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五台(四)

作者: 簫瀟

導讀六、西台一夜在西台開口求宿之前頗有些擔心,我一看就不是什麼信徒,會不會被拒之門外?結果當然是再次證明了我的小人之心非常多余,有個年輕的和尚很客氣地將我領到住的屋門口,將我轉交給從裡面出來的一位中年婦女(他不進女香客們住的地方),由後者把我帶進去。經過一段黑漆漆並且明顯滲水的走廊,推開一扇關不嚴的木門,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了寺廟中收留香� ...

六、西台一夜在西台開口求宿之前頗有些擔心,我一看就不是什麼信徒,會不會被拒之門外?結果當然是再次證明了我的小人之心非常多余,有個年輕的和尚很客氣地將我領到住的屋門口,將我轉交給從裡面出來的一位中年婦女(他不進女香客們住的地方),由後者把我帶進去。經過一段黑漆漆並且明顯滲水的走廊,推開一扇關不嚴的木門,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了寺廟中收留香客們的房間的模樣:一間長方形的大屋,進門之後左手邊有張長條板凳,板凳周圍大大小小幾個暖水瓶和塑料盆;右手邊靠牆處放著兩張閃了腰的床,堆滿了疊好的被子;從門口到內牆斜拉著繩子,繩子上掛著毛巾、衣服;沿著正對著門的內牆一溜兒的通鋪,從北到南,頗為壯觀。內牆上開著窗戶,正對著東方,光線便從這窗戶中透進來,撒在床鋪上,散漫在房間裡。

女香客非常熱心的指點我鋪床,並且告訴我說被子她剛剛曬過。我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背包中的睡袋,何況被褥並不如網上的一些文章所言又潮又髒,何況我自認為被泥和汗攪拌了一整天之後我比被褥髒多了,所以,所以,我最占體積和重量的裝備完全沒有派上用場,這讓我後悔不已!如果不帶上睡袋,我該節約多少體力啊?!可是,世事無絕對,如果我沒有帶睡袋,會不會就趕上了又潮又髒的被子呢?人算不如天算,哪裡能夠有那麼多事後的“如果”呢?從前有個朋友告訴我說,人只能基於對某種情況的假設來做出決定,你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就一定要知道可能將來的情況和你的預計是很不同的,你沒有機會後悔,也不能後悔,只能去接受自己當初的決定。多麼殘酷但是有道理的說教啊!我坐在木板床的床沿上油然地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西台頂的寺廟和住的地方之間還有點距離,大概再朝上爬五分鐘才會到。寺廟很破,雜亂無章,似修非修德。最前面的一個殿左右兩側都供著唐卡(藏傳佛教的東西),我忍不住要去問一個偶然路過的老和尚這裡是不是黃教的寺廟,他說不是,西台是禪宗的寺廟。“那為什麼會供著宗喀巴大師的像呢?”我的好奇心泛濫。

“因為人人都可以成佛。”

我腦子有點缺氧,無法理解他的意思,只好快步逃離,直奔更高處的白塔(那也是有著明顯藏傳佛教風格的事物),有一群老太太(五個)正在邊念經變繞圈,塔邊有好多瑪尼石堆,不成氣候,卻也星羅棋布。我揀塊石頭放在上面,按規矩順時針繞塔三圈。老太太們立刻注意到了我,並且在聽說我是一個人走了四座台來到這裡時對我表示了由衷的贊嘆,極大程度上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但是虛榮心並不能解決我的腰酸腿腫,現在不過才下午四點光景,晚齋應該是在六點左右,我無處可去,只有回到房間休息。

先前迎接過我的那位中年婦女也在,並且勸說我趕快用熱水泡腳。我當然對盆子的衛生表示出極大的不信任,可是熱水泡腳的誘惑超越了一切顧慮,我今天第二次對我的裝備配置後悔,我少帶了一樣東西,一種非常輕、非常不占空間、非常有用的東西,——可以套在盆子上的大垃圾袋。但是,正如第一次後悔時一樣,我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燙完腳,在大姐(就是那位中年婦女)苦口婆心的勸說中我睡著了,一直睡到另外一群香客的到來,一群由四位中老年婦女組成的進香團。

畢竟在上海呆了三年多,所以哪怕是在睡夢中我也從口音裡聽出來了她們的來頭。為首的女聲很激昂,先是尋找鋪位(空間有點緊張),然後指導大家去曬被子(天氣非常的好,陽光依舊充足),然後張羅著做法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式朝山拜廟的規矩,反正聽見她們嘀嘀咕咕的用上海話商量要准備多少錢給廟裡的師傅們,我正難受的緊,整個人像是被充過氣一樣的腫脹著,眼皮被粘住了似的死也撐不開,干脆躺在床在裝死,任憑她們高聲闊氣的談論給十塊還是給五塊,一共要兩百還是三百(真不好意思,估計她們也不知道這裡有人聽得懂上海話);睡在我身邊的那位大姐受不住了,我聽見她翻了幾次身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跟她身邊的另外一位悄聲嘀咕,“不知道他們在說些啥”。

還好,十多分鐘之後,整個世界清靜了。我又進入彌留狀態,直到有人振臂高呼“吃飯啦”!

吃齋的規矩果然多。在我的記憶中其他地方沒那麼復雜,普陀山和河南白馬寺的好像都是交兩三塊錢,等著幾個人齊了開一桌。這裡第一是不能說話(當然小聲地說兩句也行),第二是先僧後俗的進去,進門之後要對著正中擺放的佛像拜拜,然後男右女左分開對著坐,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能浪費,根據自己的需要拿菜和主食,很多僧人在吃完之後還要用開水涮碗喝下。幸虧我早先看過《李叔同說佛》,知道這是緣於佛家“惜福”的思想,不然真的受不了這種近乎吝嗇的方式。

吃完齋飯要收拾自己的碗筷,拿去廚房洗掉;我等同住的老太太們拿暖瓶搶灌完熱水後把自己的水壺灌滿,然後出門朝住的地方走。我就是在那時候注意到那個小女孩的。

小姑娘裹在一件玫瑰紅的衣服裡面,站在台子上跟台子下的一頭花牛叫勁。牛剛才在喝水,現在喝完了就堵在了台階上,小姑娘揚著手,跟牛牛說:“走開!叫你走開!打你!”

我聽不出她的口音是哪裡的,只是覺得她有趣。很多寺廟裡會有些居士,或者來幫忙的俗家人,有些小孩子也不足為奇。因為小時候被牛踩過,第一次騎馬又被馬給蹶到地上,所以我對牛馬之類的大牲口一直心懷戒備。我問小姑娘,“這是哪裡的牛呀?”她很嚴肅地告訴我,“寺裡的。它會咬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西台滿山都是牛了。可是他們養那麼多牛來干什麼呢?我繞下台階的時候剛開始想這個問題,馬上就被一頭衝過來的小牛犢子給嚇得什麼都忘了。

望牛而逃。

六點半左右,陽光已經收起來了,天空還是清清朗朗的;一彎淡淡的月亮出現在半空中,沒什麼形狀。這是標准的傍晚時分。我聽見有僧人大聲的念誦著經文,他端站在路口恭敬如同朗誦課文的小學生;也有尼姑(西台是僧尼合在一座寺廟中的,有點奇怪)拖著長長的念珠在走動,腳下一溜輕輕的塵土。北京這時候是堵車的高峰,除了噪音、尾氣、像粉蒸肉一樣變形的人,我實在想不出有啥值得描述的。

我在路上來回的遛。還有些漏網的陽光在閃爍,空氣是那麼的清好,沒有嘈雜。剛才的那個小姑娘蹲在路邊的一個大石頭邊上,看見我,直奔了過來。“我在石頭下面看見了一座房子!”她向我彙報,“有人住在裡面!”

我認為她可能發現了石頭下面空空的縫隙,就像我在路上所見的那樣,更覺得她有趣,便想辦法逗她說話。

“你來這裡多久了?”我問她。

“好多天了。走了好久來的。”

“你跟誰來的?你自己走得那麼遠的路?”

“媽媽。”她突然停止了說話,然後問我,“你多大了?”

“你呢?”我反問她。

“六歲。你跟我一樣大嗎?”

我被這個孩子搞得幾欲昏倒。然後她指著遠處正在下山的幾個人問我,“他們是你的家人嗎?”

“不是。”我搖搖頭很肯定地告訴她。她停了一下,又開始給我講她發現的小房子。這時候有一輛捷達從山頂沿著土路下山,塵土飛揚的經過我們的後腦勺,她突然指著車問我,“車裡面坐的是你的家人嗎?”

“不是。”我很堅決地告訴。,可憐的小家伙,她是在這個垂垂老矣的寺廟中覺得孤獨吧,所以才對家人那麼的敏感和執著,她的家人們呢?

她粘了我很久,差點跟我走回客房(中途被一位中年尼姑制止了,她牽著她的衣袖走掉了)。客房門口有個小簸箕曬著的金燦燦的花朵,我認得那是金盞花,清火解毒的,有個老僧在向與我同住的老太太解釋,“金銀花,泡水喝敗火的。自己在山上采的,外面賣很貴,三十五塊錢一兩。”

我進了房間,裡面亂成一鍋粥。最後來的那四位上海香客,是從南台過來的,最老的一位七十多了,在路上崴了腳;繞塔的五位是山西大同人士,同一個單位的,一起約了出來,昨天住在北台,明天欲往南台;我身邊的那位,也就是一開始接待我的那位大姐,自稱也是北京的,一口的東北口音,和老伴一起來的,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夜了,明天也要去南台。

十個老太太等於一鍋粥。

四位上海的要求五位山西的挪挪鋪位,不然她們睡不下;五位山西的認為已經很擠了,“我們有五個人呢!”然後東北口音說,“大家都是來朝山的,湊合一個晚上,將就一點。”然後上海口音的認為山西人拿錯了被子,“這是我剛才拿去曬的呀!”山西人說,“我們也曬了呀!”東北口音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我閉著眼睛癱在床上置身事外,暗自慶幸選了靠牆邊的鋪位。上海口音開始稀裡嘩啦的洗,洗完之後問東北口音,“哪個盆子是洗腳的?”

我十惡不赦的偷偷樂,我剛才可是拿著盆子在決定用途之前就問了的。

當她得知盆子混用時的反應可想而知,東北口音安慰了她好多遍“出來就要將就”都不肯罷休。我開始迷糊,疲勞和黑暗一並向我襲來,在尚失意識之前,我還聽見上海口音在說“南台連熱水都沒有,他們不讓對外面講。”

山野裡的夜是真正的夜,黑作一團的夜,三兩盞燈的光明根本無濟於事。我明白為什麼要把大城市叫做“不夜城”了,城市的夜是虛假的,淺薄的,城市的時光裡,光明和黑暗並不分明。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在十種高低不同的呼嚕聲中醒來,恍若隔世。

好久沒有睡得這麼深沉過了,沒有翻過身,沒有做過夢,一天的路程後被拆散的身體在深度睡眠中漸漸修復(當然還是腫痛),以至於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出發上路。

抬手看看,手表的熒光針指向——晚上九點!

西台的一夜,注定是漫長的一夜。



(金盞花)



(西台月)



(紅衣女孩)



(上西台的路)


精選遊記: 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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