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營碌碌一周，條件反射地東撲西擋，往往會左手接了電話右手去搶傳真機上的傳真，別有用心地接人待物用法考究的講話談吐，曾經多麼發達的淚腺，不經意地已經擠不出一滴鹹水，回家的路上狼狽不堪的心情。7點的晚風忽忽地天也漸漸暗，燈火已點上極力想像成江中順流而下的蓮花紅撲撲點在心上，目光被大樓阻斷再也不能一望到底，樓下轉一圈，慢慢行，紫藤花架下面落葉不再，夏天什麼時候真的到了。好多人帶著寵物狗散步，一條繩索勒著頸脖，狗的臉上一股既來之則受之的嬌貴氣，然而即便這樣，卻還是能穿透著看到多麼熟悉的背景，那些擦肩而過的狗們現在與我遠隔千裡。別笑我傻氣，如果可以換，我立刻去換他們悠然的一生決不是虛情假意。
初到鳳凰的清晨，我們警覺地走在小鎮的大馬路上。忙不迭地用眼睛給這小城打分，恩恩，介於農村和城市的尷尬，恩恩，慢慢游的溫吞，恩恩，他們直視你的目光，恩恩，穿著的土氣，我們把包夾緊在手臂裡，城裡人不信任的姿勢，些許微薄的情緒。我們不知道何時開始，患上了“被害妄想症”，幾堵城牆一層一層地砌，等到全部坍塌已來不及，多麼可笑和弱智，是不是要等到你我都蒼老才明白生活是要敞開懷抱？風裡面的空氣潤潤的，決計想不到幾十天未曾落過雨了。
第一次坐他們的車便走了一段極為不平坦的山路，土家族的司機開得極慢怕顛了我們。這個司機我們都覺得是個小滑頭嘴很甜會做生意，而回來後又爭相著說他可愛無法忘記。哪一個司機在你下車後會摘一朵嬌滴滴的薔薇花給你？誰會拿著礦泉水的瓶子潛入苗寨給你裝半瓶米酒？有誰會在車開出一半路又折回去幫你拿你忘了的東西不多一句話只問你你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路的兩邊是山，山裡滿山遍野的橘樹和獼猴桃樹，空氣裡的清香卻是柚子的味道。第一次知道獼猴桃的花是白色，發揮極至地想像著若是秋天來這裡兩元錢挺吃的盛況。我們開始每一個毛孔極力地張開，吐吶著城市的腐氣，自私地想這路別那麼快修好，這樣就可以將這份說不出的好多保持一點時間。
不跟旅行團的好處是沒有馬不停蹄的行程，而如我們這般不做功課地神游也是少有。網上蕩得兩張黃紙瞅了幾眼隨便丟在旅館的枕頭旁邊，碰到一對想同行的也就毫不猶豫地同行了。自由散漫得有點匪夷所思，而這效果，是你掰著手指頭掐神經點多少香火占大仙也問不來的神奇。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一天裡去了5個景點，而翻越三座山的成就感與翻山時的痛不欲生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們在山頂留下到此一游的照片，身邊是山裡穿拖鞋的小孩，帶你走了一村又一寨一山又一水、給你加油、給你扇扇、永遠站在離你不遠的山上頭叫著到了，就要到了，卻在真的到了以後不要一分一豪一個閃神就消失了，像仙度瑞拉的十二點鐘響，卻讓我們無限痛苦地後悔沒有送出我們僅僅可以給的可恥的一些銅臭。第一次覺得景色和人類輝映著，不動聲色的和諧平靜，燙傷著我們的心。
這是一個不回避歷史的地方，似乎人人都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蹦出幾句歷史來告訴你，他們曾經被侵略，他們是被迫遷徙到遙遠的湘西，他們曾經是個自卑的民族，曾經有過刻骨的仇恨，而今日他們為何竟可以將這歷史如此輕易地說出仿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我們站在沱江的橋邊，左手新城右手古樓，清澈的水從腳下面汩汩地留過，河邊的女人劈劈啪啪地用棒槌敲拍著衣服，視力觸及的最遠處是山，山裡起了煙，湊近點可以聞到升騰出的裊裊飯香。這山與煙 、磚與瓦、埃與塵、人與水、青灰色配上綠色的透明是那麼美好啊，一雙雙眼睛是誠懇的，笑容是暖的，每個人都靠自己的能力討生活，會說一點的就做了說客，能編會織的就擺起了小攤，高大些的買條船就可以在順流逆流裡撐一輩子來回。。。曾經的悲哀早就放棄，過去的歲月全然忘記，和月亮星光對比著生生不息，許是山水裡的神靈看這不爭不奪的神閑氣定動了惻隱，大手一揮將他們的苦難記憶統統抹掉了，從此他們與過去慢慢變成陌生人，就算教科書擺在眼前還是覺得遙遠，山的這頭和那頭，水的上游和下游，一派從容平靜，動動歌喉喊它幾句喲~~呵~~喲~~，如此珍貴的精氣神，於是，多少怨恨多少糾纏， 便也這麼說散也就散了。
前一分鐘還是驚雷閃電暴雨，破壞了我們的計劃，後一分鐘太陽又露了頭預示著漂流的過程定是一波三折驚險刺激有趣。不認識的人也會發瘋一樣在江裡潑成一片而上岸後化敵為友互敬生姜茶擠坐同一兩車回岸然後頭也不回不說再見，因為知道後會無期所以連最基本的旁白也不要，留下身後濃厚的水墨畫，往後的隨時隨地，只消閉上眼睛就可以輕易觸碰到，或者可以支撐著我們在鋼筋水泥裡的艱難搏鬥直到下一場撲面邇來的驚喜。很難想像第一個進奇梁洞的人是怎麼出來的，而我們在迷魂谷的倒影前是真正的失魂落魄起來，沒有那根欄杆，我定是徑直走進萬劫不復的水裡去了；原來我們的心髒如此經不起自然的迷惑，彼此攙扶著如彼此的柔石，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從此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處處動容，真的吃著驚了。
還好有城裡的人將你拉回來。大街小巷每碰到一個就要贊美一句，結果在馬路中間的驚呼嚇著了表江，我叫出的幾個簡單字“這裡的人好好哦”，多麼俗氣，就是沒有辦法不動容。我們從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在這最好的季節裡湧來，照理寂寞久的商販應該急於兜售漫天要價迫切交易才是，而他們不，你自是挑你的喜歡的，我開十元便是八元的底，九元是銀貨兩訖，少一分就是您走好的招待絕對沒有諂媚的余地。我們何曾見過這樣的漫不經心，准備好一腔凌厲的攻勢毫無用處地敗下陣來。這態度，是禮儀，是傳統，是頑強，是神靈給出的底氣。城市早就淹沒了的，我們在這裡找回來，世上真的有這般的好，才轟地一下明白我們不是要得到而是早就失去。我們的戲不是沒開場而是已落幕，頭上三尺也在車水馬龍灰頭土臉裡疲憊臣服顧不得我們撒手而去，我們再如何抗爭就是徒勞就是枉費，惟有清者自清。
回來時的火車“嗚~~~”的一聲，我久違了的眼淚湧出來，好久未曾有如此舍不得的情緒。表江在那頭說“看到一本《鳳凰周刊》也一個激動”，那個美麗的古城給我們的生命下了注腳，插圖是青灰色，旁白是山歌，燈光是蓮花，場記是腳印，我們的手指不經意地停在這頁風景前，不願翻動，怕碰破了心中好不容易結成的一塊透明水晶。
這人，這土，這樹，這灘，這聲音，這色彩，這性情，你不去過不會明白，而我閉上眼睛就見到了，是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