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亂彈

作者: 在路上的高興

導讀中華文字韻味幽長,無論花鳥樹木,江河湖海之名皆有意。陝西,顧名思義,陝原之西也。陝原今為河南陝縣。此行所去不是那一馬平川、富庶豐饒的八百裡秦川,也不是峰巒起伏的秦巴山區,而是溝峁縱橫,原梁橫陳於巨人脊背的黃土高原——陝北。出行前對陝北的全部了解就是賀敬之先生詩中提及的,那脆格生生的信天游,白格生生的白羊肚毛巾,手巧格生生的陝北婆姨� ...

中華文字韻味幽長,無論花鳥樹木,江河湖海之名皆有意。陝西,顧名思義,陝原之西也。陝原今為河南陝縣。此行所去不是那一馬平川、富庶豐饒的八百裡秦川,也不是峰巒起伏的秦巴山區,而是溝峁縱橫,原梁橫陳於巨人脊背的黃土高原——陝北。出行前對陝北的全部了解就是賀敬之先生詩中提及的,那脆格生生的信天游,白格生生的白羊肚毛巾,手巧格生生的陝北婆姨。這個“原”字也僅在《白鹿原》的封皮上打過照面,卻也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只有腳踩這塊恢宏的黃土地上,聽上一嗓子痛快淋漓、抑揚頓挫的秦腔;見到了那國字臉、濃眉,兩眼距離分得開開、酷似兵馬俑的秦人;喝上一碗黃黃白白的酸菜撥魚;目睹那千百年來洪水的偉力衝刷成的溝溝峁峁圍成的那一小方黃土——原,……才好像依稀牽到造化造就的這塊神奇土地的衣角。

我的思緒之索被時光女神玫瑰色的手指磨斷,好像成吉思汗打翻在茫茫草原上那盤夜明珠一般,記憶之珠霎時滾遍腦海的各個角落,夜深人靜,才可以覺察到它們發出的螢螢之光。

車輪滾滾駛往韓城的火車上,被一張張質樸的臉,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包圍著。男人的臉是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細長的眼睛上好像用板刷蘸著墨刷上的兩道眉,兩眼之間分得開開的,使得臉上好像總是掛著驚愕的表情。恍惚間不是坐在著現代化的車上,而是置身於兩千多年前守護皇陵的千軍萬馬從中。女人的臉也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最令人難忘的是大而亮的眼睛,飽含著對這片黃土地,對家人的深深愛意。鄰座的小孩子和其他大城市的孩子沒什麼兩樣,趴在媽媽的懷裡,奶聲奶氣的跟讀英語單詞,在母親疼愛的目光裡邊吃著果凍邊向姥爺撒嬌。

對面的小伙子一路上不厭其煩的糾正著我們的無知,那溝溝峁峁上星星點點的不是窯洞而是當地人開挖的磚窯……說到自己,他一臉的羞澀,我還在西安上學哩,這是回韓城老家。

質樸如斯。

無論是在關中還是陝北和人搭腔都沒有遇到語言障礙。也難怪,作為十三朝古都,陝西話壓根就是當時的“國語”,天南海北在長安人眼中恐怕不是番邦就是蠻夷。那勁頭估計可與八十年代初上海人視外地人為“鄉下人”的那份盲目優越感媲美。

說到陝西話不能不提秦腔。有人說,秦腔是融在陝人血脈裡的。一點不假。我們是在韓城黨家村偶遇到秦腔的。一路的舟車勞頓早已把我們折磨的疲憊不堪,驀地,我們的心被一陣抑揚頓挫的吼聲牢牢的攫住了。聲聲竹板,悠揚的二胡把我們引到了大殿裡。這是一座改為文化站的寺廟,陰暗的大殿成了秦腔業余愛好者臨時的排練場。老鄉說,胡琴一響,熱血沸騰,冬天可以不穿襖,不吃不喝也餓不著。如果說,江南的青山秀水孕育了吳越軟調,莊嚴肅穆的皇城根養育了字正腔圓的京韻,那麼這八百裡秦川哺育的不會是別個孩子,它的名字叫秦腔。秦腔不能稱之為唱,更貼切的是吼,像貼著連綿起伏的秦川歌聲忽高忽低,更絕的是,好像突兀的太白、直插雲霄的西岳之顛,歌聲高亢驀地衝入雲端,又如壺口隆隆的瀑布跌落百丈,一瀉千裡。秦腔質樸一如陝西的面食扎扎實實,土的掉渣。秦腔淳厚,一如當地自釀的高梁酒,未飲已讓我醺醺然了。

想像不出不用陝西話唱的秦腔會是什麼味道?秦腔在漢中較陝北更喜聞樂見。好像一個娘胎生的兩個娃,漢中與陝北方言又有不同,西安附近地區方言似乎更接近與所謂的官話。陝北方言則是土的可愛,比方白毛巾偏要說白羊肚毛巾。陝北人還愛用疊詞:白格生生,紅格彤彤,蘭格英英,巧個令令……

語言體現性格。陝人性子耿直、豪爽。蘇州人相罵好像和風細雨,上海人吵架干打雷不下雨,陝人罵街同秦腔一樣,拉直了嗓子“我日……”——狂風驟雨。

韓城路窄,常有小車當道,拉我們的司機常常瞪了眼睛,頭才伸出車窗,就日了過去。那邊當然也不含糊,雙方你來我往,大意無非要和對方的母親肉體戀愛。大凡有人的地方,就有語言,有語言就少不了咒罵。古今中外如出一轍,粗口多與負責種族生息敷衍的女性有關,各中緣由值得玩味。

與其他地方相比,陝北人的淳樸是獨一無二的,如同腳下的黃土般,厚重而深沉。在吳堡古城的山腰裡,我們想把包寄放在一個叫“潘潘”的退休老教師的窯洞小院裡,沒想到就被他們一家拉了進去。喝水吧,在我們這吃飯吧。我們知道水在這裡意味著什麼,黃土高原終年少雨,滴水貴如油,那都是靠人馱馬拉從山下背上山的。陝北人用水節儉,先洗臉後洗衣在拖地澆花,所以院子裡壇壇罐罐盛的都是水。“潘潘”的小孫子小名也叫潘潘,看著遞過來的潔白瓷杯,水影中印著的一雙小小的、清澈的眸子。

陝北人聰明。千百年來,在硬質的土層上鑿出一眼眼窯洞作為居所,省磚省瓦,冬暖夏涼。開鑿老式的窯洞先沿山坡垂直挖下,然後在光溜溜的壁上往裡鑿出三、五米深的窯身,講究的還會在土壁上抹上灰漿。挖出來的土就堆在院落裡,養花種菜。潘潘家的窯洞比較講究,窯身半截藏在山腰裡,前半截用磚瓦砌成,白白的瓷磚貼面,一架炕緊貼著最裡的牆壁。窯洞深而高,把暑氣完全的擋在外面。圍坐在窯洞裡,聽小潘潘指這牆上的大鏡框給我們一個一個介紹,這個是西安的大姑,那個是北京的大伯。。。

潘潘家山上的小城廢棄了多年。當年日寇在山西隔著黃河打炮轟塌了很多窯,人們逃難逃到西邊,漸漸的這個城就廢了,吳堡古城裡的老土地如是說,一邊熱心的領著我們四下裡看。古城叫巽,依八卦之理而建。周易說巽為風,為虛,為空。好像被一不留神遺在了山上,吳堡古城默默臥在那裡,被人遺忘了幾十年。一眼眼坍塌的窯洞如久疏照料的老人殘缺的牙齒,片片厚絮似的蛛絲如老人滿面的灰霜,唯有古城破廟前那點點的香火透出些許生機來。呆在村子裡看窯的都只剩下些老人,胳膊腿靈便的年輕人早就搬到山下去了。山上吃水很窘迫。村民用青石板蓋起了兩個池子,一口存從山下購來的清水,一口彙聚通往家家戶戶溝溝壑壑中引來的雨水。

下山來在潘潘家吃的面條是入陝以來最好的一頓飯。西安的泡饃好像敷了粉的女子,香是香了,卻有點膩。沿途的面條筋道是筋道了,卻略嫌粗糙。陝北人胃量大,捧著一個臉盆似的家什吃飯是家常事。飯食很簡單,多為直愣愣的面條。把面團揉筋道了,用大刀切了就是大刀面,筷子沿碗沿一溜溜的撥進了沸水就是刀削面。面多光光的沒有澆頭。講究一點的,過了笊籬淋了水,澆上豬肉臊子就是臊子面,澆上西紅柿雞蛋就是雞蛋面。。。只有在黨家村吃到的撥魚還頗費功夫。撥魚叫魚其實不是魚,做法也不難:將黃黃的玉米粉摻在熱水裡調成粘稠的一鍋玉米糊糊,在灶下放一缸涼水,玉米糊糊沿笊籬漏下,落到水裡的玉米糊凝成條狀,頭部圓、尾部細,晶瑩可愛,活脫脫一尾尾小魚。吃時用酸菜一道煮成一碗,酸酸鹹鹹間雜著玉米的甜香,頗為開胃。

潘潘家的面食是精致的:筒子面,切成火柴棍粗細的黃瓜拌上白胖的豆芽。紅紅的辣椒面,抄的焦香的芝麻,剁的細細的韭菜尖。。。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江南。

其實,一路上擾動我們家鄉情絲的又何止於此。“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唱的就是那牛羊成群,豐庶富饒的陝北江南。沒想到,我們在榆林公路旁見到的也是這樣一幅畫面。

白楊如臂彎,河水當乳汁,黃沙變沃壤為床,青青的禾木作被。不再是滿眼無窮無盡、高低起伏的黃土坡,縱橫交錯的溝壑。公路邊蜿蜒的河水不緊不慢的跟著我們,兩岸一排排筆直的白楊像張開了雙手的哨兵。遠處是連綿、單調的沙丘和偶現的沙柳——毛烏素沙漠像一個虎視眈眈的惡魔,隨時想把這顆美麗的塞北明珠吞下肚去。

對峙。這是一場美與醜、人與自然艱苦卓絕的戰爭。

在榆林遍尋榆樹不見,背著手遛彎的老漢笑撅了胡子,一個勁的解釋,過去榆林山上多種榆樹,現在早就見不著了。派駐在這裡管理電力設施的老漢工作很規律,每天4點就早早吃了晚飯出來散步。然後像往常一樣,踩著松軟的黃沙,背著手,隨著羊群遠去,身上落滿了透過楊樹林的斑駁陽光。

就在北邊,殘破的古長城土堆一如既往的靜靜注視著這個塞北邊城。她早已失去了戍邊的功能,只默默的伏臥在那裡講述著幾千年來的滄海桑田。再堅固的鋼筋混凝土也只能存在幾百年,黃土就是那麼神奇,只要你把她堆起來,夯實了,她就可以在風雨中矗立幾千年。


精選遊記: 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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