要下午6點以後才能放行。現在我才知道司機將車開得如此之慢的原因。司機叫我們走路過去,有德欽的車在那邊接我們的。於是背起行囊就走。這段路約有兩公裡,好在幾乎全是下坡路,用了半個小時走出封段。在路的那端,停著一輛來自昆明的越野車,司機說他們十一點就到了這裡,一直等到現在。幾個小時都不見第二輛車經過,可見滇藏線的荒涼與寂寞了。40分鐘後,德欽的班車終於來了,這是一輛破舊不堪的中巴車,司機是一名留著長發,滿面胡子的藏族漢子。與上午的司機不同,這哥們將車開得飛快,不久就到了鹽井。滇藏線的艱險,與川藏線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鹽井這一段更是險峻無比。後來我在中甸聽彎豆說前幾天就在鹽井附近翻了一輛客車。走滇藏線,有時真的需要一點點的運氣。過了鹽井,汽車一直沿著瀾滄江行駛,群山莽莽,濁浪排空,浩浩蕩蕩,向南奔流而去。連日的趕路加上昨晚一夜沒睡好,我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磕睡。過了不知多久,突然醒來,看見前面有一牌子寫著“西藏人民歡迎你再來”,我就知道,過了這裡,就是雲南了。在走出西藏的一剎那,心情變得極其復雜,像是悵然若失,又像是如釋重負。再見了,西藏!這片我用心靈走過的地方,將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汽車繼續前行。也許是藏區特色,我們的車是逢招必停,逢停必載,一路走走停停,藏民上上下下,始終處於一種擁擠不堪的境地。傍晚途經一村莊,被兩個收破爛的婦人招手攔停了下來,看來她們的生意不錯,收到的破爛在路旁堆得像一座小山,不但有各種瓶瓶罐罐、爛銅爛鐵,還有半截自行車、稱陀等等等等,就差沒腌豬頭了。可司機還是照載不誤,車頂上實在裝不下了,就往車上塞,車廂裡立刻惡臭熏天,蒼蠅如雲,直到汽車開出許久都未散去。我對司機說,你這不是客車,應該叫貨車才對。司機說,是啊,但沒辦法,在西藏就是這樣。而實際上這裡早已經是雲南境內了。折騰了近半小時,汽車搖搖晃晃的又重新上路了。晚上八點左右,汽車終於有驚無險地到了德欽。我在飛來寺附近下了車。梅裡雪山在眼前一覽無余,海拔6740米的主峰卡瓦格博峰雄偉挺拔,如一把利劍直插雲霄,在夕陽的照射下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其余諸峰雲霧縈繞,若隱若現。梅裡雪山是一座被賦予了傳奇色彩的雪山,傳說,梅裡雪山是一位王子所化而來。很久以前,當這位王子騎著白馬路經此地時,被優美的景色所深深吸引,久久不願離去,後來甘願化成一座雪山來陪伴它。所以梅裡雪山也叫太子雪山。梅裡雪山是藏區著名的神山之一,當地民眾視為神山之首,每年從青海、西藏、四川、甘肅等地前來朝拜者眾。夜幕很快降臨,大地變得一片蒼茫,梅裡雪山眾峰都隱沒在雲霧裡,而主峰卡瓦格博峰卻愈發清晰。6月11日。早上起來看完日出,找人去雨崩,未能如願。最後碰到幾個去明永冰川的,央她們載我一程。在瀾滄江橋頭下了車,她們向右去明永,而我則一個人向左往西當走去。路雖然很寬闊,瀾滄江就在旁邊奔騰不息,但一路上見不到一個人,也見不到有車經過。一個小時後到了西當村。在一名村民的指引下,我穿過村莊抄一條小路往山上爬去。坡很陡,山路極其難走,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喘息。40分鐘後還是折回了大路。海拔越來越高,體力消耗也越來越大,太陽很猛,曬的皮膚發痛。我只好在臉和手上抹了厚厚一層的防曬霜,可汗水淋漓,刺得眼睛很痛。從地圖上看,西當村離溫泉很近,可我走了很久都沒到,公路蜿蜒而上,看不到盡頭。我幾乎要懷疑是不是走錯路了,想找人問問,可環顧四周,全無人煙痕跡,只要咬牙堅持往前走。就在我幾乎要絕望放棄了的時候,終於看見了一處房子,西當溫泉終於到了。而這時已近中午12點。我在溫泉旁邊的一個小賣部坐下休息。感覺非常累,完全沒有食欲。但我心裡清楚後面還有更艱難的路在等著我,不吃東西是絕對不行的,於是叫了一碗方便面,強迫自己吃了下去。休息了一會,准備繼續上路,這時走來一個當地人,他問我是不是要去雨崩,我說是的。再問我是走路還是騎馬,我說走路,他就說:“那你和我兒子一起走吧,他也要去雨崩”。我於是就多了一個伴。他叫旺吉,今年16歲,家在上雨崩村,他爸爸(就是剛才過來和我打招呼的那位男子)是村裡的會計,最近村裡計劃鋪設自來水,抽簽輪到他在這裡看水管。旺吉家還在山上埡口處開了一個小賣部,他媽媽在看著,今天旺吉下來幫忙趕騾子馱貨物上山。我問旺吉還上不上學,他說上完小學就不念了,“不過現在有點後悔了,”。他有個叔叔在印度,他想去中甸念幾年藏文,然後去印度找他叔叔。我心裡一動,問:“你叔叔是不是在那邊跟著達賴喇嘛啊?”他說是啊。他們村有兩個人去了印度,其中一個就是他叔叔。旺吉說本來他家有五匹馬的,但兩個月前有一匹死了,現在就只剩下四匹了。我知道藏民都視馬如親人朋友,而且不吃馬肉的,於是問他如果馬死了怎麼處理?他說扔到山裡,讓烏鴉吃。他問我:“我聽說外面還有人吃驢肉,不知是不是真的?”我說:“是啊,是真的。”“那你吃過嗎?”他突然又問。我一時間不知怎麼回答他,最後還是撒了個謊:“我沒吃過。”他哦了一聲就再沒說什麼了。在西藏(包括其他藏區)地闊人稀,氣候條件惡劣,使得生長在這些地方的生命心無旁鶩,嚴厲的大自然將有生體一切的感知感覺都逼向自身軀體。所謂萬物之靈長的人,並不比一匹馬或一只狼顯得尊貴殊崇許多。山路崎嶇難走,可那兩匹馱貨的騾子仿佛比我們走得還辛苦,走幾十米又要停下來喘息片刻才能繼續。除了馬道,還不時可以見到人踩出來的便道。我見便道就上,然後在前面等旺吉。這裡是真正的原始森林,千年古樹隨處可見,地上堆滿了落葉和老死倒塌的殘木枯枝,四周安靜極了,只有風吹過的聲音和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氣車,以及遠處傳來的駝鈴聲。快到埡口時經過一條長長的經幡道,路的兩旁掛滿了五色經幡,一眼望不到盡頭,蔚為大觀。到了埡口,也是經幡漫野。我從西藏一路走來,經過無數山口,就數這裡的經幡最為壯觀!旺吉的媽媽叫拉姆,見兒子回來,忙上前幫忙卸貨,接著張羅午飯(這時已經是下午的四點多了,而她為了等兒子,自己也還沒吃飯)。做好了後,旺吉硬是盛了一大碗的火腿蛋炒飯給我。吃完後又還要給我添。吃完飯後邊喝著香濃的酥油茶邊和拉姆聊天。拉姆問我有沒有去過大昭寺,我說有啊,在拉薩的時候我每天都去。她說:“我也去過呢。”我問什麼時候,她說:“很久了,那時他(她望著兒子)還只有三歲,是和他爸爸,他爸爸的媽媽三個人一起去的,連上中甸的六個人,一共9個人一路坐車去的,就為了去大昭寺磕頭。”我說菩薩會保佑你們全家平安,生活也越過越好的。”她說:“是啊,最重要的是一家平安。”說這話時,望著兒子的眼睛滿是慈愛。告別了拉姆,我們開始下山(旺吉也要趕馬回家)。下山很快,一個多小時後就到了上雨崩村。坐在村頭一客棧前和幾個當地人聊天。我問旺吉對91年1月發生的中日聯合登山隊在攀登梅裡雪山時17名登山隊員全軍覆沒的事有沒有印像,旺吉說記得,印像最深的是當時很多日本人還把糖果分給他們吃。關於那次山難,他們還說起了兩則在當地流傳的說法,一是當時在大本營這邊發生山難的,可若干年後屍體卻在山的另一側明永冰川那邊發現,二是從那以後,只要有日本人來到這裡,梅裡雪山就被雲霧籠罩,而等日本人一走,又露真容。 當地藏民奉梅裡雪山為神山,是藏傳佛教八大神山之首;他們認為,神山不可侵犯,攀登是對神靈的褻瀆;對於多次舉辦中日聯合攀登梅裡雪山極為反感。1990年12月,就在聯合登山隊准備登頂時,山下公路上曾跪滿了附近村鎮藏族群眾,齊聲禱告神山免受玷污。1996年12月登山隊再次試圖登頂,滇藏地區又有幾十位活佛為“保衛”神山日夜誦經。藏胞對於組織攀登梅裡雪山的不滿乃至抵觸情緒是強烈而明顯的。但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理解當地人的這種感情和信仰。多次深入梅裡雪山考察的中國第一代登山家周正就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深信,再難、再險的卡瓦格博,總有一天會被勇敢的高山探險家踩在腳下。”多麼狂妄、多麼無知又是多麼可悲的現代人呵! 不過,德欽縣的藏民可不這樣想!他們篤信,那場悲劇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為靈驗非凡的卡瓦格博神絕不喜歡凡人的打擾。告別了旺吉,我繼續趕往下雨崩。住在神瀑客棧。這幾天來到的游人極少,整個神瀑客棧就只有我一個人住。和老板聊天。他說盡量不要一個人進山,這裡的藏民都很善良的,但外來的小工當中就難免有些心術不正,要注意安全,最好能結伴一起走。我問那出過事嗎?他說事倒沒什麼出過。就是2003年時發生過一名來自馬來西亞的女單身旅行者在去大本營途中失蹤的事,到最後連屍體也沒找著。聽他這麼一說,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但望著佩戴的藏刀,又放心了一些。由於只有我一個客人,客棧老板邀我和他們一起吃飯。雖然主人一再強調,我們吃的這碗用小麥和青稞做成的面條“外面是吃不到的,絕對不含防腐劑”,但說實話,實在是難以下咽。但為了照顧主人的面子,更重要的是為了補充這兩天消耗過大的體力,我還是把一大碗“純天然食品”吃了下去。吃完飯,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從店家那裡買了兩瓶瀾滄江啤酒回客棧,坐在二樓的走廊裡,喝著啤酒,看著眼前的雪山和白塔漸漸隱沒在蒼茫夜色中,最後只剩下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而星星多了起來,一彎新月也出現在東方的夜空。突然想起,今天好像是五月初五,端午節了。打開手機,仍然沒有一點信號。記不起有多少個這樣的節日沒跟家人一起過了,古語說父母在,不遠行。可當年為什麼要放棄所有的一切,來到這個城市,到底是要追求些什麼,還是想逃避些什麼?人無根,飄如塵;逐風轉,非常身。四周一片漆黑和寂靜,只聽見門前河水流淌的聲音,和偶爾傳來的犛牛鈴聲。喝完啤酒,感覺頭有點暈,也許是有點醉了。睡覺的時候,我把藏刀放在身邊,心裡感覺踏實了許多。6月12日。昨日走了十個小時的路,雖然極累,卻怎麼也睡不好,一整晚都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天剛破曉就起來了。6:30,向著神瀑的方向走去。走出客棧,大地一片寧靜,但草原上已有幾匹馬在吃草,而村裡也見到了炊煙。過了一座木橋,來到白塔處,轉了一圈塔,祈求神靈保佑我這一趟平安。神瀑在山谷的盡頭,從這裡到神瀑約6公裡,來回需4個小時。剛開始走得很慢,一是在高原,早上起來不能有過於激烈的活動,否則身體的反應會很強烈;其次要為下午的跋涉保存必要的體力,更大的考驗是在下午翻越那祖拉山。我沿著河流往河谷深處走去。一開始路還算平坦,只用了不到一小時就來到了冰川下,神瀑就出現在了眼前。但路也變得崎嶇陡峭起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近在咫尺的神瀑,走到它的跟前,又整整花了一個小時!從遠處望去,神瀑並無特別之處,但真要走到它的跟前,你會立刻感覺到它的不同凡響:一道瀑布從千米懸崖傾瀉而下,水珠飄飄灑灑;抬頭仰望,瀑布的最頂端是湛藍而深邃的蒼穹,它仿佛完全就是從天上來的!神瀑前有一小山坡,山坡山插滿了五色經幡,旁邊有一煨桑爐,桑煙裊裊。碰到一對來朝拜神瀑的年輕藏族夫婦,他們還背著小孩一起來。他們剛轉了一圈神瀑,渾身都濕了,那小孩不知是冷還是驚恐,一個勁地哭。但我想,當他長大以後,在父親背上完成的這趟朝聖之旅,一定會是他引以為榮的經歷。突然,神瀑上出現了一道美麗的彩虹!我欣喜若狂,激動萬分,連忙拿出相機,將這極其難得的情景拍了下來。按照信徒們的說法,神瀑水花濺灑到身山,是吉祥的洗禮;而見到彩虹,則是終生的幸運!後來我在跟拉姆說起我見到彩虹一事時,她也說你真的很幸運,很難見到的。我想我終究是幸運的,因為我來過,我看過。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了。我想我該知足了。幾分鐘後彩虹消失了,而直到我最後離去,它也再沒有出現過。我走下布滿經幡的山坡,來到神瀑下,飄飄灑灑的雨霧立刻就將我全身籠罩。我除下帽子,任憑雨水將我全身打濕,就讓這神山的聖水,洗淨我身上的污垢吧。從神瀑下面出來後,我頭發、衣服幾乎全濕了,渾身冷得直發抖。來到煨桑爐前,添了一些柏枝,烤了好一會兒火,身體才漸漸恢復了一些溫暖。離神瀑不遠的山崖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寺。我走了上去。這裡只有兩個和尚,據說蓮花生大師曾在此修行,所以也叫“蓮花生洞”。後來聽拉姆說寺的背後還別有洞天,是當地的聖地。我問其中一個和尚,能不能讓我給他照張相,他很高興地答應了,而且還把另外一個和尚拉過來一起合影。照之前,還特意整理了一下僧衣,並要我把背景對著神瀑。我喜歡這樣的寺廟,喜歡這樣的僧人。回到客棧,已是10:30,剛好用了四個小時。吃了點東西,休息片刻,我就往回走了。上山的時候遇到了四、五個當地的喇嘛和尼姑,硬是把一把油炸糌粑條塞到我的手裡,說你吃吧,吃飽了好走路啊。我心下感動,雖然不怎麼餓,那油條的味道也不怎麼習慣,可是,我還是全部把它們吃了下去。這一趟雨崩之行,我碰到的每一個當地藏民,包括出家人,都很好,他們的淳樸和友善讓一開始對他們懷有戒心的我羞愧不已。下午四點就回到了西當溫泉,至此,我的徒步雨崩之旅就結束了,兩天時間走了約65公裡的崎嶇山路,很累,卻值得!坐了一輛面的回飛來寺。傍晚梅裡雪山雲霧縈繞,看不到日落情景。6月13日。昨晚沒看到梅裡雪山的日落,今早卻看到了最壯麗的日出!看完日出,就在路邊坐了一輛運豬肉的小貨車到德欽縣城,8:30,坐上了開往中甸的班車。由於連續兩天的長途跋涉,加上晚上休息不好,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醒來時,就見到了熟悉的納帕海,中甸到了。住青年旅社,在院子裡看書,和老板聊天。見牆上帖有一尋人啟事,尋的竟然就是那天在雨崩聽說到的失蹤的馬來西亞單身女游客。我問他:“這則啟事應該是幾年前了的吧?”他說:“是啊,2003年的。那女孩去雨崩前就在我這裡住過,我認識她。”接著他又說了其他一些隱情。我說:“只能歸結於命運的安排吧,也許在某個地方,她已經找到了她最好的歸宿。”吃過晚飯後,太陽還很好,到處逛逛,不經意間就走進了獨克宗古城。我之前曾兩次到過中甸,今天才第一次走進古城。獨克宗古城是建塘鎮(中甸)的中心,已有1000多年的歷史。建塘與理塘、巴塘被稱為“藏地三塘”,是藏王三個兒子的封地,自古以來就是交通樞紐,著名的茶馬古道就從這裡經過。走在深深淺淺的石鋪巷子裡,古老而破舊的藏式木屋或土木屋一棟接一棟,有的已改成客棧、酒吧開門營業,有的重門緊鎖,顯得已廢棄許久。黃昏的陽光投射在石板路上,顯得斑駁、失真。巷子深幽安靜,偶爾聽見風吹動牆角銅鈴的聲音,恍惚間又回到了那久遠了的茶馬古道,仿佛感覺一隊馬幫正緩緩走來,禁不住要回頭張望。來到龜山寺。中甸縣城在這裡一覽無余。寺的旁邊有一高達近二十米,須十幾人才能合圍的巨大轉經筒。我上前試了一下,用盡全力也紋絲不動。轉經筒在陽光下金光燦燦,甚是雄偉壯觀。從龜山下來,慢慢走回去。已經看不到太陽了,黃昏的古城顯得更加幽靜,不時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當地人走過。來到“阿布古屋”,這是一處有著近400年歷史的建築,號稱是古城裡保存著最完好的古屋。進去逛了一圈,庭院深幽,擺設古樸陳舊。正想離去,忽覺二樓有一老人在招呼我上去,這就是小有名氣的阿布老人了。老人頭發稀疏,胡子花白,拄著手杖,雖老態龍鐘,卻也有幾分道骨仙風。阿布先生先是問我從哪裡來,是做什麼工作的,並一再強調他本來已經要休息了,一般是不接待游客尤其是旅游團的。我感到有一點的受寵若驚。阿布先是拿出一本留言簿和一個名片夾,說某某領導來過這裡,某某教授在這裡留了言,之後領著我到處參觀,並詳細講解。最後他把我領進一間經堂,說這是某某年代的珍貴文物,這是文革時留下的標語等等。如果故事到此為止,那麼古城、包括阿布古屋留給我的,將是一件很美好的記憶。但接下來發生的是徹底改變了我對這裡的印像:阿布說:“我一般是不收門票的,但客人一般都會給點香火錢。”我雖然有點意外,但還是拿出一疊零鈔(全部是一元的紙幣),正准備投到捐錢箱裡,阿布卻問:“你這裡一共有多少錢?”我一愣,當著他的面點了一下,說:“5元。”他說:“你給多一點,十塊錢吧。”心裡立即像吃了蒼蠅似的惡心不已。我遇到過許多乞討的、化緣的,去到每一處寺廟,我也一般都會主動捐些香火錢,但像現在這樣主動開口要、而且還嫌少,並指明要多少錢的情況,還是頭一次遇到。盡管極其反感,可我還是硬不起心腸立刻拒絕這樣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還是重新拿出十元錢給了他。興致全無,我立刻告辭。他還在後面不斷的說:“一個人出來要注意安全啊,衣服要穿多點啊”雲雲。心裡滿不是滋味。也許他並沒有錯,但總是有點不能釋懷。晚上就在旅館的藏地酒吧喝酒。而上一次在這裡醉倒,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了。6月14日。今天到了麗江。這是我第三次到麗江了,每一次都是一個人來到這裡。四方街依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四方街的英文譯名為“Square Market”,實在是非常的形像、貼切。這次來已沒有了特別的感覺,這裡的一切都太過熟悉,而熟悉的人都已不在!傍晚的時候到處逛逛,就往人少的地方去,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大概已經走到古城的邊緣地帶了吧。依然是垂柳依依,流水孱孱,只是巷更深、屋更陋,見不到一個游人,不時可見到一兩個老人在緊閉大門的台階上或聊天,或沉默不語,也不知到他們在想什麼。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麗江。突然下起了雨,雷聲轟轟,閃電不斷。天也就很快暗了下來。當我回到客棧時,身已經全濕了。深夜,來到Blue Page酒吧喝酒。雨一整晚下個不停。午夜時份,我走出酒吧,雨小了許多。明天就要走了,再逛一下古城吧。沒走多遠,突然又下起了傾盆大雨。站在一處關了門的屋檐下,望著昏暗的街燈,和偶爾經過的行人,突然感到一陣痛徹入骨的寒冷,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低著頭衝進了茫茫大雨中,夜色很快將我的背影淹沒,沒有人知道我的來過,除了自己。(全文完)後記終於完成了。行文至此,長噓一口氣,身體就像虛脫了似的。在我的“寫字生涯”裡,從沒有哪一篇文章像寫這篇這樣感覺艱難和辛苦。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寫這篇游記的過程中,身體的疲憊,內心的焦慮、彷徨、茫然和痛苦並不比真正在路上少半分!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寫道:“我已經有了一些所謂的“寫作經驗”,但體會最深的倒不是歡樂,而是巨大的艱難和痛苦,每一次走向寫字台,就好像被綁赴刑場;每一部作品的完成就像害了一場大病。” 對此心有戚戚焉。很多次,我都想放棄不寫了。但最後還是堅持了下來,憑的就是一個信念:當我老了的時候,還可以憑著這些文字,去追憶當年走過的路,遇見的人,還有,曾經的心情!從西藏回來了,好像一切都沒有因此而改變,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很多朋友問我,這次去西藏好不好玩啊,有什麼趣事啊感想啊諸如此類的問題,而我一概報以充滿歉意的無言以對。不是謙虛,更不是故作深沉,而是確實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我甚至不知道這一趟孤身進藏跋涉萬裡最初是為了什麼,最後又得到了什麼。我只知道,我確實走過了那些地方,用我的身體,用我的眼睛,還有,心靈。也許沉默,才是我這趟西藏之行的最好注腳罷。2005年7月16日 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