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婆

作者: eyelan

導讀二婆一個皓月當空的夜裡,我們幾家大人孩子圍坐在院子裡閑聊乘涼。一直坐在旁邊沉默著的陳叔作聲了:我給大家講一個二婆的故事吧。院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不知哪裡的蛐蛐兒在叫,陳叔那渾厚、低沉充滿感情的聲音一下把我們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年代,一個偏僻的小村子...... 我們當時作為“知識青年”下鄉到陝北黃陵一個村子裡,我們住的老鄉家房東是老倆 ...

二婆一個皓月當空的夜裡,我們幾家大人孩子圍坐在院子裡閑聊乘涼。一直坐在旁邊沉默著的陳叔作聲了:我給大家講一個二婆的故事吧。院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不知哪裡的蛐蛐兒在叫,陳叔那渾厚、低沉充滿感情的聲音一下把我們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年代,一個偏僻的小村子......

我們當時作為“知識青年”下鄉到陝北黃陵一個村子裡,我們住的老鄉家房東是老倆口,人們稱“二婆”、“二爺”。我們雖覺得這稱呼挺別扭,卻也入鄉隨俗了。二婆長年癱在床上,老倆口只有一個兒子在外地當兵,一年也回不了趟家,裡裡外外的活兒全落在了二爺身上。聽村裡人講,二婆年輕時心靈手巧、心地善良、模樣也長得俊,方圓幾十裡的人都說二爺積了什麼德,竟娶了個難得的好婆姨。只是好景不長,二婆生了孩子以後得了一場病,從此再不能下地走路。二叔是個實成人,一如既往地對待二婆,似乎比以前還好。二婆是個要強的女人,她看請了多少醫生都直搖頭。後來就認了命,人在床上,手卻一刻也不閑著。外人只要看看二爺的穿戴就知道了。天兒好的時候,二爺常常把二婆背到門口曬太陽、聊天,老倆口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平和的笑容頓時灑滿了暖暖的陽光。

記得我們頭次去二婆家,極驚訝窯裡的干淨、整潔,絲毫不像家裡有長年臥床的病人。二爺話不多,人卻很勤快。二婆因為長年癱在床上,膚色比健康的人蒼白許多,花白的頭發卻梳得光溜溜的。眼睛極有神。二婆很高興我們去窯裡坐坐,熱熱鬧鬧地和她說說話,看得出二叔也很歡迎我們,他是怕二婆寂寞啊。二婆親熱地叫我們“北京娃”。哪怕我們聊的東西與她毫無關系,她也會認真地聽,眼睛專注地像個小孩一樣,充滿了神采。

我們這些十八九歲的小伙子,真依了那句俗語:“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晚上在二婆家裡聊著天肚子常常餓得“咕咕”叫,開始大家還不好意思說,後來和二婆熟了就不再拘束,二婆心腸好,她心疼我們這些“北京娃”離家在外還吃不飽肚子,每次二叔蒸饃,都叫二叔多蒸點,“還有那些北京娃娃咧!”我們那幫哥們兒,不論誰家裡寄來了什麼好吃的,也總忘不了先給二婆送些去。那時像香油、雜拌糖、肉腸都是稀罕的東西,每次給二婆送去,她總是高興地不得了,在她眼裡,這可是北京捎來的啊。

後來,慢慢地和二婆熟了,有一次,二婆很認真地問我們:北京是個什嘛(麼)樣?大概這個問題在她老人家心裡也憋了好久了,二婆的眼睛裡充滿了孩子般的好奇和期待。這個問題可把我們給難住了。最後,大伙兒搔了半天頭,這樣給她解釋道:北京啊,很大很大,供銷社多,人多,車也多。水泥馬路,下雨不粘腳。那北京城到底有多大呀?二婆問道。有上百個縣城那麼大吧。我說。我想這回二婆可能明白了。誰知二婆嘆了口氣:唉......好娃娃哩,縣城額(我)也麼(沒)棄(去)過呀!聽了二婆的話,我們吃驚得竟半晌沒說一句話。

於是,一個計劃就在這個夜裡悄悄地醞釀成了:我們決定帶二婆去縣城趕會。(這裡將趕集叫做趕會)我們偷偷地問了老鄉趕會的日子,我們打算給二婆一個驚喜,直到頭天晚上才告訴二婆。看得出二婆高興極了,卻說什麼路太遠太累了。二爺也連連說不願給大伙添麻煩,到縣城來回要翻四個溝,還要走六七十裡路。我們知道,二爺二婆其實都很想去逛逛,於是,大家又動員了半天,看二婆還在推辭,我們喊了句:隊裡的架子車都已經借好,就這麼說定了。於是大家就一溜煙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等我們過去,才發現二爺二婆早已收拾好了。二婆收拾得干淨利落,看上去容光煥發;二爺脖子上的煙袋鍋的銅嘴竟換了個白玉嘴,老倆口興奮得像孩子似的,可能一宿都沒合眼。我背起二婆,窯洞外是大家早已准備好的架子車,氣打得足足的。大家幫忙把二婆安頓好,六個小青年和老倆口就這樣說說笑笑地上路了。這一路上引來不少老鄉羨慕的目光,對二婆說:洋得很。用我們今天的意思理解,他們大概是在說二婆有福氣,在炫耀這些“北京娃”對她的好吧。就這樣,三十多裡路,大伙兒說說笑笑了一路,二婆也讓老鄉們羨慕了一路。平時上縣裡總是嫌遠,今天路也短了,也不覺得累了。

到了城裡,我們先把二婆推進了供銷社,讓二婆看那長長的櫃台,高高的貨架,她老人家睜大了眼睛,感慨道:這麼多東西,得多少人來買啊。一句話,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了。從供銷社裡出來,我們又推二婆去看電影院,看門的大爺被我們纏了半天,終於把門打開讓二婆瞧了瞧裡面。二婆吃驚地看著那麼多連椅,問我們:這得坐多少人記工分?我們告訴她:這是放電影的地方。自然又向二婆解釋了半天什麼是電影。當二婆聽說電影上能看到北京,眼睛裡竟閃現出別樣的光芒。大概是聽我們說了太多次北京如何如何,在她老人家心裡,北京是個遙遠而神聖的地方,也是二婆心目中最美好的地方。然後,我們又來到長途汽車站,一輛從銅川來的汽車剛剛到站,二婆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轎子車,轎子車,真真像個轎子。我們見過多少次各式各樣的汽車,卻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直白樸素、又生動有趣的比喻,有人竟笑得直不起腰來。走出長途汽車站,我們又帶二婆看了郵局,在郵局對面是縣招待所,我們特意背著二婆進去,當時的招待所很簡陋,一個屋子裡放著三個床一張木桌兩只暖水瓶。我們一邊看著一邊給二婆“講解”:這是來縣裡辦事回不去的人住的。誰知二婆竟說:呦,那你二爺可不敢住!為什麼?我們奇怪地問。二婆瞅了二爺一眼,小聲說:你們這些娃娃可不知道,你二爺的呼嚕打得可響了跟打雷一樣,誰和他一個屋裡頭,睡得著才怪!那二婆你怎麼辦?我們問。二婆笑了:咦,瓜娃娃麼。多少年了,額(我)現在不聽你二爺的呼嚕還睡不踏實呢!我們全都笑了,這時二爺走過來說:說額(我)什嘛(什麼)?我們忍俊不禁地說:二婆誇您的呼嚕是催眠曲呢!我們還背著二婆來到一家飯館(那時叫食堂),裡面人不多,擺有六張圓桌。這在當時可算是大的了。不知不覺轉到了晌午,二婆要了六碗雞蛋澇糟六個燒餅,說要請我們吃飯。我們知道二婆過日子可仔細了,都死活不肯吃。平時村裡一家一個月也花不了五毛錢。二婆看我們不吃竟生氣了,二爺也勸我們說這可是二婆的心意。就這樣,我們一共花了一塊八毛錢,心裡覺得欠下了二婆一份情。

在回去的路上,走一會兒二婆就喊停,不知是不願那麼快就回去,還是怕我們累著。這時我們再聊起北京,二婆竟插起話來,就像她也去過一樣。從這次趕會回來不久,二婆的身體慢慢地不行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已時日不長,對我們這些“北京娃娃”格外地親。她說年輕時當姑娘沒有去過縣城,後來有了孩子沒多久就病了,我們卻帶她去了回縣城。她這輩子就是結婚、生孩子、去縣城三件大事,她知足了。二婆講得我們眼裡都濕潤潤的,我們安慰她:二婆你的身體好著呢,我們還要帶你去北京看天安門呢!好好,到北京看天安門。二婆用衣袖擦擦眼睛,含著淚笑了。

一個飄雪的清晨,天蒙蒙亮,剛起床就聽到二爺悲凄的哭聲。我們心裡一緊,趕快跑過去,才知道二婆已經走了。二爺說,二婆是夜裡去的,臨閉眼前,她還惦記著我們,囑咐二爺不要夜裡哭,怕嚇著這些“北京娃”。二婆的兒子從部隊回來後聽到這些事,這位部隊的中尉見到我們“撲通”一聲就要跪下磕頭,大家趕忙把他扶起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感謝我們替他為母親付出了一個兒子的心意。

講到這兒,大家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都沉浸在二婆與這些北京知青的故事裡了。一段平凡的往事,一群淳樸善良的人們,卻給了我們一份久違的感動。抬起頭來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鑽進了雲層,是不是這故事也將它感動了呢,滿天的繁星閃閃爍爍,我們在心裡默默祝願二婆在另一個世界裡安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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